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巷尾的紅色高跟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張存之
? ? ? ? ? ? ? ? ? ? ? (一)
在我喜歡打赤腳到處亂跑的年紀里,街頭巷尾到處都可以捕捉到我的身影。我從熱鬧的人群中穿過,奔向大片的南天七;我從田野上的水洼踏過,去撿墜落的栗子;我從木橋上跳過,去追逐白色的蝴蝶……小時候,我腳步所能經過的地方,就是我的全世界。
孩子的好奇心驅使我不斷擴張世界地圖的勢力范圍,越是沒走過的路,越能吸引我。但巷末那間彌散著紅光的理發店,使我望而卻步。
遠遠的,就像晦暗的洞穴被紅色霧氣籠罩著,里面似乎潛藏著怪物??缮舷聦W的近路必須經這店,我躊躇了很久,探索欲最終戰勝了恐懼。不過每次路過理發店,我都會以飛毛腿的速度跑過去,生怕被里面的怪物抓走。
大人們都說,這是一個壞地方,具體哪兒壞,他們又不愿意透露更多?!靶『⒆硬灰肋@么多,你不要往那里去就對了,里面的女人都很壞的。”
理發店里有三個女人,兩個瘦女人跟一個胖女人。那兩個瘦女人看上去更年輕,常常穿著艷麗的連衣裙配上一雙黑色絲襪。胖女人看上去更顯年紀,她的打扮更隨意。她們三個都穿著高跟鞋。那時,在小縣城里穿高跟鞋很少見,高跟鞋的存在更凸顯了她們的“壞”。
閃爍著的紅色燈光下流動著危險與曖昧,讓人忍不住想要窺探幽暗中的秘密。玻璃門上貼著美容美發,歡迎光臨的紅色字樣。
還算寬敞的店里有一張斑駁的紅沙發,兩個理發位,以及一張收銀臺。那兩個瘦女人常常坐在紅沙發上,眼神空洞的看著門外,胖女人則在收銀臺后面的塑料凳子上坐著。店里還有一扇通往里屋的門,所有秘密都潛藏在那一扇門后面。
? ? ? ? ? ? ? ? ? ? ? ? (二)
“小雯,中午吃什么?”“我不知道,要看今天大姐買了什么菜。才幾點就餓了,也真能吃。”“切,能吃是福知不知道?!薄看温愤^發廊,隱約間飄過來的三言兩語,并沒有什么特別,尋常人家的對話也不過如此。
“哎,你知道那家紅色的發廊不,聽說那里的女人是妖精變的?!薄澳愀胰ツ抢飭幔课铱茨憔褪悄懶」??!薄拔?,我見過李大爺進去里面呢。”“你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要長針眼的,羞羞臉羞羞鬼。”……那家紅色發廊在孩子們的眼里,也是個隱晦的存在。
日子久了,我漸漸放緩了腳步。每次路過店面都不敢往里多看一眼,但除了視覺以外的所有感官,都被這家店所吸引。
這是一家發廊,去理發的人卻屈指可數,大多是縣城里獨居的老人。他們安靜的坐在理發椅上,胖大姐拿著剃刀,利落的削去斑駁的白發。老人的表情隱藏在了歲月刻下的皺紋里,大姐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柔情?!邦^發理了好,人也精神了?!薄叭死狭?,什么都一樣。”……我對他們之間的對話可不感興趣。只覺著會去這家店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呆瓜,這么暗的發廊,就不怕剪一個狗啃屎出來。那些老人家肯定是因為眼睛不好使了,才會去這家店。
那兩個瘦女人也像男人一樣抽煙,店門口都是她們彈出來的煙頭。白色的煙霧從朱紅色的嘴唇里彌漫出來,然后消散在百無聊賴的目光前。沒有生意的時候,她們就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紅色的高跟鞋懸在腳尖上。抽煙,彈煙頭,閑聊,拿起掃帚掃煙頭。她們的日常似乎很無趣,我很好奇,她們所謂的生意究竟是什么的。
? ? ? ? ? ? ? ? ? ? ? ? (三)
那是一個盛夏的傍晚,云被夕陽的余暉燃燒著,放學路上的我對著橙色的天空發起了呆?!袄蠌?,你今天怎么這么早來,吃晚飯了沒呀?”“我難受得慌,叫麗梅陪陪我。”我被這段對話吸引,穿著汗衫的張大爺走進了店鋪,看上去可不是要理發。探索欲使我停下了腳步,悄悄地溜到發廊的背面,我知道,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可以看清里面發生的一切。我躡手躡腳的蹬著水管爬上去,離窗戶越來越近,我的心跳越明顯。
終于我透過窗戶的小角落,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在紅光彌漫的簡陋房間里,頭發花白的老人背對著我,抱著那個叫做麗梅的胖女人。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好像在抽泣。麗梅輕輕的拍著他的背,“老張啊,今天是怎么了?”老人在隱忍中哽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澳愕谋辰裉煊悬c涼,要不要先去洗個熱水澡?”老張依舊在默默的流著眼淚。
紅光掩映著剝落的白墻,我的四肢有些僵硬,微微顫抖著。似乎有一雙黑色的手,從肚子里伸出來,卡緊我的喉嚨。麗梅白胖的臉上,似乎只剩下一張紅色的嘴。我很害怕下一秒鐘,她就要張開嘴把張大爺吞了。
我不安的眼神里動蕩著恐懼,當我的視線從紅唇往上移時,才發現一雙含著責備的雙眼正在凝視著我。我突然間腦袋一片空白,從窗臺摔了下去?!澳莻€小孩!有一個小孩摔倒了,娟娟去看一下!”“哪來的小孩子?”“在后面呢!”……
嘈雜間,我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什么都聽不清了。一股混合著煙味的香膩使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我已經坐在了那張我路過無數次的紅沙發上。只有那個叫娟娟的瘦女人拿著濕手帕正在幫我擦拭黑乎乎的手腳。
“怎么?摔傻了?癡癡呆呆的?!毖矍斑@個臉涂得很白的女人,雖然能感受到她的體溫,但恐懼從腳底瞬間蔓延到頭頂,一瞬間冷汗打濕了我的背?!鞍?,你看你嚇的,又沒人要吃了你?!薄拔抑滥?,你老是從店門跑過去。小孩子來這里是要長針眼的,怕不怕。”?
我不敢抬頭看她,也不敢說話。盯著瘦女人腳上那雙不太合腳的紅色高跟鞋,全身繃得很緊。趁著女人去洗手帕的空擋,我奪門而出,生怕多呆一分鐘就小命不保。
? ? ? ? ? ? ? ? ? ? ? ? (四)
自從那一摔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繞近路。每天早上起來,我會將眼皮撐開,仔仔細細檢查,看看是不是真的長針眼了,那段時間過得很沮喪。不過我知曉了張大爺的秘密,他老婆前兩年死了,兩個兒子搬到大城市去了很少回來。得知他沒有被女妖精吃掉,我很欣慰,看來她們也只是普通人罷了。
張大爺的生活很簡單,他住在趕集市場旁邊。無論熱鬧還是冷清,你都可以看見他一臉祥和地坐在自家門口的小板凳上。有時候,當我們一群孩子從他家門前經過,他會抓一把糖果,叫我們過去吃。在那個一毛錢買一塊餅干都奢侈的孩童年代里,孩子們很喜歡張大爺,也喜歡軟軟的玉米糖。張大爺在紅光里痛哭,成了我心底難解的秘密。
縣城里的人們喜歡嚼舌根,但唯獨這三個女人,他們是不愛嚼的。我也偷聽不到什么所以然來。幾天后,我又開始走那條近路了。
“喂,傻小孩。今天有沒有摔傻。”后來每次路過,三個女人都會笑嘻嘻的調侃一句。 “她那天在窗戶那邊偷看,哈哈哈,這小孩子,真欠揍。”叫做小雯的瘦女人嗑著瓜子看了我一眼?!叭思壹业男『?,你敢揍啊,我看她還蠻可愛的,野性得很。”那天幫我擦手的娟娟,蠻溫柔的,那張白白的小臉上,潛眠著天真與善意?!肮F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
聽著她們關于我的議論,我羞紅了臉。一天天過去,被我發現的發廊客越來越多,除了張大爺,還有許多跟他一樣孤單的老人,以及在縣城建房子的外地工人。形形色色浸潤在紅光中的身影,晦暗中潛藏著的那些關于大人的秘密,總是意料之外的映入我的眸子。我是再也不敢往那扇小窗戶去了,但我總能捕捉到一些超越我認知的沉重感。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那些老人,我總想哭。
? ? ? ? ? ? ? ? ? ? ? ? (五)
我早已習慣回家路上的那一盞紅燈,直至有一天,我發現那個愛嗑瓜子的小雯不見了,她好像出了個遠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只剩下娟娟和麗梅在店里坐著。娟娟時不時會遠遠的從店里扔一顆糖紙巧克力,我總是假裝不經意迅速的撿起來吃掉,我總能聽見她的笑聲從我身后傳過來。后來,連娟娟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麗梅的店,有些空蕩蕩的。
張大爺去世了,孩子們都很傷心。沒人知道張大爺是怎么去世的,好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就沒了。他幾十年沒有回來的兒子們終于回來了,草草的辦完老人的葬禮,就匆匆離開了。
我記得我最后一次路過那家理發店,那里不再有紅色的燈光,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黑色。一瞬間,我好像迷了路,這不是熟悉的小巷尾。陰暗中,一雙被遺棄在路邊的紅色高跟鞋刺入我的眼眸。這是娟娟那雙不合腳的紅高跟,我好像還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感謝。
日子慢慢又開始以亙古的姿態嵌入生活,我不再走那條近路,一切歸于平淡,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
關于小縣城的記憶漸漸恍如隔世,小巷尾的紅燈也在記憶中慢慢淡去,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唯一清晰的是那雙廢墟中的紅色高跟鞋以及禁忌中懵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