初見時,她是長安孤女,年方十歲;他是浪蕩才子,風流不羈。
她是少有才名的魚幼微,他是詩行天下的溫庭筠。
原以為,流光易拋,人情薄涼,卻不知,在忽然間,歲月生溫,只那一瞬,便已暗轉(zhuǎn)了芳華。那一天,陽光清透,微風徐徐。他尋她許久,一番心思,終是在平康里一處破敗的茅屋前輕輕放下。為試她才學,他以江邊柳為題,讓她即興賦詩,她淺淺一笑,不多時,《賦得江邊柳》一詩落于紙上。他驚嘆于她的才華,對她心生憐愛,不忍一顆明珠在這陋巷黯淡了光華,他想培養(yǎng)她,也想讓她的生活過得好點。他提出做她的老師,教她詩文。她欣然同意,眉間眼里掩不住的驚喜。自父親去后,已經(jīng)沒有人這樣在意過她了。低頭喚了聲老師。他笑道,不必如此拘謹,我字飛卿。此后,溫庭筠帶著她或臨清泉賦詩,或登高山舒嘯,或訪古跡悵忘歸。有時,在如水的夜里,對著滿天的星子,溫庭筠也會在廊下煮水烹茶,奏一曲訴衷情。吹者無心,豈不知這笛聲搖曳了魚幼微一池的心水。自幼喪父,讓她對溫庭筠這個大她三十二歲的男人感情日漸復雜,從最初的敬重到依戀,再到后來懵懵懂懂的愛意。世人皆道,溫庭筠相貌奇丑,更有人笑稱他是“溫鐘馗”。但在魚幼微眼里,他是光,是暖,是希望,他溫柔,明亮,是君子。詩經(jīng)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動了心,亦動了情。殊不知,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不久之后,溫庭筠離開長安,遠去了襄陽。這使得剛剛認清自己心意的魚幼微陷入了深深的苦惱與惆悵。秋意漸濃,秋夜?jié)u長,到底還是抵不過相思。她提筆,在紙上寫滿思念,傾訴衷腸。于是《遙寄飛卿》《冬夜寄溫飛卿》一首首詩作帶著她沉重的相思遠去襄陽,她滿懷希望卻未收到只字片語。她固執(zhí)地認為,溫庭筠可能只是未曾明白詩中的情感??擅麋R如溫庭筠又怎會不知她在信中近乎熾熱的感情。只是他不敢,他雖為人瀟灑,但仍難堪破世俗觀。他只能在心底承認,對這個學生他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所以他一直都恪守著原則,在老師與朋友之間難捏得當。
唐懿宗咸通元年,新帝登基,為了謀求仕途,溫庭筠闊別兩年后再次回到了長安。也再次見到了魚幼微,現(xiàn)在的她將到及笄之年,明艷動人,亭亭玉立,風采更甚當年。再見溫庭筠,魚幼微,愁腸百結(jié),知此生無望,便也只好掩卻相思,師徒相稱,不做他想。只覺如此一來,歲月悠悠,若能就這樣詩歌互答,守得一世,也甚好。豈不知,素手輕揮,笛聲悠揚間,命運已生變故。
那一日,同游崇貞觀,聽老師高談闊論,縱橫天下之事,魚幼微心有所感。恰逢新科及第,高中之人爭相在墻上題詩留念,一時感慨,遂在眾人離去后也題詩一首,以抒心中郁結(jié)。殊不知,在他們離開后,有一人對這首詩落款處,魚幼微三字揮之不去,慢慢地竟暈上了淺淺的相思。后來,機緣巧合,李億拜訪溫庭筠,知道在那崇貞觀上題詩的奇女子竟是溫庭筠之徒,眉眼間難藏喜悅。李億儀表堂堂,又是貴胄之后,為了魚幼微的前途,他擅自將這個男人帶到了她的眼前。如同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樣,李億對貌美多才的魚幼微深深折服,而魚幼微看到溫庭筠言笑晏晏地將她推給李億時,她放棄了心底最后的掙扎,他終是連一絲念想都不留給她。眼眸婉轉(zhuǎn)間,流連顧盼,她笑著接受了李億。如果這是他希望看到的,她成全他,師命不可違,她向來做的很好。
李億有一原配,性善妒,不能容,李億懼妻,出于無奈,一紙休書,將魚幼微送進了道觀,約定三年后,來道觀中接她歸家。三年之期已到,不見李億才知他早已攜一家妻小揚州赴任去了。她終究還是成了棄婦。其實她心里知道,李億于她不過是一場成全,她想告訴那個人,沒有他,她也可以很好。所以在那三年間她寫了很多思念李億的詩篇,只是想告訴他,她已經(jīng)完完全全的愛上了另一個人??墒乾F(xiàn)在這些仿佛是一場鬧劇。她開始恨,開始控訴命運的不公。想她魚幼微,才學相貌,俱是上乘,可為何她愛的,拒絕她,愛她的,拋棄她。于是她想和命運來場賭注,也在心里暗自賭了口氣,賭他到底會不會來。至此,世上在無魚幼微,有的只是咸宜觀一道姑魚玄機。她收了幾個徒弟。在咸宜觀門口貼了“咸宜觀魚玄機詩文候教”。一時間,長安城傳遍,文人雅士,風流公子,爭相去往咸宜觀。魚玄機日漸沉淪,可她等的那個人還是沒有來。或許,他已經(jīng)放棄了她,她也不配再得到他的憐愛。一日,掌燈時分,侍女送上名帖,本不欲見,卻在侍女念出名字時,有了那么一絲慌亂,他來了,他到底還是來了,說不清是悲是喜,也不知自己臉上已有淚痕。她急急地讓侍女請他進來,生怕一個恍惚他就不見了。她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步步都踏在了她的心上。揮退了侍女,屋內(nèi)就剩他們師徒二人,她故意將燭火撥暗,怕他發(fā)現(xiàn)她的惶恐不安。他輕聲喚她幼微,她抬頭再見到那熟悉的臉,他似乎蒼老了不少,眉眼間俱是疲倦。心驀地一疼,她想撫平他微皺的眉,卻見他堪堪后退了一步,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自嘲般地放下了停在半空中的手。原來,這么久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不僅沒有變小,反而越來越大,這輩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坝孜?,我知道你想證明什么,可是沒用的,再這樣下去,你只會毀了你自己”溫庭筠字字誅心,他一直不知道原來她愛李億愛得那樣深,深到不惜毀滅自己來向他證明?!澳阒牢蚁胱C明什么?飛卿,你不知道,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問你,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局,當初你還會把我介紹給李億嗎?”她固執(zhí)地想要知道答案,想要以此推測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爱斎徊粫睖赝ン藁卮鸬脭蒯斀罔F?!叭绻麤]有李億,那你愿意”魚玄機想問出當年的答案。想知道如果重來一遍,他會不會心軟,可是,她還沒有問完。他便打斷了她的話“你別再說了,我不愿意。”原來就算知道結(jié)局,他們之間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她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他,只低聲道“既然不愿,那溫先生請走吧?!睖赝ン蘅粗硨λ呐樱酀男α诵Γ@樣也好,這樣我就可以好好看看你了。哪怕只是背影。其實剛剛要不是急切地打斷她的話,他怕他會不顧一切說出心中的答案,就此萬劫不復。燭火啪嗒地一聲跳動,驚擾了無聲地兩個人,溫庭筠輕嘆一聲,幽幽地落下“好自為之”四個字就掩門走了出去。直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魚玄機便再也撐不住了,顧不得臉上肆虐的淚水,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不得不蹲下身子,那一晚,她哭了好久好久,她第一次覺得夜那樣的長,那樣的孤寂。當天邊泛白,第一束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的時候,魚玄機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扶了扶微斜的鬢發(fā),嘴角勾著一抹魅惑眾生的淺笑。推開門走了出去,仿佛昨夜什么都沒發(fā)生,現(xiàn)在的她宛若新生。既然他不愿,那么她便墮落給他看,她開始更加瘋狂,更加肆無忌憚。她在咸宜觀笙歌曼舞,他在長安城仕途跌宕。本以為歲月至此安穩(wěn),可命運偏喜歡翻云弄雨,攪鬧地人心難安。
有一天,一個叫陳韙的樂師來到了咸宜觀,本波瀾不驚的心,只因他吹了一曲訴衷情,泛起了漣漪。她允他留住咸宜觀,豈料他竟和侍女綠翹暗度陳倉,她氣急,失手打死了綠翹。后來東窗事發(fā),她供認不諱,判以死刑。其實她明白,若不是因為那曲訴衷情,她本不會看上陳韙,更不會失手打死綠翹??涩F(xiàn)在這樣也挺好,她真的累了。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上г谒睦?。有的人就是無法替代。她想,要是明天他能來,我一定要告訴他,從始至終,她都只想做他一人的魚幼微。
在她行刑的前一晚,月懸中天,溫庭筠橫笛唇邊,向著遠方的的人,又吹起了那首訴衷情,不知她可會聽到。他想起了那個問題,如果早知道事情會這樣落到如斯地步,他一定會告訴她他是愿意的,就算知道回不去,就算知道她現(xiàn)在愛著李億,就算平添憂愁,至少可以留個念想,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他不會拋棄她。說到底錯全在他要不是因為他不能拋棄世俗的眼光,要不是因為他介紹李億給她,她又怎會落到如此地步。記得初相見,他輕叩柴扉,她笑意謙謙。一曲罷,他終是執(zhí)筆,在紙上為她輕訴了相思。
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舞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
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幼微,你可知,這首《訴衷情》本就是為你而創(chuàng)。
行刑那天,雨下得很大,但來得人很多,大部分都是來看熱鬧的,看名動一時的長安才女,如何在這一刻零落成泥。魚玄機跪在刑場上,暮春的雨水帶著涼意落在她的身上,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倔強的帶著一絲希望,眼睛掃向人群,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還是不自覺地笑了,所幸,他還能來。她開口向大人請求“大人,魚玄機有最后一句話想說?!贝笕它c頭應(yīng)允。她站起來不卑不亢,眼睛直視著她這么多年來一直不敢忘的那個人,朗聲說道“我魚玄機一生風流,接觸的男人也不少,但我今天對天立誓,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就只有溫庭筠,從始至終,我都不想做什么魚玄機,我只想做他一人的魚幼微?!?/p>
柳絮紛飛,又是一個暮春時節(jié),一如初見時。溫庭筠眼角蓄滿淚水,他才知道,原來她愛的一直是他,從未變過,怪不得在咸宜觀中,她說他不明白,原來他是真的不明白。
魚玄機閉上眼睛,心底呢喃“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飛卿,若有來世,望君莫負?!?/p>
時光輕擦了枝椏,在刀落的那一剎那,仿佛聽見有人輕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