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了。
土耳其航空有我見過最好的娛樂系統。各種影音資源之多,大概要坐他們的飛機繞地球幾十圈以后才能讓人感到徹底無聊??戳巳ツ甑拿绹娪啊督^命海拔(Everest)》,講登珠峰的山難故事,96年的歷史事件改編。看完后意識到,為一個小動機做一件大事,與懷抱著大原因做一件小事,看起來竟然有許多想不到的相似之處。
去完南極,這幾日再賞別處風光,總有些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就像有球迷抱怨看過這賽季史蒂芬·庫里和他的金州勇士隊刷新籃球定義的表現,別的傳統強隊比賽便提不起興致。也許是極地絕景已經將眼睛寵壞,也可能是完成了一個目標之后的失重感在作祟?!督^命海拔》中讓我頂有觸動的,倒不是結局注定以后無線電里的生離死別,而是登頂返回的那些人聽聞隊友罹難后,在帳篷里集體悵然若失的眼神。外面勁風搖撼提醒尚未完全脫險,但由于另一個更強力的事件,仿佛忽然間自己之前那些成就變得算不上什么東西。
飛機晚點,我們在伊斯坦布爾機場里度過了一個有些滑稽、不知此身在何地與何時的昏沉長夜。從港幣、美金、比索再到歐元或里拉,中間隔了長長的航班,如同坐電梯,門一開一閉就是新天地,讓人沒有真實感。爸媽提早幾日,過完除夕就到了上海,把我們的小家打扮得喜氣洋洋。雖然說了不必麻煩,但兩邊的父母都來了機場接我們,一如兩年多前我們同從舊金山經東京回國時,那個近鄉情怯、兩個家庭初見的傍晚。回到住處,吃一桌久違味道的海寧菜與紹興菜,看爸媽精心布置的鮮紅春聯和喜字,以及他們為了遮蔽臥室墻上受潮難看部位,花了半天一個個吹起來粘上去的粉色氣球,感動之余,也有那種交錯的失重感。給他們看過了些照片,逗過了活蹦亂跳的小狗小七,想過了接下去的工作安排,躺進大紅被單的被窩里那刻,身心俱弛了。窗外川楊河在路燈里水光糾結閃動,街上車聲依稀,還是熟悉的環境。
拍拍HCC小姐,叫她聲“老婆”,她猶豫了一下,回我一聲“老公”,伸過來握著我的手。我胸中一暖,知道她也有同樣感受。這樣就是結婚了?這樣就是去過南極了?這樣就是由西向東的環球旅行的結束?事實如此,問起只能說是,但心里明白又不盡然。宣判旅途終結的從來不是回家,而是遺忘,就像旅途的起點要從心動的那時開始算起。在船上認識了英國人Hugo君,他的家室兒女全在倫敦,這趟是受郵輪公司派遣,負責用六臺攝影機組成的裝備拍攝全景視頻。抽煙聊天,我坦言儀式以后,好像沒感覺有什么本質的變化。問他這個過來人,他哈哈大笑,說別急呀,慢慢地你就知道了,到以后再看才會曉得變化在何處。只是要記得,哪怕累了,只能歇腳,不可輕言返程。
時差加勞頓,HCC小姐睡著了,呼吸輕微而均勻,讓人想到時鐘指針的恒定走動。我也閉上眼睛。去年買了《讀庫》的日記本,里面有首民國童謠,“小妹妹拍泥人,泥人沒睡著,小妹妹睡著了”。HCC小姐愛它純真有趣,總是笑著念起。現在夾在兩件事的交接之間,失著重反而理解了。有些事情依然沒想透,明知答案必在那里,但遍尋不得亦看得吃力,仿佛航行時云霧里模糊的海天分界。不過樂觀如我,一直相信希望總比困難多。身體姿態不掙扎,頭腦方能工作,事情的本質意義才會自然浮現。吃下去的東西都在,只是需要消化過程。
明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來臨了。
(文集題圖均為本人拍攝。連載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