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公園里，街道上，小區(qū)中，見的還是滿樹花蕊。今晨起，送娃上學(xué)路上，卻驀然發(fā)現(xiàn)，街道旁已是山桃爛漫，玉蘭展翅，金盅耀目了。只那么兩三天時間，北京的春天，就由童幼變少年了，返春的萬物，瞬間蓬勃起來。
逢春，心事總是會濃濃的，尤其在這些年尤甚。
那是因為故鄉(xiāng)的春天，大多時候在這個季節(jié)不自覺的就鋪展在記憶里，間或還裹挾了故鄉(xiāng)的一些沒有遺忘的心事。
故鄉(xiāng)的春天，比北京來的晚約一個多月。而此時三月底，冬裝還未脫去，白雪未融盡，凍土也剛開始蘇醒，冰封的小河，還能載人。昨天見同學(xué)發(fā)的朋友圈圖片，感覺內(nèi)蒙大興安嶺東南邊緣，還如北京的隆冬一樣，蕭索寂寞。故鄉(xiāng)，就在這個區(qū)域。
記憶里，四月下，才見青草探頭，柳條返青出了柳狗狗。皮與木芯之間就有了絲絲黏漿液的潤滑，可以輕輕扭動，使皮脫離木芯，然后完整不破皮的抽出芯，就做成了柳哨，柳哨聲在兒童嘴里清脆的響起時，真正的春天就來啦，故鄉(xiāng)開始漸漸溫暖青翠起來了！
這讓我激動的季節(jié)，毫不猶豫的的豐富了我的心。知事以后到離開故鄉(xiāng)前的我，一看到春的信號，便滿山滿野滿草甸子的，用眼睛尋找一切生命。上學(xué)路上，發(fā)現(xiàn)冒芽的蒿草，我都想親親它，漫長的冬季，與綠色久違太久太久，有種終于重逢的喜悅！被囚禁了一個長冬的生命，又回歸大地了。
微微南來的風(fēng)，吹皺了清澈見底的小河；嫩芽初上了挺拔的落葉松，陣陣的松香熏陶著村莊，微熏著人們的心思；硬朗灰暗的土壤，也恢復(fù)了黑油油的松軟，給谷物鋪就又一次的溫床；蒲公英冒出了鵝黃色的嫩芽，于是草甸上，就多了提籃拿刀挖野的小姑娘和老少婆娘，小心的挖出那根根脆嫩的芽芽，餐桌上，開始有了新生命；麻雀也精神起來，不再縮著脖子，枝頭發(fā)呆。小燕子也飛了回來，銜著春泥，屋檐下做起了窩窩，為孵化燕寶做著準(zhǔn)備……這一切初春的模樣，是如此的幼嫩，如此的喜樂，卸掉厚重棉衣的人們，仿佛都跟著自然在重生。
等到春天的綠鋪滿山林時，盎然勃勃的盛春，就席卷了故鄉(xiāng)大地 ！那綠意，透著黃，透著脆，透著鮮亮，深淺濃淡的綠，有層次的重疊著，美的眼睛都不想閉上！
春天旺盛之際，看那天空中的云朵，慢悠悠的，懶散的漂浮著，與大地的距離很近。天藍的清清亮亮的，不帶一絲褶皺。一聲春雷在大地上空回響，伴著一場春雨后，泥土的味道便在大地蒸騰起了，耕牛哞哞的唱起春耕的調(diào)調(diào)，犁出了農(nóng)民那一壟壟希望的田野，撒下了一粒粒的種子，那種子在黑土的溫床上，懷揣著滿滿的理想，等待破土而出。
野鴨，野雁，也在大青草甸子里做窩，準(zhǔn)備孕育生命，一不小心被人們驚擾到，就前功盡棄，而人類就可能收獲了美味的蛋蛋。春天，對生命來說，也是有殺傷力的！不是只有溫柔和孕育。我眼見過有只野鴨，一直在那丟了蛋的窩旁來來去去，不肯離開。而我的伙伴，早都揣著野鴨蛋喜滋滋的回家了。那時我揣摩著野鴨媽媽肯定是難過的心情，從此，我從不在野外撿任何的鳥類的蛋蛋。敏感善良的心，是天生的。
春雨漲滿了小河時，河邊柳樹新綠纖弱柔軟的枝條，在春水中擺來擺去的，仿佛是在撩撥著小河的情欲；大手指粗的老泥鰍，狡猾的在水里時而潛伏，時而快速扭動身體，好像在嘲笑想捉住它的小孩太笨；大腦袋的蝌蚪，也成群結(jié)隊起來，開始了結(jié)伴在尋找媽媽的旅途上，它們還不懂自己最終會在盛夏時，變成媽媽的模樣。
村莊的蠶房里，破殼而出的木色的大蠶蛾，忽閃著帶有美麗紋路的翅膀，滿屋撲棱棱的飛，雌雄的愛情，結(jié)晶成了卵，而我卻期盼它們完成使命后，何時下油鍋，變成及其美味的口中食物。吃這個東西，我不覺得殘暴，媽告訴我，它的輪回是卵的使命，它本身，已沒了任何存在的意義。
青翠欲滴的綠色山林，穿插在廣闊的剛播種過的黑油油的土地間，那種放眼望去，滿目黑綠分明的大色塊，鋪滿在如波浪般起伏的丘陵形態(tài)的自然界中，那種美感和意境，無法言說！深深淺淺的綠，被油黑油黑的墨土扯亂了，墨土也被綠溫柔的纏繞著……黑土地的春天，就有這樣的特色。
還不等光棍鳥脆生生的鳴叫，毛骨朵花就藍盈盈的開放了，當(dāng)?shù)厝擞纸兴袄瞎然ā?，植株不高，十多公分的樣子，根莖又是一味藥材。我特別喜歡這不起眼的,花瓣布滿容毛的蘭花花，一小撮，一大片的開在山包上，不僅愛它色彩如迷一般的藍，更因為它一謝落，變成白頭翁模樣時，我最愛的野杏花就緊隨它的身后，一叢叢的開在了山間。
粉，粉紅，白，粉白的酸野杏花，開在葉片還沒生發(fā)的禿枝上，遠望一株株的盛開，如綠毯上的織錦繡。直到現(xiàn)在，我都認為野杏花最美！雖算不上落落大方，但也絕不嬌柔造作，整個枝頭，疏密有秩，自有一種山野中的清高氣質(zhì)！雖是木本，卻長不高，一米多高算老株了。花謝花飛時，酸杏兒就頂著一小撮粉嫩的須須，藏在開始生發(fā)的綠葉中，直到端午之際，就可以采酸杏吃啦！
酸野杏花的香味，是獨有的，至今在自然界中我沒聞到過比它還清幽醉心的香味！每年野杏花盛開的春季，我都會到山上折回含苞的枝條，再折幾只松枝，用媽媽撈空了的咸菜壇子，把它們插進去，接連幾天，破房子里，都有酸野杏花香和松香混合出的奇特香味！我特別迷醉這股子形容不出的味道！多少大牌子的香水，都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香氣，我覺得，這種味道，人為是無法成就出來的。在我，這是最珍奇的香味！
很多年了，我忘記了記憶里還有野杏花香。多年前去798藝術(shù)區(qū)，一個藝術(shù)空間里，看見門旁一角有一個蒼老頹廢的破壇子，壇子里就有松樹的枯枝。這樣的藝術(shù)形態(tài)一下抓住了我的心，瞬間記憶起故鄉(xiāng)時，每年我在咸菜壇子里插松枝和杏花枝，記憶里飄滿屋子的香味，也被冥想了出來。那個此刻開始，我就萌生出了要回故鄉(xiāng)探春的欲望。雖一直沒實現(xiàn)，愿望卻一直在。
野馬蓮，野芍藥，火柴頭花，野薔薇，李子樹花，沙果樹花，野海棠花……還有很多很多的我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草，都在春間次第開放，直到春天暮老。故鄉(xiāng)的春天，給了我多么豐富的視覺美的沖擊啊！那山，那水，那樹林子；那花，那草，那心情……都讓我深深迷戀著，春天一到，就是小鹿撞壞的激動！
除了自然之美，春天的鄉(xiāng)村生活也是活了起來！雖處在青黃不接之際，但最早出土的發(fā)芽蔥也是夠味的！用它炒咸豬腿肉，炒雞蛋，或直接蘸醬下飯，因為是春天的味道，都覺得已是不可多得啦；次第生長出來的野菜，也是餐桌上的綠意。只要餐桌上有了綠色，生活的氣息就美妙了。
三餐的煙火，飄在已經(jīng)色彩鮮活的村莊上空，煙火味里，有了春天的香味。炊煙裊裊漂浮，也給春天這個大畫布，著了幾筆煙霧染，給村莊填了些朦朧的韻味。每每下學(xué)回家的路上，看著山坡下那坐落在小河邊的村莊，柱柱炊煙升騰，在夕陽下飄蕩，胃就咕咕叫了，特別期盼媽媽做的晚飯里，有一碟綠色的春。遠遠就聽見雞鴨鵝狗叫，牛馬羊兒也和它們一起歡叫，合奏出一曲鄉(xiāng)村動物交響樂！這比冬天的音色，多了太多歡快啦！只能說，動物們，也愛春天呢，也在春天興奮著！
故鄉(xiāng)的地理位置，在運輸不發(fā)達的時候，因冬季高寒，沒有暖棚技術(shù)，導(dǎo)致一年有五個多月是看不到綠葉菜的，都要靠菜窖子里冬儲的蘿卜，白菜，土豆過冬。還有鹽漬的蔬菜，秋天曬好的干菜……過八十年代末，情況才好轉(zhuǎn)，至少芹菜和豆角青椒能見到了，但也常常是吃被凍著的，味道里是帶有冰凍氣味的。如此，我記憶里很難忘那因春天的到來，餐桌上終于見到了的翠綠，這也是春天讓我激動的一個理由??！
春末之際，滿山綠茸茸的青草逐漸茂密了起來，學(xué)校休息日，我就愛牽著家里唯一養(yǎng)過的一頭小花公牛，去山上覓草。一個冬天都嚼著干草，估計它的味蕾也木納了，這讓它對春天的青草充滿了食欲，在山上興奮的甩起尾巴，哞哞直叫，嘴巴不閑的啃著青。觸手柔軟嫩綠的草，我順手薅下來，牛兒也及其聰明的跟上我，一舌頭，就把我手中那一把翠綠卷入口中！一遭得逞，它便尾隨起我了，我也樂此不疲的替它薅草。
累了，就放躺在山坡上，周圍有花草香，還有牛兒相伴，白云就在眼前，是朵朵的溫柔，間或鳥兒在頭上飛過，陽光也不扎眼……靜靜的山頭，讓我迷醉在春光的美妙中。
少年時的我，對故鄉(xiāng)的春天，有著一腔的熱戀。
青春時，心思里卻多了些憂郁。春天來臨時，去田野，去山坡，看眼前的春光，不再單純的只有花草樹木和炊煙讓我興奮，而是有了一抹傷感，一種深意：春光易老啊！經(jīng)常眼睛眺望著春光，心里卻在想，馬上，它就溜走了，那鵝黃綠，那新綠，那翠綠……很快就變老了，不再新鮮。這個感覺，真的伴隨了整個青春。
春天，永遠不會厭倦它的到來。而故鄉(xiāng)的春色，永遠留在了記憶的畫面里，那么多的美妙，讓回憶沒有盡頭。
“我們在回憶，回憶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我們慢慢說著過去……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歡喜……”，張德蘭的這首“春光美”，曲調(diào)多么優(yōu)美，這首歌，一直緩緩的流淌在我的心底，經(jīng)常哼唱。偶爾，會因它，淚眼模糊。太多故春的記憶隨著心里的旋律潛回思緒里。
父母，兄妹，一家人，在故鄉(xiāng)的春天里，與春天相遇的生活是怎樣的，勞作的雙手，又是怎樣捕捉著春天，這一切，好像一直影響著我對春天的態(tài)度。
離去的一個個春天，只能靠回憶捕捉，直到消失在永遠觸摸不著的時光中。
今年的春天，此時正被我抒情著，春天的優(yōu)美正在生發(fā)著。
明年呢？春會再次展顏。
只有故鄉(xiāng)的春天，永遠都是一幅幅的油畫懸掛在眼前，是已遠去的春天的故事，講了又再講，永遠沒有厭煩。
每一個今春的到來，都心生慶幸。盡管已至半百了，卻因能夠繼續(xù)經(jīng)過今年的春天，眼前還有繁花，還能看見萬物生發(fā)，就心生濃情和感動。
今春不久便會離去。明年，只要還能盼來明年復(fù)明年，春天就會往復(fù)到我的視線里。我會期盼明年或明年回到故鄉(xiāng)探個春。挎籃挖個野菜，看望一下熟悉的花花草草，聽聽鳥兒的歡叫，聞聞炊煙的味道，走走爸爸媽媽踩過的春天的小路……而這個期盼，也走過了好多個明年了。
看看故鄉(xiāng)的春天，感受28年不曾貼近的故鄉(xiāng)的春天，成了近幾年的一大愿望。但一個個的明年，成了今年，成了去年，卻不得實現(xiàn)。實在是因為這個季節(jié)，沒理由丟下家里的老少，去還心里的愿望。
當(dāng)然，還是怪自己，總把愿望放到明年，總覺得自己還有幾十個明年可過，總有能夠自由來去的機會。想著，這春天，總會留個機會，讓我與之牽手吧。
我想，到時候，我會站在我經(jīng)常去的山頭上，捧一捧野杏花與故鄉(xiāng)的春天相見，我會好好的與春敘舊！但一定不要怪我的久別不見，不要怪我淚流滿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