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長時間了?”
“快半年了。”
“再去做個B超,結果都出來了再回來找我。”
粘膩冰涼的液體涂在腹部,探頭一點點移動,B超大夫面無表情地說出一個又一個數據。一沓粗糙的方紙放在身上,夏至迅速擦完,起身把紙扔進大垃圾桶里。“外面等結果,喊下一個進來”,B超大夫敲著鍵盤頭也不回地說。
“B超結果正常、性激素六項在正常范圍。”五十多歲的女醫生邊說邊在病歷本上寫。
“是什么原因呢,大夫?”
“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查出原因,先給你開點兒藥,用著看看。”女醫生抬起頭看著她,“能緩解點兒疼痛。”
“大夫,還有別的辦法嗎?”夏至問,下一個就診的女人站在旁邊不耐煩地說,“美女,你這不算啥,大不了不做不就得了嗎?要不你換個人試試。”說完發出短促的笑聲。
夏至冷冷瞟了她一眼,笑聲戛然而止。
“現在這個病發病率不算低,不過也有部分人不用藥自愈的,各人體質不同。你做好心理準備吧。”女醫生把病歷本遞給她。
扭開診室門把手時,女醫生高聲補充了一句:“盡量保持愉悅心情。”
愉悅?呵,夏至心里冷笑了一下。
“知道了,謝謝大夫。”夏至關上了診室的門。
2.
“小瘋子,我到了。”微信小熊頭像下閃出新的消息。
夏至此時剛出地鐵口,左手撐了一把遮陽傘,右手打開攝像頭,舉到半空,像照鏡子般審視自己的妝容。在出門前她已經瞧過十幾遍,但她還是不放心,生怕忽略了某個細節。
一個戴迷彩帽脖子上搭白毛巾的大爺在河邊架好長槍短炮,正準備拍落日下的橋,一輛滿是灰塵的紅色尼桑慢悠悠駛過。此刻和他距離不過百米,夏至對著手機說了一句“五分鐘”,馬上收到一個紅心亂跳的表情。
這場相遇夏至做足了功課。比如某個春日周末,在他宿舍樓下假裝欣賞月季花。七點三十分他會下樓,在門口的食為天吃一屜小籠包喝一碗小米粥,然后騎上平把公路車,路過城市的一道道或高或矮的圍墻,漫無目的地飛馳在他描繪的世界里。
當然,這一切止于幻想,夏至不知道他的樣子,甚至連他的真名都不清楚。他們相識于文學網,他是“喬伊斯的省略號”,熟悉的朋友叫他喬一。夏至全名是“夏至微微涼”,不過喬一習慣叫她小瘋子。
到餐館門口,看看時間,才三分鐘。夏至慢慢折好傘,檢查一下包,濕巾、紙巾、口紅、粉底、吸油紙,隔層的那個小東西也在。她又拿手機當鏡子照了一下,粉底輕薄服貼,兩抹珊瑚色腮紅斜斜向上,同色的口紅。只要不大笑,眼角那道細紋看不出來。咖啡色頭發扎成了半丸子頭,兩周前特意去燙了一個似有非有的大波浪。白色無袖上衣、飛邊牛仔短褲、咖啡色細帶高跟涼鞋。時間差不多了,夏至走近那扇門。
夏至問過喬一,信不信見光死。喬一說不信,可誰知道結果呢?網絡和現實中間隔著厚重的墻,在那面墻后面是什么,是鏡像的世界還是一片美麗新世界呢,她想看看。在來的路上,有兩句詩總在腦子里回蕩,“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喬一是不是君子,夏至想,她要保持愉悅的心情。
三十三歲的夏至想起了十九歲第一次和男孩約會的情景,那時他們高中正要拆遷,古樸的青磚圍墻已經推倒,男孩告訴她那里將會建一座公共圖書館。他們常常去圍觀,準備一起見證美好的誕生。想著想著,一股油膩的味兒傳來,原來是餐館旁邊開的窗口吊著一只只光溜溜的吊爐烤鴨。夏至有些惡心。現在是有些瘋狂,那又如何?有變化是好事,她扯出一絲微笑。
3.
玻璃門自動打開,一個抹了大半個眼眶亮紫色眼影的服務員迎了上來,臉上掛著公式化的笑容,問她有沒有預定。夏至沒有回答,站定向里看。靠窗一位男子站了起來,向她揮舞手機。
那應該就是他了,偏黑的面孔,短短的頭發,規矩的襯衫西褲,原來他是這個樣子啊。
仿佛兩個久未見面的老朋友。喬一微笑著看她,慢條斯理地開始倒茶,遞茶時手碰在一起。夏至感覺喬一明顯停頓了一下,有電流從接觸的地方摧枯拉朽一般傳遍全身,時間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夏至把瓷杯握在手里,溫度很高,白瓷杯里細長的茶葉浮浮沉沉,低沉的清香慢慢逸出。
喬一閑閑地談起了茶,這茶是鐵觀音。現在最火的是普洱,冬天晚上泡一杯暖暖的生普,感受它的變化層次,猜測產地,很有意思。“茶需要慢慢品,很久沒有這樣兩個人靜靜喝茶了,一天天的瞎忙。”喬一搖了搖頭。
喬一和夏至想的不大一樣。喬一擅寫美文,行文如落花流水、優雅華麗、深情婉致,夏至常誦讀出聲,自覺唇齒留香。喬一的朋友很多,和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好。夏至半年前開始寫小說,她喜歡搞虐戀情深那一套,她信奉生活就是互相折磨。
啤酒上來了,雪白的泡沫在杯子里慢慢消散,夏至談起了他們共同的好友:“山木的小說簽約了,今年出版。現在還是類型小說好出版,純文學想出頭很難。”
“現在文學式微,寫文就當放松了,不適合當主業。不過,感謝文字讓我們相遇。來,敬我的小瘋子一杯。”喬一看著夏至,夏至有種被深愛的錯覺。
幾杯酒下去,氣氛越發輕松愉悅。呵,還真有點兒愉悅的感覺呢,夏至想。他們是什么時候變親密的呢?應該是三個月前的那場車禍,此前他們聊的不多,只偶爾分享好文。
那天從醫院回來后,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疼得睡不著,大半夜拿起手機找人聊天,喬一是第一個回的。聊了一會兒,夏至不想打字了,說太晚了,不打擾你休息了,晚安吧。喬一問她能睡著嗎?她回了一個“不,我疼。”
然后喬一的語音電話來了,喬一從喬伊斯開始講起,講喬伊斯花了十八年寫的《尤利西斯》。那晚夏至迷迷糊糊,對喬伊斯只有兩個印象,一是他真是天才,另一個是這本書情色部分真多。
夏至說她不想學習了,喬一從善如流,開始講他的徒步旅行。冬朝五臺山,刺骨的冷,風雪彌漫,看不清路,拄著登山杖一步步往前走,不敢停。夏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偶爾問一句然后呢。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父親給她講鬼打墻的故事。迷糊中,腿也不那么疼了,電話不知道什么時候掛斷的,第二天醒來時發現通話時長2小時52分鐘。
從那之后,聊天越來越頻繁,最長的一次從白天聊到凌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話題漸漸深入,語言越來越過火,他們像兩條糾纏在一起的魚,一邊試探一邊叫囂,朝著深海潛下去。
夏至老師逐漸成了夏至、瘋子、小瘋子、我的小瘋子。可喬一從未談過他的現實,夏至也很少提自己的生活。他們像熟悉的陌生人。
喬一的手機時不時傳來信息聲,夏至示意他看一下。喬一拿起看一眼說群消息,伸出手指戳了幾下,然后把手機扣在桌面上。
夏至問他,看沒看過一部電影《完美陌生人》,幾個朋友聚餐,把手機放在桌上,所有收到的信息電話都公開。喬一說聽上去很有趣。夏至說要不試試?喬一笑著把手機遞她說,好啊,我可是婦女之友,我怕你會吃醋。
算了,好好吃飯吧,夏至說。喬一放下手機,勸夏至嘗嘗牛柳。牛肉很嫩,夏至慢慢咀嚼。那部電影結局不堪,不看也好。
喬一電話響了,說是老爺子的電話,接起電話,邊說邊去服務臺。回來的時候拿了一張紙條,說是父親腿痛聽人說網上一種膏藥好,讓他網購。喬一抱怨了兩句,仔細把紙條折好放到西褲口袋里了。老人都這樣,夏至說,挺好的。
來啊,接著喝,這酒勁兒不大,喬一招呼著夏至。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喬一去過一次洗手間。回來時說餐廳太吵,聽不清夏至的聲音,把夏至的包放在對面,坐在了夏至的旁邊,好像學生時代的同桌一樣。一股好聞的柑橘香隨之而來,是喬一身上的香水。
他側過身,手搭著椅子背,把夏至圍在里面。說喬伊斯、說他其實喜歡馬爾克斯不次于喬伊斯。《百年孤獨》嗎?夏至問。喬一說不是,他更喜歡《霍亂時期的愛情》,男主愛了女主一輩子,八十多歲時終于走到一起了。夏至說我沒看過,就聽說男主睡了六百多個女人。喬一說你應該看看書,這個男人和女人睡覺是為了保持愛的能力。
哈哈,渣男啊,夏至笑得很大聲。她說,你再和我說說那個姓謝的姑娘吧,我想聽。那是他追過三年在一起三年,最終嫁給別人的女孩。我們這輩子估計再也見不到了,喬一有些傷感,他說,不過還好遇到了你。
餐廳里人不多,夏至特意選了一個小眾的餐廳。沒人注意到的地方,一只手落到另一只手上,低低的懇求:“明天我就回去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了。”那只白皙的手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不動了。
喬一身上的柑橘香混著酒氣,夏至有點兒喘不過氣。她蠢蠢欲動,想把底牌給他看,她張了張嘴:“我們出去走走吧。”
結賬時喬一有些站不穩,一只手扶著夏至的肩膀。夏至疑心整個餐廳的人都在看著她,紫眼影服務員露出含義不明的笑,讓她有些心慌。不過這不很平常嗎,她回笑了一下。
4.
走出餐廳,夏至松了口氣。夜色初降,河岸邊亮起星星的燈火,這些燈火在微涼的晚風中搖曳,呼應著內心蠢蠢欲動的星星欲望。
再遠處是一片臨河的獨棟別墅,高高的圍墻里上演著一幕幕熱鬧的劇目。有人想退場,有人想上場。
喬一走得不穩,時不時要摟一下夏至的肩膀或腰。夏至就這么任他的手在腰上待著,偶爾滑到腰際下,觸到流蘇下裸露的肌膚。他們穿過人流,在臨河的臺階上坐了下來。喬一湊到夏至的耳邊,一聲一聲的輕輕叫她:“小瘋子,小瘋子,我的小瘋子。”喬一臉上的熱氣在耳垂邊廝磨,夏至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像是鼓槌在鐵皮鼓上不斷敲擊。
對岸有人在散步,夏至直了一下身子,推了一下喬一,喬一停了下來:“小瘋子,我先上個廁所,一會兒咱們去我那兒坐坐。”說完起身去了不遠處的衛生間。夏至伸出雙手抹了一把臉,轉頭時發現喬一的手機在臺階上閃動,不知什么時候從西褲口袋里滑出來了。拿起手機,剛好一條消息進來。
“臥槽,我才看到,今晚又能推倒了啊?三大女神要集齊了。”
夏至面無表情地把手機屏熄滅,夜深了,黑色的河水映著點點燈光,起伏明滅,她掏出妝盒補了補妝,剛才被喬一點燃的火苗還沒有熄滅,加上酒精的作用,臉頰浮出一抹駝紅。她在這層駝紅上面加了一層粉底,粉餅薄蘸輕按,每一下都很穩,她想用這層粉底去遮蓋些什么。
喬一走回來,看到夏至手里拿著自己的手機,神情變化了一下,轉瞬又恢復到自然。夏至站起身,把手機遞給他,“走吧,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夏至轉過頭,笑了笑,這抹笑在昏黃的燈光下起到了奇異的化學反應,穩定了喬一慌亂的心神。
去賓館的路上一個少了半條腿的人坐在塑料布上唱歌,喬一掏出錢包扔出了十塊錢。都不容易,他說。端著長炮拍照的老人還沒走,兩個人都裝進了他的快門里面,他的鏡頭伸得很遠,留在鏡頭邊緣的這抹曖昧,成了裝點整個夜色的一角背景。
5.
關上門,夏至雙手攀住了喬一的脖子,喬一猶疑一下,馬上低下頭熱情回應。
礙事的衣服一件一件扯掉,夏至里面的情趣內衣露了出來。喬一眼睛很亮,氣息粗重,像暗夜里聞到腥味的獸,撲了上去。他很快被接納,兩只野獸開始擁抱、舔舐、啃咬。
一起跌落到柔軟的床上,在即將融入的時候,喬一尷尬地被擋在了門口,他的鑰匙怎么也打不開緊閉的鎖門。
還是不行嗎?夏至想。半年前她在行車記錄儀看到丈夫和女下屬滾在一起后,身體忽然成了沙漠。她又想起那個女醫生,最終女醫生眼神復雜地告訴夏至,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生活就像那一張張白紙黑字的診斷證明,有些事情科學無法解釋。
“去我包里拿,水潤的。”喬一跳下床。
夏至伸出手指漫不經心地勾起蕾絲內衣,一串鑰匙露了出來。鑰匙里有一個木質小掛件,大概掛了很多年,滿是磕碰的痕跡。在邊角處有小刀劃過的痕跡,兩個有些歪歪扭扭的字“陳謝”,陳謝中間是一顆愛心,愛心末端刻得很深。
喬一回來了。
“疼嗎?”
一把刀插進了身體,“很舒服。”夏至迎合著,她抱緊喬一的身體,把他緊緊地擁進自己懷里。
她閉上眼睛,身體仿佛被凌遲,心也在一片片凋落。居然有詭異的自虐的快感。保持愉悅的心情,呵。腦子里一片麻木,床頭的包包里,那幾張診斷證明露出了一角,她想起醫生的話,想起過去那些失敗的夜晚。
木頭的邊角刺進掌心的肉里,心依然麻木。她抱著喬一的手開始用力,指甲陷進肉里面。喬一額頭的汗水滴在夏至的妝上,夏至下意識地捂住臉,似乎是在保護那精心畫好的妝不被弄花。一輛平把公路車在黑暗的隧道里肆意飛馳,暗紅的尾燈留下一段段幻影,有碎石在掉落。
忽然,一堵墻直挺挺地砸在她身上。喬一緊緊抱住了她。
還是一樣。失落像是夜晚的潮汐,慢慢退去。十九歲那年夏天的那座圖書館沒能建成,審批沒有通過,圍墻倒下了,里面一片荒蕪。
房間里響起喬一均勻的鼾聲。夏至望向窗外,夜幕已經將整座城市遮擋得嚴嚴實實,下面是這座城市一團又一團的霓虹,那些霓虹脆弱地閃爍在深夜里,交織描繪著城市的繁華與疏離,一直延伸到眼睛的盡頭。
這時候,電話響起,夏至把手機撥到靜音,走進洗手間,接通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你不用再打電話了,我不會再回去了,你準備準備吧,下周我們去辦手續。”
“你不用再我解釋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你和那個女人滾床單的時候結束了。”
夏至情緒有些激動,但她還是盡力壓低自己的聲音。
夏至干脆地切斷電話,走出洗手間,喬一還沉在夢里。夏至苦笑了一下,喬一或許得到了他想要的,自己的結卻還沒解開。半年的時間,她嘗試重新接納丈夫,畢竟是十四年的感情。可是腦海里一幀一幀畫面,像一個自動播放的錄像機,總是在緊要關頭自己轉動起來。于是她的身體建起了圍墻,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
她嘆了口氣,收起情緒,把衣服套上,那件網購的內衣被她塞進包里。小心翼翼地拉開門,在門縫關閉的時候她看了喬一最后一眼。
走過酒店的長廊,她拿出包里的東西扔到了垃圾箱,一起扔進去的還有那幾張撕碎的診斷證明。
接著她掏出手機,把喬一的電話和微信都拖進了黑名單,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卸了一堆沉重的包袱。
門口吹來一陣晚風,她定了定神,邁開腿,毫不猶豫地走進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