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四少

第一次讀紅樓的人，大概都對林黛玉說話尖酸刻薄、小性兒這些脾氣印象深刻，甚至有人對黛玉的這些女兒脾性表示不能接受，其實這是對紅樓所讀不深的緣故。黛玉出場時已經說了，說父母愛女如珍，說她聰明清秀，即不僅聰明，且形容秀美。

教過她的老師賈雨村也說過“我這女學生言行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可見，黛玉秉性遠非小性兒那么簡單。進賈府后，曹公更是不吝對黛玉的贊美之詞，說她“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是進一步在強調黛玉的自幼聰慧，靈性過人，以及她西子般的容貌。

黛玉的聰明，不僅表現在一目十行，落筆成詩，說起話來也是趣味橫生，很多時候讓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就地取材，隨口就來，體現了她聰敏背后超高的情商，快速的反應能力和玩笑雅謔的本領，甚至她先后兩次說的話，讓心機頗深的寶釵也忍不住要上去擰她的臉，每讀至此，想起來就覺得林妹妹如在眼前。

那么黛玉都說了什么呢？我們不妨來賞玩一下。

原文第八回，寶玉、黛玉先后去看偶染微恙的寶釵，被薛姨媽留下來吃飯喝酒，寶玉高興，喝了幾杯，奶媽李嬤嬤就上來勸止。黛玉不讓理她，李嬤嬤臉面上有些過不去，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到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作為一個下人，李嬤嬤這話說的有些不客氣，都不喊“林姑娘”而喊“林姐兒”了，言語之中已經有些不忿了。

我們看黛玉是如何應對李嬤嬤的進攻的，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么助著他？我也犯不著勸他！你這個媽媽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知！”

好厲害的林妹妹，反擊的有理有據，不卑不亢，不僅表達了寶玉喝酒跟自己不相干，且得出了寶玉喝酒有理，連帶把賈母、薛姨媽也捎了進去，讓李嬤嬤“又是急，又是笑”忍不住說：“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這算了什么呢！”

我們都知道黛玉說話向來不會藏著掖著，雖然有時候去聽起來有些叫人無法接受，但卻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對，說的有理，無可反駁，對方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

寶釵什么反應呢？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緊接著這里有一句脂批：我也欲擰。將寶釵之擰與脂批之擰合看，好一個牙尖嘴利的林妹妹，好一人讓人愛煞的癡顰兒，此情此景，真真的如在眼前，一個活脫脫的黛玉走了出來。

寶釵擰完黛玉，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惱不是，喜又不是。”讀至此，我也忍不住想在旁邊加一批語：吾愛極顰兒！

寶釵為什么擰黛玉呢？因為黛玉的話既有理又有刺，讓人聽著既解氣但又替她因無心不免得罪人而擔心，寶釵的這個動作其實是對黛玉的喜愛之情的流露，簡直就是一個俏皮而可愛的顰兒。

黛玉這樣“心直口快，嘴不饒人”的地方還有很多，原文第四十二回回目下半聯即是“瀟湘子雅謔補余香”，這一回里林黛玉直接拿二進榮府的劉姥姥開涮，說她是“母蝗蟲”，惹得眾人大笑。黛玉對劉姥姥的取笑，歷來被很多愛極黛玉的紅迷甚至紅學家解讀為林黛玉說話尖酸刻薄的明證，我不這么以為。

黛玉說話本就直來直去，且從無害人之心，更無傷人之心，她總是在現場捕捉到靈感，繼而發揮創造出新的雅趣來，她意不在貶低鄉村老嫗劉姥姥，而只是應景一說，更能證明黛玉之心思過人處。

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黛玉，便是“有口無心”一切眼前之物之人皆能入她口進她眼，且張口就來，根本就沒有往深里去想此話是否不妥，是否會在客觀上傷及無辜，黛玉沒那么深的心思。

也是這一回，寶釵聽了黛玉的一句話后，再次要去擰黛玉的臉，我們來看她說了什么話。

賈母要惜春繪制大觀園圖，寶釵懂畫，就列了一個清單，說了繪畫所需之物，說到最后“生姜四兩，醬半斤”的時候，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鍋來，好炒顏色吃。”眾人大笑。

可能有人覺得黛玉是不是不懂繪畫，所以才這么說，我不這么理解。

恰恰是黛玉太過靈性，就在寶釵報清單的時候，她都能捕捉到這樣的靈感，在一瞬間忙著接了兩句，直接把一個看似沉悶的報清單編成了一個逗人笑的小段子，所以，回目里說的“補馀香”，我以為除了劉姥姥的玩笑，這也是不能錯過的“馀香”。

細細玩味“炒顏色吃”幾個字，真虧顰兒想得出來，說的出來，難為曹公寫的出來，這樣的文字，讀起來都令人口齒留香，回味悠長。

當然，讓寶釵要擰黛玉的不是這句話，而是黛玉看完清單說的一句話。黛玉又看了一會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地道：“你悄悄，畫個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

我們看，黛玉就地取材的本領有多強大，隨處都能編出段子來，簡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任何文字到了她眼中手中，都能編出一個笑話來。

不了解女兒出嫁儀式的可能有些不懂，以前女兒出嫁，娘家是要陪嫁幾口大箱子的，直到現在我們那都還有，俗稱“添箱”，娘家陪的箱子越多，女兒在婆家的日子就越好過。古人很講究這些，黛玉自然懂這些規矩，所以看到單子里有箱子，她才編了寶釵把嫁妝單子也寫上了的段子。

也是這個笑話，寶釵被眾人攛掇著，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嚇的黛玉趕緊求饒。隨后寶釵說了一句話，算是對黛玉性格最中肯的評價：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連我也怪疼你的了。”由此可知黛玉在賈府的名聲，絕非大家以為的尖酸刻薄。

所以，寶釵雖然先后兩次要擰黛玉的臉，但我們知道，這都是玩笑，且寶釵是笑著擰黛玉的臉。黛玉隨口就來的話，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惱也不是，喜也不是，而這正是黛玉惹人憐愛的原因，她總是能說出時新的段子來，供大家一笑，其伶俐聰慧，其聰敏過人，誰不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