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暖了是沒有窗戶人家的福利，打開門來，這一天都是敞亮明媚的，又不必擔心挨凍的問題。白日里積聚起來的熱氣，會在夜間彌散在這棚戶似的屋子里佑護人熟睡直到天明，天然又溫暖。天地精華，日月靈氣。這是四季輪回里自然賜予這世間的寶貴恩澤。

所以過了立夏，她家門大開，端莊地坐在門里，一下一下地打著毛衣，良久不曾抬起頭來。這一件是怎么穿都時髦的黑色。她在過去好多年都在堅持打毛衣，做的久了熟稔中生出巧來。那件她現在披在身上的石榴紅開衫就讓她自己頗為得意。

這片老舊成熟的社區住滿這個已經步入老齡化的社會里的高級公民。高齡的鄰里鄰居們茶余飯后多到院里閑聊。聊彼此遠在天邊的子女兒孫，聊圍繞左右的視為家人的貓貓狗狗。大家的話題中一方面對撲面而來大行其道的新鮮玩意、電子玩物極度排斥，渴望大都市里還留有緩慢的生活節奏，有一份空間給自認為業已年邁的己輩，另一方面對遠走高飛的兒女家人的惦念充斥滿心。奈何天高海闊，懷想青壯年承歡膝下的日子欲取欲求而不得。時代大不同了，傳統的中式家庭概念在衣食無憂甚至富足的人群里高度稀釋淡化，尤其是子女輩更趨于接受關系疏離的西方觀念。心和人實在是難得收攏的了。于是，大家多在身邊養著賴人照料的毛皮寵物為伴，聊以慰籍。

相比之下，她是自由的。不單單因為獨居的狀態，還因為她了無牽掛的身份。她的底細并不為人知，人們只看到她常孤身一人，從不曾見得另一半現身或者有兒女子嗣。只見她獨自開了面鋪子，出售煙酒飲品。面積寬敞的平房里開出了片空地寄存單車。每每天氣尚好的清晨，有人會早早的叨擾，來騎走此前寄存到這的車子。門外的小黑板上清秀地寫著小店的服務項目，包括慘淡的收費寄存。小區里新近經常被人們違規停放的共享單車，也由此成了她生活的槽點。不必寄存，這是壞了自家生意的。

倒退回幾個月在冬季里天寒時候，她會早早關門。因為沒有窗戶，屋外人連燈光都不得見。過了冬季或者像這般天暖的時候，她敞開門來，偶爾置一把藤椅在門口，面向門里坐著，背朝著來來往往的路人。有時候是擎著本書在讀，有時候是端著平板電腦在安靜地看著什么。也有很少的不討喜的時候，她與隔壁收廢品的夫婦齟齬起來，說不清是誰礙著了誰。曾經大雪紛飛的時令，因為雪被鏟掃堆放到小店門前的關系，人們才意識到那些齟齬，一定不是沒來由的。

因為她時常穿出來的新奇衣著，從顏色到款式，頗讓這些在下樓之前滿腹家國心事的人們轉移了注意力，打開了新思路，延展了新話題。在她騎著自己的單車出入來去的時候，拉著犬寵閑逛滿眼空洞的老者常盯著目送好遠。徐娘半老孤身一人不敢孱弱，常年里光鮮亮麗的現身人前，對這些年紀相仿一身土灰衣著的手持抓撓物件的高齡女人們是帶著強烈沖擊的。她在這社區人堆里不動聲色的堅持了什么，讓外人的眼角眉梢掛起羨妒，卻又無從刻薄。

午后，門外不遠處侍弄花壇的拔草女娃伏在花壇邊的長椅上歇腳，一臉乖巧并不偷懶，只是不小心睡熟了。剛剛給花草澆過水的園林工人放下水管接通老家打來的電話。臨近高考的月份，不忘對重負下的孩子也勞起神來。這還是大多數的我們會見證的生活圖譜，長久概莫能外?；蛟S未來，會有大不同。

她眼里也看盡這一切，連年相似。卻也不免放下手中的毛衣起身走了一段，盯著水管里汩汩冒出的水花愣了好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