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我既試圖用沉默來維持一種現狀,又妄想以無聲去打破一種現狀
我始終堅定不移的認為,我是一個安靜而內向的人。
基于此,我必須糾纏不清、喋喋不休、極為聒噪的向別人解釋,我是一個安靜而內向的人,我真的是一個安靜而內向的人,我……
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沒有人比“人”心里最清楚;這里不是新華書店,更不是人民文學,我沒必要用多于我本意十倍百倍有余的文字去為自己做一個或若干的名詞解釋——每當我張口,我會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去給已經很混亂的自己添加更為繁雜的注釋,每當我沉默,我又懷疑他們是否會把我這支老冰棍兒,錯誤的當做是烤大腰子味兒的哈根達斯?
捋順到最后,我還是認為,沉默和無聲,是最好的幌子,最不負責任的句子。
……
想念河堤邊上的四棵白楊樹。六七歲的光景,我記不清我當年的身高,想不起那年的唇語,聞不到那時泥土的香氣,我如被灌了牛欄山二鍋頭的野狗一般,飛奔在那個幾乎快要被充斥的蟬鳴日曬所擠爆的夏天里,我試圖以此來向門口的那四棵白楊樹證明我的存在,當然,這是一種沒有任何目的與意義的證明。
奶奶在某個悶熱的午后毫無征兆的摟住了我,我瘦小的身體貼著她的汗衫,產生了一種既非娘又非爹的錯覺——她的腿腳不好,但是上肢的力量異常強大,我曾懷疑奶奶是不是將她雙腿的力量轉移到了雙臂,但這個問題我只是想過,卻從未說過。
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把沖口而出的沖動,化作了汗衫里的呢喃。
奶奶對我說,不要再繞著那四棵白楊樹亂跑了。
我問,為什么。
奶奶說,你看,風這么大,萬一出點意外,就不好了。
“哪有”,我笑道,“這么熱的天氣,哪兒會有風,再說,樹插在泥土里,我跑,它又追不上我,哪兒來的意外?!?/p>
奶奶不理會我,自顧自的哼著五六十年代的充滿鋼鐵味兒的歌曲,我略顯亢奮甚至幾近癲癇的四肢逐漸開始趨于平靜,最后,我變成了一只沉沒于汗衫中的沉默的睡狗。
半個月后,秋天到了,窗外果然起了風,風吹樹葉發出的沙沙聲聒噪的很,緊接著,樹葉變黃,其紛紛落下的軌跡又令人眼花繚亂。一場午覺的光景,窗外的沙沙聲變成了電鋸的嗡嗡聲,電鋸的嗡嗡聲進而又變成了整齊的吆喝聲,整齊的吆喝聲過后,世界只剩下我的呢喃與奶奶略微走調的歌聲。
門口的四棵楊樹被整齊的砍倒,其中兩棵被帶走,另外兩棵滑下了河堤,黃綠相間的樹葉灑滿了院門前的那條小河的河道,河水仿佛是被染了色。奶奶的腿腳在那年的初秋變得更加糟糕,而我在那年的深秋,背起了書包。
奶奶曾經說,你看,風這么大,萬一出點意外,就不好了。
其實這都是托詞,不相干的托詞,因為無法解釋卻又必須解釋、進而為“解釋”所作出的晦澀解釋。奶奶不喜歡我,我知道,從懂事,就曉得。
這無關季節,無關楊樹。
這只是一個孩子的直覺,尤其當我把頭埋在奶奶的汗衫中等待入睡的時候,我都曉得,我能聞出我與哥哥及弟弟的氣味的不同,只是,我不說。
某個深秋,放學后。我站在院門前那矮矮的樹樁上俯視著那條曾經紅紅綠綠的河流。腳下的樹樁有些濕漉,風起云卷時似乎還能依稀聽到沙沙的響聲。
我默不作聲。
站在樹樁上的我并不是在懷念一棵樹,相反,我只是想變做一棵樹。
然后聽你講我奔跑的故事,而我孤獨的搖擺、佇立,安靜得不發出一絲聲響。
后來,樹樁被推土機鏟平。
再后來,奶奶還是奶奶,我還是我,如果時間是一部電影,那么總有幾格是黑白,幾格是無聲。沉默的世界最難揣測,無謂的堅持與打破最令人頭疼,索性任其自由,你說我豁達,說我逃避,說我傻逼,我都接受。
當年孩子的直覺,變成了客觀的存在,我們只能彼此心照不宣的微笑。爭辯與沉默的區別,就好像是尿尿時淋濕左手還是右手,因此,我選擇了每次尿完去洗干凈雙手,因為那才是最節省力氣的方法一種。
盡管我沉默不語,但其實我們都懂。
……
我是一個安靜內向的人,我不止一遍的強調。這句話的潛臺詞似乎就是,我一直在用不羈的語言掩飾我內心柔軟的情懷。
沉默的久了,人就會變得不知所謂。
就仿佛你給了他A和B兩個選項,他卻可以牽扯出C、D甚至3.1415926、李時珍、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等等。過多的無聲與沉默被用來思考,腦袋里的事兒多了,嘴上的活兒便糙了。
某天夜游,遇到老友,五句過后,他便沉默不語。
走到一盞微黃的路燈下,我忽然想起了周杰倫的《回到過去》,進而想要本能的以這種美好的節奏與情懷來打破擁擠的沉默,可正當箭在弦上之時,莫名奇妙飛馳的出租車又暗示說,今晚整條街上沒有充斥任何的情懷,這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僅僅是充斥著漆黑顏色的開放空間,而已。
我只好把擠到牙齒邊的音符“嘎嘣脆”般又咽了回去。
一切動作,都是在沉默中完成。
又經過一盞昏黃的路燈。我問老友,“你知道前面釘子路口的夜市嘛?”
“知道,你去過?”
“沒。”我回答。
“那里有燒烤,還不錯。”
“原來如此?!蔽一卮?。
“沿那條街走到頭,有一個移動營業廳?!?/p>
“原來你想交電話費?!蔽一腥淮笪颉?/p>
“……”
經過第三盞路燈時,我發覺我還是缺少某種與沉默相反的情懷。這樣喧鬧的夜晚,有霓虹,有灰暗,有戀人,有流浪漢,有末班車,也有不夜城。
一個情懷滿滿的夜晚,我竟然建議我的老友去交電話費。
在第四盞路燈下,我叫停了老友。睡意蒙蒙的光線,我分辨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我問。
“楊樹?!?/p>
“哪棵楊樹?”
“初秋,門前的楊樹。”
“那我是誰?”我又問。
“楊樹?!?/p>
“哪棵楊樹?”
“深秋,你想變成的那棵楊樹?!?/p>
“都是楊樹?”我以反問來確認。
“都是,”他答,“并排相站的兩棵楊樹?!?/p>
“起風時,”他補充,“應該會一起隨風搖擺、沙沙作響的楊樹?!?/p>
我沉默不語,靜靜走到第五盞路燈下,夜有些濃,我看不清路燈下的影子。老友與我一起無語,進而消失,我覺著他很像我,甚至,就是我。
門前的楊樹,我記得,有四棵。
除去兩棵,還有兩棵。
貌似當時有兩棵被帶走,而另外兩棵則滑進了河道中。
我只知道我們是四棵中的兩棵,卻不知道自己是兩棵中的哪一棵。
那晚睡的很好,且發了夢。夢里又回到了奶奶家的那扇門前,我望著門上已經泛白的春聯沉默不語。我沒有向任何人詢問那四棵楊樹的去向,因為我知道夢境不過是時間對空間的反噬,過分的對源頭加以追溯,反而會讓自己困惑。
最好的辦法,就是空白與沉默。
夢里,奶奶打開了門,我把頭深深的埋在奶奶的汗衫中,不知擺出何種表情與姿勢去讓自己松弛下來。
我知道奶奶的偏心,奶奶也讀懂了我的內心。
世界沒有任何的改變,可我卻愈發對那個夏秋交接的季節和沾滿油煙的汗衫,產生了深深的懷念。
當然,還有楊樹。
那夜的夢里,我站在潮濕的樹樁上無聲的遠望,電鋸轟響,河流斑斕,我唱起了走調的周杰倫的歌。
低頭看,腳下的年輪又多了一圈,如果我是一棵楊樹,那么醒來后,我的發尖離天空,便又近了一些。
我開始沙沙作響,如老友所說,起風時,兩棵楊樹便開始一起隨風搖擺。
那夜果真起了風,無論是窗外,還是夢中。
我像是一只小小卻堅硬的蝸牛,靜默的圍繞年輪攀爬,仰望,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