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朝歌
一
夏天來了,院子里的樹長得茂盛,一場雨下來,居然掉了一地黃葉。
我從二樓的陽臺看著被風吹落滿地的黃葉,莫名地感到惆悵,越想心思越亂,所以我更愿意去睡覺。
安諶他把我從被窩里拉出來:“睡多會病的。”
“我不想出去。”我扁著嘴巴,可憐巴巴地對他的眼睛。他總是心軟。心軟的人總是犯錯。
他皺著眉頭,眼底下暗暗的光,嘴唇翕合,終是無可奈何地嘆氣。
“沒有想去的地方嗎?”他逆光而立,背后是一大片湛藍的天空,夏日明朗。
我托著腮,“為難”地說:“有——”
“哪里?哪里我都帶你去。”他笑的燦爛,暖暖熨貼到我內心深處。
我伸出雙臂。他沒懂什么意思。
“抱我啊。不然我怎么起來?”
我只是耍一個小小的心機要安諶抱抱我,他卻太認真,把我抱起來,陰沉著一張臉,壓低聲音在我耳邊柔和地說:“你以后可以站起來的,一定的!所以你不要再這樣說了,好不好?”
我愣住,余光瞥見窗外,陽光亮麗,淚水陡然涌上來,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哽咽答他:“嗯……”
很難說,我這是福還是禍,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樣子很好。
肖肖坐在秋千上,小腿蹬在沙池里,烏黑的瞳仁清澈見底,我很喜歡他這雙眼睛。
輪椅停在離沙池幾步遠的地方,他神游的目光飄回來,輕盈地落在我身上。
我莞爾一笑:“你好!”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就是不說話。我有點尷尬。
我抱怨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你就不能笑一個給爺看嗎?”
他歪頭,嘴角浮現一抹與年紀不相當的笑容:“你要救的又不是我。”
我愣住,他說話了!
“你要救的是他,對不對?”他指著不遠處長廊下在給孤兒院的桌椅修理的安諶,陽光疏疏落落,落雨般,染透他英俊眉眼。
我不置可否:“他要救你啊,我有什么辦法。”
肖肖笑了:“要么是你很喜歡他,要么就是你愚蠢。”
這個比我小十幾歲的小孩子,輕輕巧巧的一句話,擊潰我心中苦建的堡壘。
不得不承認,我是那么愚蠢,那么愚蠢地喜歡著你。安諶。
二
我和安諶之間,注定隔著一個顧萱。
在我認識安諶之前,顧萱已經是他的女朋友了。在這之后,他們已經分道揚鑣。
第一次見顧萱是在學生會內部舉辦的舞會上,我踩著高跟鞋,一襲長裙,滿心歡喜地想要驚艷安諶,等我磕磕碰碰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們這出大戲已到高潮。
場面氛圍怪異,顧萱哭的梨花帶雨,安諶不管顧萱的勸阻,和一男的已經動上手了。
我不禁多瞄了幾眼顧萱,說實話,她真的是個美女,至少我要比過她得回去多投一次胎。
等我再去看安諶時,顧萱猛的把桌上的酒杯一扔,碎了一地。她抹一把眼淚跑出去,安諶拔腿追上去卻被那男的擋住,我清楚地看到男的眼里的殺氣。
鬧劇落幕了,有關人員才敢上來收拾局面,誰打著哈哈安撫,大家玩的盡興哈……呸!還盡興!
大家不自覺地離安諶遠遠的,竊竊私語野草般瘋長,多是說他自不量力和富家子弟搶女人,他好像聽不見,定定立在原地,人來人往,模糊成一色的背景給他做襯。
好久,他才轉身,默然經過我旁邊時,我不禁輕哼:“嘖。”
他的余光掃到我的手背,一道細細血痕,鮮紅的液體不斷從那條小縫涌出,匯成一股小流順著手,在地板上砸出幾朵小花。
抱歉,同學。他歉然地說。
可是,這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干嘛要為了一個背叛你的人道歉啊!
后來我在學校看到家長為打架的孩子放低姿態給對方道歉時,我忽然就想起安諶那個憂傷的表情,很堅強,很有擔當,很……在乎她。
當時我不懂,一心不想錯過他,就說,同學,你要不做回雷鋒?
他總是心軟,所以可以寬恕背叛了他的顧萱,所以,他的人生,繞不過我。
他送我去校醫室,替我付了醫藥費,瀟灑地在單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我指著第二個字:“這個字怎么讀?”
他筆下力透紙背:“念chen,第二聲。”
我喊他一聲:“安諶。”
“嗯?”他側頭,輪廓深刻,烙在我記憶深處。
心臟漏跳了一拍,“沒事,我就叫叫你。”
接近安諶比我想象中的要容易,我突然出現在他教室門口,美其名曰我請你吃飯,算是報答雷鋒的火熱心腸。他喜歡泡圖書館,我總能制造好多偶遇,一來二去,他不再叫我同學,而是念我的名,音音。
他的嗓音醇厚溫暖,念疊詞時有一種酥麻感,瞬間電擊我全身脈絡。我想,這是一個好兆頭,標志著我朝勝利邁進一步。
直到顧萱來找我。
她居然知道我:“劉音音吧,最近追安諶追的很兇的小師妹。”
我尷尬地點點頭,莫名一種被抓個現行的窘迫。我趕忙甩開這種念頭,暗暗給自己鼓勁。孰知,白白浪費了這番熱血。
她是來說,她和安諶早無瓜葛。希望安諶不要再來找她了。
“雖然我和安諶一塊在孤兒院長大,可是誰說我一定要和他綁定到老呢!”顧萱眼中閃爍著別樣的光輝,烈焰把舊時光燒成灰燼。
就算青梅竹馬,相扶相攜,可是今時不是往日,今人也非昔人。是安諶固執了。
我第一次到孤兒院做義工,看到那里的小孩子天生營養不良,初識肖肖,他是一個孤僻地不愛說話的小孩。安諶跟我說,這里的小孩心思敏感,容易受傷。我鼻子一酸,轉身過去一把抱住他。
我掉著眼淚,發誓,安諶,我會一直在!
四周掌聲如潮,安諶沉默著,未給過我答案。
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喜歡到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親自給他做情人節巧克力。
我的室友阿嵐給我鼓勵,一拍我肩膀,去吧,安諶一定會感動地痛哭流涕的!雖然是我在雪地里站了幾個小時差點冷的痛哭流涕,可是幸好等到了他。
隔著老遠,他看到我就停下腳步。我撲楞撲楞跑到他面前,本來是要發點火的,但是,借著模糊路燈和雪地的反光,我看到他臉上濃重的淤青。
他故意偏過頭,錯開我的目光。
“打架嗎?”
他斜斜睨我一眼,細碎劉海籠著斑駁昏黃的光。醞釀良久,說:“嗯。”
“贏了沒?”
我說著,不由自主去撫摸他的臉龐。
他沉默著,深深地看進我的心里去了。而且,沒有躲開我的動作。
“沒有。”他吐出這兩個字,腳下轉個弧度正面對著我,目光炯炯,似在等我的下文。
我“噗嗤”笑出來:“沒事,就我知道。”
三
男生打架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一群人圍毆一個人并且把人打的臥床好幾天才能回學校,我就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顧萱的男友是個富二代,給學生會捐了不少,靠著這層關系,顧萱申請留學時,學生會很樂意賣他一個面子,一紙好評助她一臂之力。
“評價好不好有什么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啦,有時候就差這么一點點就影響到你的形象,學校就看重這種虛的東西。”
“哦……”
顧萱沒能成功申請,原因出在品行上。學生會撤掉了那紙書。我聽說之后,聳聳肩,當看笑話。
又去了一趟孤兒院。
“肖肖,你跟姐姐說句話,姐姐請你吃糖。”
那一天,冬日難得的晴天。肖肖靜靜地在秋千上玩,我在竭力逗他。然而他沒反應。
我不死心,“姐姐會做一種超好吃的巧克力,你要不要?”
他抬起頭,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頓時我心花怒放。
他的目光看向我身后,我順著看過去,是安諶。我跑近幾步,滿心歡喜地想要炫耀我的戰績,安諶的低氣壓逼得我說不出口。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拉長了臉。
我懂了,收起表情:“看她不順眼,誰叫她囂張啊……”
安諶打斷我:“所以你給學生會砸錢?”
我頷首:“她男朋友給她砸出的好評,我就砸下去!”
他狠瞪我一眼:“你有病啊!你知道這對她有多重要嗎!”
簡直是霹靂,憤怒之余,是莫大的委屈,你憑什么這么說我!
他涼涼晾下一句話:“做人不要太過分。”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淚水絕堤,一顆一顆,打濕了冬天難得的陽光。
我到底哪里過分了!安諶。
我突然撒開腿就跑,要追上他,要說清楚,要一個答案,他欠的太久了。
厚重的棉襖讓我跑起來時像只笨拙的灰熊,救人的時候倒是靈活了,安諶和不知怎么回事跑到馬路上的肖肖都沒事,就我沒躲開。
我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天空顛倒旋轉,一點點失去焦距……意識模糊了,只記得,有個懷抱很溫暖,有個聲音很溫柔,這些他從來都吝嗇給予我,我死了的話,好像挺值的,我愉快地想。
四
“然后呢?”肖肖期待地問。
我故意吊他胃口:“你猜猜。”
他鄙夷地切一聲,跳下秋千。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他面前,我和肖肖一同抬頭看他。
“你們聊什么呢?”安諶親切地摸摸他的頭。
肖肖指著我:“她講有一個女的喜歡一個男的到死了……”
我沒想到他嘴那么快,連忙轉移話題:“安諶,不早了吧,走啦走啦,不然徐醫生得發飆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著我,看的我心虛。
肖肖畢竟年紀小,只道:“姐姐,我的巧克力呢?”
我……慈祥地說好。
我的借口不是說說而已,徐醫生真的發飆了。說來說去,都是在說我不上進,年紀輕輕怎么就放棄自己了呢。我嘟囔了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自暴自棄了!
他聽到了。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安諶緩緩地站到我面前來,他雙肩寬闊平坦,肩胛骨在黑色襯衫下若隱若現,背影煞是好看。
他打著圓場:“音音沒有那個意思,徐醫生。再說,不是還有我嗎?”
我玩袖口的帶子的動作頓住,視線落在他身上。他感受到背后灼熱的視線后,回頭沖我一笑。
我也笑了笑,只有我知道,那一秒的悸動,和慌亂。
徐醫生老用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對著我,我的確像他說的那樣,沒動力,死氣沉沉,不抱希望。
他不止一次跟我提,還是有很大復原的可能性的。我都用玩世不恭給打發了。
正因為知道,只要治療,積極進行復健,我一定會重新站起來,才會這樣頹廢。因為頹廢的我,安諶才需要來拯救我。只有這樣的我,他才肯把手給我,把我扶起來。
聰明如我,那我就不要站起來好了。
安諶那樣善良的人,絕不會置之不理,他永遠說,沒事,我們慢慢來。
我常想,他是要我慢慢治療,還是讓我慢慢想,想好了放他走。
我裝作啞巴,聾子,假裝一切順其自然,心安理得地拉著他的手,看著他徒勞又執著地堅信且付諸行動,推著我朝自由更近一步。
我累的汗流浹背,仍咯咯地笑:“安諶,我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
“美人魚的故事里記得有那么一句話,說她每一步如同走在刀尖上,感同身受啊。”
靠臂力支撐起整個身體的重量,扶著欄桿,走一步疼一步,艱難在于前途渺渺,宛如走在沙漠中,沒有盡頭,希望跟著汗水蒸發。
可是,我有安諶。
走到撐不住了,手下一軟,整個身體就像無根落葉墜地,跌進一個令人心安的懷抱。我趁勢摟緊他:“安諶你怎么那么瘦啊……”
他不做聲,抱我放到輪椅上去,只是把水和毛巾遞給我時,故意沒有看我。醫生叫他,他風一般出去了。
他這反應。我托腮盯著那扇門,噗嗤笑出來。
我幾度懷疑他和顧萱談的是什么戀愛啊,為什么他靦腆的像個小孩?正是這個小孩,他跟我說,有我在你不要怕。
手術后蘇醒的那幾天,一直渾渾噩噩,不讓他走他就真的不走,熬的黑眼圈都蓋不住。他和醫生聊我的病情,在各種文件上的監護人一欄寫下他的名字,我不說話他就一個人叨叨,后來嫌自己說的不好換成給我講故事。
某天阿嵐來看我,當著我提醒他小心點那個××教授,別再曠課了。安諶含糊應下,我知道他肯定沒聽進去。所以我說安諶,你走吧。
說完,我突然想,他要是走了就不回來了呢?我想改口,安諶比我先一步。
他把削好的蘋果塞到我手里來,溫文爾雅地笑笑,嗯。
他走時頭都沒回。
門一關上,我差點就跳下床,阿嵐拉住我。我眼淚汪汪地問她:“他該不會就這樣走了吧?”
門開了,他站在門外,手放在把手上,他很自然地問我,今晚想吃什么,他給我帶。
室友的眼里滿滿的揶揄,她擺擺手,行了,你家音音想吃你行不?
安諶一個大紅臉,逃之夭夭。
我咬了一大口蘋果,那個蘋果特別甜,我在心里記下這個味道。
我住的是VIP病房,配備幾個看護,什么費什么費加起來更是高。阿嵐只有一句,劉音音你真有錢!
不是我,是我爸。
我爸隔著一個太平洋,我出了車禍,他就一句話,治不好到國外來。然后,沒有然后了。郵寄過來幾個他自以為很好的外國看護。我就想不明白了,老劉他還有沒事會親力親為的?我的葬禮嗎?
我說的憤憤然,安諶只是淡淡道,你偏激了。
不會沒有人愛你的,只是你沒等到。那些你以為不愛你的人,他們只是害羞,不善表達。
“你要體諒一個辛苦操勞事業,養活上千張嘴的中老年奮斗人士。”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怎么知道?”
“感覺。”
他說,出車禍那一天他用我手機聯系老劉,老劉一聽說我出事了,火急火燎地各種安排,馬上安排最快的航班,然后助理提醒他,要和什么人物見面……他放低姿態請求他,麻煩陪陪我女兒。
“我爸知道你是誰嗎?”
他點頭:“嗯,好奇怪。”
不奇怪,我早就和老劉報備了他未來女婿的名頭。
五
那么巧,在醫院碰見阿嵐。安諶突然有急事,囑咐她把我送回家去就走了。
室友說:“安諶跑的真是跟兔子一樣快啊……”
我護短,不留情地打她。
她呵呵笑:“寶貝死你家安諶了。”忽然她沉下臉,說:“音音你確定這人值得你這么做嗎……”
我眨眨眼,她欲言又止,好像更希望我能說些什么。我搖轉輪椅,把她留在我身后:“你在說廢話嗎?”
她幾步追上來:“去哪啊?”
“回家睡覺。”
可能是天氣太好,可能是復健好累,可能是安諶走了,總之,忽然泄氣了。現在的我不太愛出門,在家看看書,和保姆學甜點,困了累了去睡覺。徐醫生說我這是一種自我封閉,自以為感覺很好,其實恰恰相反,是狀態很不好的征兆。這些話,是私底下徐醫生和安諶說的。我裝作沒有偷聽到。
之后,安諶待我更溫柔。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浩瀚的海洋,海平線一輪紅日染透了海面。我依稀看到有一個人在朝陽中化為玲瓏泡沫,所有事物正在蘇醒,而她即將永遠睡去……
我猛然睜開眼睛,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哦,做夢了,夢到一個憂傷的童話。
“嘭嘭嘭——”有人正上樓來。推開房門的,是安諶。
他用平常的口吻,站在門口,就好像在醫院的那天,他說:“起來吃飯啦。”
我一顆驚慌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幸好幸好。
按照慣例,還是由他抱我下樓。
“你什么時候來的?”我摟著他脖子,不安分地換姿勢。
“下午。”他輕斥,“別亂動。”
他走的很穩,聲音也穩:“你要不搬下一樓吧,很不安全。”
“沒事。”安諶已經不是第一次勸我了,但是,“而且,不這樣的話你會像現在這樣抱我嗎?”
明顯感受到安諶的身體一震,他腳步頓在樓梯轉角,從我的角度看過去,角落的燈打在他的側臉,陰影籠住他眉眼更顯深邃,看的我心一跳一跳。
心臟受不了,我趕緊偏過腦袋,卻看到,樓下客廳的燭火和玫瑰。
安諶一個下午不見,好像開了外掛,收起他的靦腆,舉手投足,似乎長成了一個男人。
“我們安諶長大啦,也會制造驚喜了。”
他細心地給我擦粘在嘴角的沙拉醬,燭火柔和了他的輪廓,魅惑堪比妖精。
“我來不久,你家的保姆就一個接一個溜走,我抓住最后一個,很生氣地質問她,這樣做對的起給他們付工資的你嗎?然后,你知道她怎么說嗎?”
他深深地看著我,嘴角玩味,“她說,這是這家小姐的規矩,只要我一來,她們就要識趣地躲出去,好讓我們獨處。”
我干干地笑,臉上燒的火辣辣,保持臉上的鎮靜,有理有據:“你要體諒一個追你追的那么艱難的女孩的美麗心靈好嗎……”
他單手支頤,不慌不忙地聽我胡扯,那眼神似乎早就洞悉我的心思。
我心一慌,失手打碎了一個玻璃杯,挽救了在他面前一敗涂地的我。
他起身,過來收拾。玻璃碎片在我腳邊,他低著腦袋,半蹲在地。
我喚他的名:“安諶。”
他抬眸,一如既往干凈明亮的眼睛。
我低身,趁他沒反應過來輕易偷的一吻,喃喃道:“安諶,你不要讓我太難追上,好不好……”
六
我喜歡一種生活——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心愛的人。
“有事打電話給我。”他轉身時,光輝灑在他的周身。
我在二樓的陽臺,目送他融入人流再找不到。
胸口脹脹的,膨脹的氣體塞滿我的心房。我深吸一口氣,一個很好的早晨,樓下的樹長出了新葉,層層疊疊的綠色在清風中洶涌。原來,是會好起來的。
我突然想和老劉打個電話,跟他說,我想快點好起來,如果要到國外,那安諶也要去,要提醒老劉要匿名資助他,而且一定要送他進IT專業好的大學,那是安諶的夢想……
腦海冒出另一個人來,她曾經也是那么想出國去,安諶為了她和我大吵一架……
阿嵐隱晦地和我提起,安諶和顧萱仍若有若無地有關系,顧萱在男友那里受了氣總愛找安諶,哭哭啼啼,安諶倒還好,抽張紙巾給她,面無表情地側身而過。
昨天在醫院,安諶走后,阿嵐跟我說,她好像在醫院看見了顧萱。
我做甜蜜的巧克力,遵守和肖肖的約定,包裝進好看精巧的盒子里送給他。而且甜蜜的點心,有助于增加信心。
但還是崩塌了。
一個人突然的討好,不是有求于你,就是即將對不起你。如果那個人是安諶,我一定義不容辭,何須求這個字眼。可是他沒有,他選擇對不起我。
顧萱約我在離家有點距離的一家咖啡館,我是一個人赴約的。這頗有鴻門宴是味道啊,我苦笑。
顧萱消瘦許多,下巴尖尖,臉色蒼白,昔日在我面前那囂張如今縮在瘦弱的身軀里,時時刻刻睜著警惕的眼,準備隨時咬斷對方的脖子。這樣形容一個美女似乎不妥,但我看著她眼睛的時候,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敵意。
她昂著腦袋,像不服輸的失敗者,維持她最后的體面。她說,她有了安諶的孩子了。
我手下一滑,白凈瓷杯裂成碎片。手指握住又松開。顧萱直直看著我,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你在開什么玩笑!”聲音不可抑制的顫抖,放在膝蓋上的手掐出了凹痕。
“誰會開這種玩笑!劉音音,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安諶他照顧你,純粹出于無奈,他不愛你,請你不要再囚他在你身邊了。”
囚?誰又是誰的囚?
我謹慎地問出口:“這個孩子……是那個富二代的吧?”
她的臉霎白,白的幾乎透明了。她不動聲色:“你是對自己很自信嗎?”目光稍偏,盯著我的腿,“一個……”尾音拉的長長,嘲諷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嗤笑,她越是這樣,越是可疑。
“富二代甩了你?”我自顧自地問,不等她答,“所以你迫不得已只好回來找被你拋棄的人。安諶是挺傻的,又不會拒絕人,所以你要安諶來收留你?”
她的臉色變化不斷,真是好看。
我垂眸,輕輕抿一口新送上來的咖啡:“就算安諶不喜歡我,但是站在他身邊的人都不應該是你。喜歡一個人,不是在攀高時一腳踢掉,也不是現在這樣,你在地獄里受苦就非要把他拉下來陪你受罪。二十幾年的感情你說斷就斷,我怎么可能松開手讓他回到你身邊!”
我放下杯子,準備離開,沒什么好說的了。
顧萱一臉陰翳,沉沉地說:“拜托你,把安諶還我。”
“你什么都有,而我只有安諶了。”
我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安諶打電話過來。
“你在哪啊?”聽著他急匆匆的,像是有急事。
我把大致方位告訴了他。他忍著怒氣問我:“你跑那么遠干嘛?還不讓一個人陪著,出了事看你怎么辦!”
說到最后,幾乎是吼著的了,我把手機離耳朵移開,慢吞吞跟他解釋:“我出來……看看。”
“劉音音你!”他對我無語了,“好了,你在那里等著我,我現在去接你。”
“還有啊,”正要掛機,他補充道,“以后你出去,要記得跟我說一聲。”
綠燈亮了,兩旁道路的車輛戛然而止,空蕩蕩的人行道等著誰邁開腳步。我想和安諶并肩前行。
“安諶。”
“陪我去國外好不好?”
? ? ? 七
紅綠燈亮了又暗,來來回回好幾輪,安諶沒有按照他說的來接我。一輛救護車咆哮著從我跟前開過,車輛紛紛給它讓道。行人議論紛紛,說是前面一家咖啡館有個年輕女人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哭,不知怎么回事下身開始出血,裙子都染透了!
這些細碎的言語長了翅一般,撲啦啦鉆進我耳朵,我茫然地望著那車閃著紅燈,眾目睽睽下轉個彎只剩一個車尾。我忽然好慌,輪椅加快速度想要追上去,卻是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我打敗,車輪不受控制翻倒,我被甩出了車。
“嘶——”好疼。
手臂大片擦傷,火辣辣地發疼,鮮血淋漓。眼淚模糊了雙眼,我艱難地撐起身子,下肢無力,沉重的像死了一樣。淚眼朦朧中,那輛車轉過了街角。
周身的行人漸漸圍上來,新奇地看一個殘疾人哭的肝腸寸斷,看來傷的真的很重啊。
“劉音音,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安諶他照顧你,純粹出于無奈,他不愛你,請你不要再囚他在你身邊了……”
后來好幾天,安諶銷聲匿跡一般與我隔絕,他再也沒有和我打過電話,再不會我說好,他就會回來。
我的傷口結痂了,留下難看猙獰的傷疤,我手賤去撓它,看著新的血痕覆蓋舊的血痕,心里痛快。
阿嵐受不了了,破口大罵,劉音音你都敢以命相陪,你就不能有骨氣一點拿的起放的下嗎!
好像也對。我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喂。”三更半夜,黑暗中我對著手機低語。好久好久,才等到他的回答。
“音音。”因為熬夜沙啞了的嗓音,依舊動聽。我不禁紅了眼眶。
“明天陪我去海堤看日出。”
“好。”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等在我家樓下的,在路燈和晨光下,他的輪廓清晰之后模糊了。他的頭頂,樹葉沙沙地歌唱。
他推著我,穿過晨跑的人和小狗,海平線上一輪旭日東升。
“你知道安徒生的美人魚她的結局是什么嗎?”我平靜地說。
我伸出手指,指著藍海:“她愛而不得,最后死在了這樣的早上。”側頭看他,發現他也在看我,深深的眸子里淌過憂傷的河流。
我粲然一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不會為你而死的。”
笑容被風吹涼,冷在嘴角:“安諶你不愛我吧,就算顧萱利用你,你也不會愛我吧。”
一輛保時捷緩緩停在我們旁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
我詫異地叫出聲:“爸!”
身后的人退后幾步,他站的遠遠的,我就這樣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以后就會再也找不到。
再見,是再也不見。
八
我不敢去見肖肖,托阿嵐幫我把巧克力送過去。
“等一下。”我拿出便簽,寫下:
姐姐的巧克力很好吃,所以你要省點吃哇。
筆下頓住,又加上:
那個故事你不是問后來嗎?后來那女的沒有活下來,永遠地留在了男主的心里。
可是時不再來,我劉音音的勇敢只有那么一次。
室友接過,猶猶豫豫跟我說,前些日子有個匿名富商全額資助學校交換學生到國外交流。安諶也在名單內。
我了然地點點頭。老劉很闊氣地把事情鬧得很大,但無論如何,幫到他就好。
“可是,”她說,“安諶把機會讓給了顧萱。”
我詫異地睜大眼,轉念一想釋然了。原來最后安諶身邊的位置,不是我,也不是顧萱。
安諶說過,如果出去,要跟他說一聲。我不知道打這個電話告別還有沒有意義,但始終他沒有接,手機關機,也就不用談意義何物了。
飛機飛過城市的上空,我不知道飛機下面的你在干什么,你把我和顧萱驅逐出你的世界,那你一個人,守著一座城,會不會太孤單?
九
顧萱離開的時候,哭了。她嗚咽地說,我是對她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
我笑著給她擦掉眼淚:“走吧。”
她轉身就沒有再回頭。這就是顧萱,她邁出國門,很快再找一個富二代,留在國外,也許就不回來了。
我始終只是一個對她最好的人。
顧萱她以為我和她是一樣的人。劉爸最后一次打電話給我,支付承諾的錢,我讓他兌換成出國留學的名額。當作和顧萱一刀兩斷的禮物。
顧萱試探地問我一些事情,我干脆全說了。她松了口氣,我說呢,你怎么會喜歡那樣的人。
我,為什么不可以喜歡那樣的人?
音音一直不肯配合治療,劉爸說都是我的責任。我說對不起,他不信,隔著汪洋大海都能感受到他砸錢的痛快。你要是能讓她安心出國來——
這些都是你的!
呵呵,多大的誘惑力啊。在我看到她三番四次躲避復健的時候,我覺得我能做的只好一副欣然的樣子,去接受這筆交易。
不念過去,不念將來。只想著現在,回頭你就在身邊。
期限一到,徒留思念長。我還在這里,守著你走過的城市,守著有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