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會聽見

攝影@楊瀾青

冬生身體歪曲著趴在地上,身下的血液以緩慢的速度向周圍擴散。車光燈打了過去鋪在上面,我分不清了那血液究竟是鮮紅色還是炭黑。強詞奪理的吉普車司機就在我的身旁,他叉著腰,并大聲咒罵著躺在地上不長眼的冬生。但回應(yīng)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跪在冬生邊的老張,像是丟了靈魂一般,瘋狂的按著手機鍵盤。他想要撥出去簡單的急救電話,但好幾次都因為過度恐慌,而不聽使喚的手指按錯了鍵,又不得不關(guān)了重?fù)?。我看到了他鋪滿皺紋的臉在顫抖,而且很快,臉部的顫抖已經(jīng)感染了整個身體,使其全然沒了知覺,就連跪在地上的膝蓋被擴散著的血液全部浸染,也沒有一絲感覺。

他太害怕了……

冬生以極其怪異的姿勢趴在地上,全身唯一能動的干巴巴嘴唇微微顫動,并一直重復(fù)著那句讓后來的我再也忘不掉的話。每一個字從他的口中吐出,并經(jīng)過空氣后拼命的鉆入我的耳朵。我聽到了,或是說看到了冬生低聲的呻吟……

“嗚……噗傻…噗…傻…… ”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冬生。此刻,我的腦海里能夠異常清晰的響起他倒地后一直小聲重復(fù)的那句話,和老張丟了魂一般的回答。雖然那段對話聲很小很模糊,但卻像刀刻的精細(xì)紋路般清晰的印在我腦海里。

兩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被分配到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從此我的大學(xué)生頭銜便換做了機關(guān)干部。這里迎接我的沒有山清水秀的風(fēng)景,更沒有唯一奢望的干凈辦公室。很多時候,疲憊的我都奔波在各個村莊之間調(diào)解村民糾紛,協(xié)調(diào)鄰里關(guān)系。雖然偶爾會有臨時加班,但每天唯一的享受是伴隨著日落而來的下班點。此時急匆匆的我,都要快一步的走出單位,踏著泥濘的土路,趕上鎮(zhèn)公交站邊上的末班車。若能時間不快不慢,剛剛好的在發(fā)車前坐在車位上,心里壓抑了一天的那股勁,才在屁股接觸軟乎乎的海綿座椅時,涌現(xiàn)出來。此刻才是一天內(nèi)最后完成的任務(wù)。

一年前的一天,一切如平常那樣順利的進行。大山那頭的太陽,緩緩的把臉埋進黑山溫暖的懷抱。天沉下來了,也不是那么黑,只不過太陽即將落下。最后的那一絲光輝從山那頭斜射過來,滿滿的鋪在了小鎮(zhèn)公交站的末班車上。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美好。

累了一天的我,坐在空無幾人的車上昏昏欲睡,但又想到馬上就能回到住處好好享受一番時,原本占據(jù)大腦的那股困意頓時間消散了。

這個點要坐車下去到縣城的人很少,只有幾個熟臉卻又叫不出名字的街坊。這要說其他人,都早已回到洋溢著溫暖的家里開飯,或者是吃過以后在街上閑逛享受日子美好了。

車外吹著入秋時特有的,夾雜涼意的微風(fēng)。還有幾分鐘發(fā)車,我閑的無聊,便把目光搬到了窗外:街上出來的一家人或兩三老人肩貼肩相互談笑散步,司機老張帶著憨厚的笑容,提著剛給孫女買的甜圈糖準(zhǔn)備上車。見此畫面,自己的內(nèi)心突然間被一股暖流肆意侵占。哪知道目光斜瞥了一下,不由的驚悚:見平日里被同事們指指點點的傻子冬生此刻就站在窗外!沾滿污垢的白色上衣緊貼在身,大一號而又早已被扯破的尼龍褲拖拉在地。還是平日里那個煞風(fēng)景的身影,不過仔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他身上扛著一袋子咔咔啦啦作響的飲料瓶。

冬生被夾雜著涼意的風(fēng)扎的瑟瑟發(fā)抖,卻站在車門口咧著他那對干巴巴的嘴唇朝著司機老張傻笑。

“恩嗚兒— 恩嗚兒— ”

他哼著令人發(fā)笑的聲音,用力地?fù)u晃著麻袋,并把顫抖的手指向鎮(zhèn)東頭。

“去鎮(zhèn)東頭賣?”

老張擱下手里用紅塑料袋掂著的甜圈糖,抬起頭朝冬生說。

“恩嗚兒— 恩嗚兒— ”

冬生的嘴呲的更加扭曲了,這讓另一股惡心感趁機再次涌上我的心頭。冬生在笑!

老張的手向上勾了幾下,擺出上車吧的手勢。

“上來吧!”

冬生費力的卸下麻袋,用不和諧的身體笨拙,而又緩慢的把袋子小心抱起來放上車。接著,又抬起沾滿油污的手擦了擦流出的鼻涕,然后慌忙的從麻袋里掏出兩個一升容量的飲料瓶,沖著面前的司機老張叫嚷。

黑油油的手臂拿著瓶子在上下?lián)]動,似乎是要回報老張的善良,又或者說是那份其他人并不能夠體會的理解。我看到了冬生眼珠上泛起的渾濁波浪,似乎咸中帶苦。

“真比普通人強多了!傻子也知道報恩?!?/p>

老張的嘴角上揚,憨厚的笑容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鋪滿皺紋的臉上。

接過冬生精心挑選的臟兮兮的瓶子,老張熟練地放在右手邊擺著的小紙箱里。這樣的動作我見老張做了很多次,也曉得他在積攢多了以后,就又會全部歸還給冬生。但冬生的記性可沒有正常人那樣的深刻,一切過事如煙云,很快消散,就如現(xiàn)在給大恩人瓶子,卻很快就會忘記。而此刻的老張轉(zhuǎn)過頭掂起擱在車架子上的紅塑料袋,拿出剛買來的甜圈糖中最大的兩塊遞給冬生。

接過這兩塊難得的食物,冬生激動的瞪大了雙眼,嘴也不自覺的開始向上扭曲,像是笑卻又像是痛苦。不過看起來真的是有幾天都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

突然間,我透過冬生那雙黑里暗光的眼睛看到了映在里面的甜圈糖,它仿佛在一圈圈的反復(fù)旋轉(zhuǎn),如無底的黑洞一般,貪婪的想把眼前的一切快速的卷入,無形吞噬。卻又仿佛在拼命地掙扎著,想要把一切都從中解脫。就如同馬上要失去軀體的靈魂一樣在哀嚎。

不過此時的冬生,看起來像是已經(jīng)從中掙扎出來了。這一點是從他那雙空洞的不能再空的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堅定看出的。

他仿佛下了什么樣的決心,讓他那雙眼睛變得異常有神。

不知不覺的到點了,車子緩慢的發(fā)動。老張熟練地掌控著方向盤,冬生則一個勁的蜷縮在車門口的階梯上,雙手拿著剛得來的甜圈糖。聞聞,看看,最后干脆一口氣吞入嘴里,大口的咀嚼。此時難得滿意的表情,貼滿了他干枯的臉。他又笑了,笑的那么開心,笑的那么幸福,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種如花般綻放的笑。我想這一定是餓了好幾天肚子的冬生,在得到難得的食物時,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的那股源泉,賜予了他開懷笑的力量。

冬生再抬起頭時,是用怯怯地,塞滿恐懼的眼神環(huán)視著車上的人。并且他不忘死死地抓著懷里的袋子,如寶貝般緊緊抱在胸前。我聽到瓶子在一股莫名蠻力的壓迫下發(fā)出“咔咔啦啦”的聲響,然后那股聲響在力量均勻后定格了下來。

“真可憐!冬生這孩子爹娘都是傻子。老一輩的本想抱個正常點的孫子,可沒想到又是個弱智!”

“不不不,說錯了,冬生不傻!他曉得哪個對他好,哪個壞。你對他好,他還會叫叔喊姨哩!不像你說的弱智?!?/p>

老張看了看后視鏡里映出的幾個四十來歲街坊說道,又趕忙回過神于方向盤上。

“這傻子還有媳婦?好像也跟他一樣吧?都是弱智!生的還有一小子和一閨女,不過都傻不拉幾的的。說起來也是,男的傻,媳婦兒比他更傻,生的再好腦瓜子也不頂用!”

冬生聽到車上討論的這么熱鬧,扭過他油乎乎的臟臉,看著剛剛說話的老婦人,突然露出了他那排參差不齊的玉米牙沖著她笑。扭曲的嘴極力擴張,變得沒了樣子,此刻的冬生喜歡這熱鬧。不過在老婦人看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著實讓她惡心。她朝著冬生噴口水,想趕走這臊氣的贓東西。此刻老張扭過頭看看冬生,嘆了一口氣,沒有再接話,專心開著他的車。

來到這里兩年,我坐老張開的末班車是經(jīng)常的事。這段時間我慢慢的對老張有了一定的了解。我知道此刻的老張的內(nèi)心一定不是滋味,而他也曉得再接話反駁只會讓冬生遭到更多的鄙夷,所以他選擇了沉默,回神在他熟悉的方向盤上。

我也沒有接話,而是靜坐在最前排靠近階梯口的地方看著眼前街坊口中說的弱智。他手扶著下車口的鐵欄桿,呆呆的透過大車窗,看著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

他來回轉(zhuǎn)動著的眼珠,仿佛在尋找可識的標(biāo)志物來確定自己下車的地點。

“恩嗚兒— 恩嗚兒— ”

令人發(fā)笑,又令人厭惡的聲音再次響起。沒人能聽懂,也沒人愿意去懂。冬生則變得異常興奮。他面對著司機老張,原本就已變形的嘴再次扭曲。臟兮兮的,能揭掉層垢皮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老張見狀趕忙緩緩地停下車,摸不清頭腦的看著冬生。只見他待車門打開后,發(fā)了瘋似的奔下車,又發(fā)了瘋似的沖著車子后方大聲叫嚷。沒人曉得發(fā)生了什么能讓這弱智如此的激動。

“老張??!有要坐車的,可這傻子在那兒人家都不敢上??!”

“哈哈!冬生這是在幫我招引乘客呢!”

“招引乘客?有這傻子在那兒,誰敢上車吶!”

“哈哈 … …”

車上人陣陣的笑聲,壓過了冬生發(fā)了瘋似的喊叫。只有老張走下車朝著不知所措的乘客大聲解釋,說冬生并沒有惡意,只是幫忙招引客人。聽罷,慌恐的乘客這才穩(wěn)定了情緒上車。而我看到冬生干巴巴的嘴再次扭曲,低聲哼唧。此時他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前方不遠(yuǎn)處的廢品站,又向身后的恩人老張哼唧了幾句,接著便背著放在階梯口上的那一麻袋瓶兒繼續(xù)朝前走。

而此時的天早已暗下來,周圍只有車光燈照耀下的那片土地,泛著光芒,其余的一切都被黑暗籠罩。冬生走在打著車光燈前的土地上,越走越遠(yuǎn)。? ? ? ? ? ?

漸漸的,那股蔓延著的黑暗吞噬了他原本就泛污濁的身影……

老街上方渾濁的天空終于放亮,沒有一絲風(fēng)。我揉揉還帶著幾份困意的眼睛,拖著灌了水的軀體,走下早班車。這是縣城最早一班發(fā)往小鎮(zhèn)的公交。在這個動物冬眠的季節(jié),要是有一條棉絨絨的毯子,裹在身子上就好了??涩F(xiàn)實給我了一巴掌,刺骨的寒風(fēng)也在我的衣袖縫隙間竄來竄去,扎的皮膚生疼。我搓搓凍的發(fā)紅的手,往公路另一邊,門口放著盆在賣熱雞蛋的小店跑過去。想買個來暖暖失去知覺的手。但在奔跑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小店坡下,站著個人。他身體不自然的彎曲,站在電管所的門口,像是在候著什么。仔細(xì)看時,原本想吃點東西的胃倒了一下,熟悉的惡心感再次灌進胃里,是冬生!

此時的我站在小店的門口,手里拿著剛買來的雞蛋。看著掌心的食物,原本那股強烈想吞掉它的欲望頓時沒有,只留下用它暖暖手的遺憾。我看著坡下的冬生,他不自然的臉上掛著兩顆失神的眼睛,身穿著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破舊而且有斑斑油圈點綴的綠色軍大衣。他好久沒洗的頭發(fā),被揉成幾束辮子狀的圓筒,呆呆站在電管所的門口,死死盯著大門。

清脆的鑰匙聲從街那頭傳過來,在早晨異常安靜的小鎮(zhèn)顯得格外刺耳。這讓原本呆呆站立在電管所門口的冬生興奮起來。他呲著牙,晃著他的臟腦袋。此時我看見了他凍的通紅的耳朵,凍的發(fā)紫的臟手,臟臉,鼻子也流了一大把。我估計冬生在這兒等了不止一時半會兒,而且還是呆呆的死站著。不會搓手取暖,更不會運動發(fā)熱。

這時旁邊站著的小店老板說:冬生有時候黃昏拾瓶兒回來晚,趕不上公交。但他又怕他的瓶兒被人撈走,所以就趁天黑所里下班的時候,把瓶連袋兒一塊扔進電管所的院子里,清早再來這兒等。一直到職工上班開門時,? ? ? ? ? ? ? ? ? ? ? 他沖進去把袋子抱出來,然走再拿去賣。你說他傻也不傻,腦子機靈著呢,每次我見他扔袋子前都先瞅瞅旁邊有沒有人,確定沒人了才往里扔,而且取的時候也是動作麻利的出奇,小跑著進小跑著出,生怕誰來搶他的瓶兒。

我神色吃驚的看著前方不遠(yuǎn)處的那個傻子,好長時間擠不出來一句話。此時的他正抱著他的袋子往外跑,無意間瞥見了容他放瓶子很久的電管所大爺,馬上像觸電般,趕緊縮回身體向后退,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他認(rèn)為的怪物,尋得一片安全之地才松下吊著的緊張。似乎整個世界都與他為敵,目標(biāo)就是他懷里抱著的袋子。

與其說他懷里抱著的是袋子,倒不如說成是孩子。因為冬生把太把他當(dāng)寶了,過馬路時根本就不在意身邊有轱轆的怪物會不會撞上自己,而是全把目光都聚在懷里的袋子上。此刻的冬生是帶著掛滿恐慌的臉一邊回頭一邊拼命的向前跑,好像我們誰打開籠子放出留著口水的瘋狗追他一樣,玩命的跑??墒窃谡H丝磥?,這種不看路的狂奔,注定是會給自己找上麻煩的:冬生正中靶子的撞在站在路邊吸煙,且肥胖的中年男人圓凸凸的大肚皮上。

我看著那位肥先生,他西裝革履,并且打著潔白的小領(lǐng)帶,很是整潔、莊重??缮磉叺亩筒灰粯恿?,他那件不知道從哪弄來的破舊軍大衣,上面點綴著離百步距離,仍能清晰看得見油斑,時不時的泛起油光。這就仿佛一張亮麗的風(fēng)景畫,整體干凈,簡單,并時不時的散發(fā)美感。但遺憾的是,這幅畫已經(jīng)失去了欣賞的價值,因為那一跡污點,被落在畫中最亮眼的風(fēng)景邊,并逐漸的吞噬它的美,它的麗。而這污點正是冬生!

肥先生此刻顯得異?;艔?,也不猛吸吞吐煙云了,而是低著頭用手翻找著干凈的西裝上有沒有沾上污點。經(jīng)過仔細(xì)地翻找,肥先生確定了衣服沒有沾臟,深吸了一口氣吐了出來,幸好!幸好!我看到他肥嘟嘟的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緊接著,他高高的抬起飄逸的右手,以輸了幾倍力量的手掌重重的甩在冬生的臉上。就此,一陣清脆的摑掌聲在清晨安靜的小鎮(zhèn)里回蕩。而肥先生也沒歇著,因為好戲還在后面,現(xiàn)在還沒完。他緊接著抬起高貴的腳,用力的踹向冬生。這一腳真是有威力,有聲有力道,冬生是應(yīng)聲倒地。我的心揪了一把,因為冬生倒地的地方不是別處,竟是馬路正中央!

“好好的,怎么就遇上這種人!冬生少不了挨頓打?!?/p>

“你曉得那個人嗎?是咱們街上的?”

“沒見過!誰知道從哪兒來的。不過看樣子有兩下子,絕不貧。收拾的也怪利散的,西裝的西裝,皮鞋的皮鞋,倒也像個生意人?!?/p>

接下來是我長久的沉默,我沒有再接著小店老板的話繼續(xù)往下說,而是抬起頭看了下天色,然后回過神于前方扎堆的人群。此時的天也就剛剛放亮,街上的摩的司機,已經(jīng)拖著沒睡醒的身體在等生意了。但當(dāng)他們看到肥先生掄起拳腳打人時,個個來了精神,紛紛湊上前去觀看。并且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相互談笑。

但冬生也絕不是那種被打了以后,只會傻傻地躺在地上認(rèn)命的主。要知道,是個人在被打的時候,都是會疼的。所以冬生在被踹了肚子倒地后,并沒急著喊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捂著估計帶上了紅腳印的肚子往后退。不過他退的方向并不是要逃跑,而是朝著上前湊熱鬧,并時不時搓弄肥先生繼續(xù)打的一小堆人群。

我看的很清楚,冬生是以極其低下的乞求目光,看著其中一位摩的司機。他把顫抖的手指向剛才那位大展身手的肥先生,意思像是想告訴對方:你能幫幫我嗎?求你了!幫幫我吧!求你了!

但此時的那位摩的司機,只顧一個勁的搖頭和往后退。因為他迫切希望與冬生拉開距離,并避開對方因極度慌恐而亂揮舞著的手。

“恩嗚兒— 恩嗚兒—”冬生又一次哼起了他特有的發(fā)音方式,甚至毫不夸張的使我在隔著百步距離的地方仍能聽得見。

冬生沒辦法了,只能四處來回小跑著,向周圍站著觀看好戲的觀眾們投去乞求的目光,和可笑的發(fā)音??啥紱]有用,因為他還來的只有冰冷的白眼,和無奈地?fù)u頭。

再看另一旁,肥先生正與身邊的那兩位先生一起,朝冬生扔去輕蔑的微笑。因為在剛不久前,正是眼前這個傻子的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他們抽煙、聊天的歡快,也同樣是這個傻子破壞了他們原本好好的心情。而此時在他們看來,這么做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天,徹徹底底的亮了。人們看完了好戲,自然是要散去的。肥先生與他的朋友們亦是如此,該忙嘛忙嘛去了。小鎮(zhèn)又一次回歸了最初的寧靜。因為人們還要做生意,所以都在自己鋪里忙活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兒。

一切,都是那么的靜,死一般的靜。

冬生站了起來,仍然佝僂著他那張背,沒有理會滿身的黑灰,更沒有理會渾身的疼痛。他徑直朝公路這邊,三十步西的大同早餐店走去。此刻的我因為還要上班,所以并沒有理會他要進去做什么,便朝著身旁的小店老板寒暄了幾句,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兒,向著單位的方向。

雖說每天起的很早,能坐上第一班發(fā)往小鎮(zhèn)的公交。即使除去吃飯外,時間也相當(dāng)充裕。但由于這兩年來習(xí)慣了早睡早起早干活的這一生活方式,所以我自覺的加快了行走的步伐,朝著單位的方向前進。

要說此時就應(yīng)該頭也不回的朝著單位前進,但我還是停下了。并不是忘了東西在剛才呆過的小店,也不是忘記買東西或者是其他。只因為一個人——冬生。

我回過頭,看向正向我所站立的方向跑來的怪胎。他一步并作兩步,前后腳間落地距離很大的追了上來。且他佝僂著腰,身子左右搖晃著朝半山腰奔跑,動作很是怪異。這也讓我一時間摸不清頭腦的去想,他究竟要做什么?所以無奈,我朝身后退了幾步,給它讓了路,不作理會。

呼,輕松了。冬生從我身邊跑了過去,只要沒有來纏我。此時我看著他以并不是很快的速度離去的身影,雖說摸不清頭腦去猜想他腦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想做什么,非要如此這般來回奔跑。但是有一點是我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冬生十分著急著去做一件事情。

我待冬生跑遠(yuǎn)了以后,才動起步伐,跟在他的身后。倒不是我想跟著這個無聊的傻子,去看他準(zhǔn)備干些什么,更沒有閑心去知道他要做甚。只是因為冬生所走的路線,與平日我步行去單位的路線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走到了這條路線的目的地,而冬生則是在半路上的一個交叉路口右拐了。

我無意的朝那個方向瞥去了一眼,看見了冬生朝坡下奔去,并在一間破舊的小平房邊停了下來。再看時,我發(fā)現(xiàn)了在那個地方,也就是破舊的平房的門口坐著一位大概八十多歲的老頭兒。并且瞅見他看到冬生后,立馬將原本枯皺的臉?biāo)沙?,嘴角向上揚起,露出了那兩排泛黃的玉米牙。此時冬生,反映與那位老頭兒一樣,頓時間興奮起來,全然忘記了剛才被打時的疼痛,沒有半絲虛假的掩飾。我看到了,這兩個人雖然在笑的時候十分的丑、難看,但我始終懷疑不起來那張笑臉里面會含有假意。

我相信了,那笑是真實的。

罷了,冬生敞開破舊的軍大衣,從懷里掏出被捂得已經(jīng)有透明水珠的白塑料袋。我瞪大了雙眼,努力的想看清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寶物。所以我看見了,在冬生匆忙的打開塑料袋,把它湊上前去展示在老頭兒面前時,我看見了,是兩塊熱氣騰騰的燒餅。

冬生顯然還是有點智商的。他為了不把手上的臟灰沾在那來之不易的食物上,便把塑料袋放在一邊,緊接著開始他的滑稽表演:像猴子一樣,左右手交替著翻找破舊大衣上所剩干凈區(qū)域,找到后像撓虱子一樣在那片看似未沾染污跡之地拼命的擦拭。直至把手上所有的臟,所有的污全部去除之后,才拿起剛才放在一邊的白塑料袋,從已經(jīng)布滿蒸汽水珠的袋子里,掏出那兩塊看似金子般寶貴的東西。 那兩塊熱氣騰騰的燒餅。

此時的我頓時間像明白了些什么,心底里突然涌現(xiàn)出一股可怕的泉水。將之前所有的厭惡,所有的反感,無一例外的沖刷了一遍。我猛然間想起了之前坐車時聽到的那些話。我想,這位坐在破舊平房門口,活動不能自理的老頭兒,大概就是冬生的爺爺吧?冬生打出生起就被貼上了傻子這一印記,估計終生不會改變。而這個老頭兒并沒有拋棄眼前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并且跟正常人差的很遠(yuǎn)的孫子,而是選擇了留下。

此時老頭兒看著眼前表情傻乎乎,舉止幼稚的冬生,送給他了帶有的溫度的笑容。

“這是你買的?”

“恩嗚兒—恩嗚兒—”

“哈哈,中中中!冬生會買東西!不傻不傻!”

“恩嗚兒—恩嗚兒—”

笑聲淹沒了周圍的一切。而且這一次冬生沒有了以前怪異的哼叫,估計是參雜了太過激動的高興吧?

我的感觸并沒有長久的持續(xù)下去,因為這種感覺只是暫時性的,僅僅在剛才那么一瞬間有過一絲的劃過心頭。所以說到底,這種感覺只在一瞬間。對于當(dāng)時我的來說,并沒有此后,在看到冬生極力扭曲著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時,那從心底里發(fā)出的無比震撼的敬畏之情。而那已經(jīng)足以讓我終生難忘。

造物主緩慢地轉(zhuǎn)動身邊的床頭燈,光線開始變暗。正如此時小鎮(zhèn)上空漸漸被灰黑浸染的淡藍(lán),變得沒了光亮。遠(yuǎn)處山頭上挺拔的樹,也留著淚,放棄了這生命的綠,任由黑暗吞噬。那些被洗去了綠色的,死了的樹,在一筆濃墨之下,連成了一道凹凸的黑曲線,逐漸加粗著向遠(yuǎn)方無限延伸,直至把小鎮(zhèn)乃至世界籠罩,仍不停筆。

我沒有耐心等造物主緩慢關(guān)閉床頭燈去睡覺,而是仍然像往常那樣,在下班點到來的時候,急匆匆地走出單位。沿著那條散發(fā)著鄉(xiāng)土氣味的土路,走到小鎮(zhèn)正上方剛完工的新公路上。我停下了腳,就站在這條公路上往下看,可以把整個小鎮(zhèn)盡收眼底。我看見了,公路邊空地上??康囊琅f是那輛公交車,小鎮(zhèn)依舊是那個小鎮(zhèn)。只是模糊記憶力里的那個就要被黑暗籠罩的末班車,如今開始變得不同。因為我仿佛看到了有幾縷光亮開始在那里擴散,只不過沒有那么快而已。

當(dāng)然了,我并不是在這里欣賞風(fēng)景的。我還有這一天內(nèi)最后的一項任務(wù)需要去完成。所以,我再一次邁出腳,并且自覺的加快了步伐,向著那輛??吭诼愤吙盏?,孤獨的,還未完全被黑暗籠罩的末班車前進。此時的我踩著腳下人們用雙手辛苦建成的新公路,卻發(fā)現(xiàn)上面已經(jīng)被一些后來者破壞而受損。這些疤痕是那么刺眼,以至于與大地對視萬年的天空也忍不住看下去,便悄悄而又緩慢地把自己的臉埋進黑不透的面紗里。

亮光,在這逐漸被黑暗吞噬的鎮(zhèn)上,顯得格外刺眼。我看見那是新公路旁的一戶人家,他們?yōu)榱说挚惯@逐漸黑的夜,而拉亮的第一盞燈。而也正是因為這第一盞燈,點燃了小鎮(zhèn)千家萬戶的燈火,并且越燒越旺。終于,在我到達末班車停靠的那片空地時,被光的海洋淹沒。我抬起頭看著月亮,仿佛她也受不了這強烈的光亮,慌忙地想把自己升的更高,然后再用自己的光芒,來還原那些被黑暗吸干了生命的萬物,和那些人造光不可穿透的萬物。

我繞過車屁股,來到車前門的登車口處。用雙手拉住了階梯口處的鐵柵欄,再一用力,終于把整個疲憊的身子提起,擱到了車上。然后像往常那樣無力地掃了一眼車上的乘客。嗯,還是以往那樣的少,少的可憐。不過這些早已習(xí)慣,所以在這樣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里,我找到了自己經(jīng)常坐的那個位置坐下。也就是緊挨著階梯口處的地方。

“哈哈!我干脆把這塊破表給扔了,直接就用你這塊現(xiàn)成的??!你每天都是這個點來,哪兒還用得著表來看時發(fā)車??!”老張扭過頭,綻放了那張依舊面帶笑容的臉,并用手指著屏風(fēng)玻璃前放著的破舊鐘表對我說道。

“習(xí)慣了,真是養(yǎng)成習(xí)慣了。每次到這里的時間都剛剛好?。〔豢煲膊宦蔽野杨^扭了過來,正對著面前臉帶笑容,側(cè)過身子跟我說話的老張。

“這離發(fā)車還有兩三分鐘,咱們再稍稍等一會,指不定還有街坊因為路遠(yuǎn),正慌跑著往咱這兒趕呢。要是咱們就因為天快黑了,就這么慌忙提前發(fā)車,可就耽誤人家辦事嘍!”

“沒事沒事,早一會,晚一會到家都沒啥大礙。再說這回去也不著急干啥事兒?!?/p>

此時,蔓延著的黑暗已經(jīng)擴散的很遠(yuǎn)了。但遠(yuǎn)方仍有些許光亮,在頑強的抵抗著。所以我看到的天空,呈現(xiàn)出了白與黑混雜,而顯現(xiàn)出來的濃灰色。至于為什么是濃濃的灰,我想,那大概是黑的色彩太過強烈的結(jié)果吧?

咯吱。我扭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處,是老張用雙手支起了身子,把頭伸出了窗外,朝著漸漸沉下天的小鎮(zhèn)張望,估計他是想要在發(fā)車前,再一次確定有沒有要趕車的乘客。

“哎呀,要是再晚來一步,那可就真的只能在路邊干瞪眼了??!”

我抬起頭,沿著與老張環(huán)視相反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正迎著前門跑來了的黑影。直至他真正靠近了以后,我才在微弱的車光燈下,定眼看清了這個人。是馬路對面甜食店里的忠叔。

“剛才正說呢,再看看還有沒有人來。幸虧沒有提前發(fā)車,要不啊,這不就耽擱事了嘛!”老張回過頭,看了看已經(jīng)坐定的忠叔,面帶笑容的說道?!暗攘诉@么久,天都快黑透了。我看也沒什么人了,咱們這就發(fā)車。”老張看了一眼破舊的鐘表,又對比了一下此時的天空,邊說邊熟練的發(fā)動了車子。

車子仿佛早就憋足了勁,在老張一聲令之下,哼哧哼哧的就動了起來。而此時的小鎮(zhèn)雖然已經(jīng)被黑暗籠罩,但千家萬戶的燈火,仍然頑強的抵抗著這黑的夜。還有我們眼前不是那么明亮的稍顯微弱車光燈。

“我平時把喝完的飲料攢起來,一大袋兒,也賣不了幾個錢。真不知道冬生是攢了多少,才換了十來塊!”忠叔打破了發(fā)車后的寧靜,臉帶疑惑的面向老張說道。

“他去你那里買甜食了?”老張看了一眼后視鏡,對忠叔說道。

“是啊,還買的是最貴的,一下子十幾塊,這他也掏出來了。我以為他是進來討吃的,準(zhǔn)備拿一塊紅棗糕給他,可沒想到他哼唧著,要付錢買他指著的甜食。”

“我聽街坊們說,這段時間總見冬生撿瓶子,聽說還攢了不少。估計是要拿去換錢,買點好東西的給他爺捎回去吧?冬生可不傻,他知道誰對他好。對他好的人,他還知道報恩呢!”

“恩說的也是,我也經(jīng)常見他在垃圾堆里翻找瓶兒。每次看見瓶兒都像見到寶貝一樣,趕緊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凈,才放進袋兒里?!?/p>

兩人說話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開出了很遠(yuǎn)。我看著車光點亮的窗外的景物,排著隊消失在黑無邊的夜里。突然,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是那半彎曲著的,又令人看了以后發(fā)怵的身影。是冬生!我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怪胎,著實嚇了一跳。而他仿佛是借著車光燈,看清了老張的面孔,頓時變得興奮,大聲的叫嚷起來。此時的老張也因為突然出現(xiàn)在行車視野里的冬生,那怪異而又激動的叫嚷聲,嚇一了跳,趕忙把車子緩慢地停了下來。

“恩嗚兒—恩嗚兒—”

冬生如此的激動,讓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土坡上,看見他與那位八十多歲的老頭時的場景。而這叫聲和那次的一模一樣,同樣是沒有了以前的怪異的哼叫,而是參雜了太過激動的高興。當(dāng)看到車子緩慢地停下來了以后,冬生興奮的揮舞著手,并有意小心的護著手里掂著的透明塑料袋,恐害怕里面東西掉了出來。

此時的冬生興奮的跑向已經(jīng)越過自己,在前方緩慢停下的車子。在他向車子走來的同時,那刺耳的叫嚷聲也一個勁地折磨著我的耳膜。我把頭半伸出窗外,看著車后方冬生。他在走近車屁股后,向左拐去,估計是直接走向了老張駕駛室的地方。

“呲— —”

我聽見了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并讓之前那刺耳的叫嚷終于消失于盡。此后傳來的是那肉體與地面撞擊,發(fā)出的恐怖聲音。車上的人看向窗外,看見的是身體已經(jīng)歪曲變形,躺在地上的冬生。而同時我也看見了,在車光燈的照耀下,在冬生的身下,一股液體正逐漸的向周圍蔓延。

我分不清了那血液究竟是鮮紅色還是炭黑。老張把腦袋伸向窗外,看到了地上黑乎乎的一攤子。瞬間,他的整個人震呆了。我看見仿佛有一股閃電由內(nèi)而外的迸發(fā)出來,讓他那頭皮整個的顫動起來。

而老張也在停頓了一瞬之后,在聽到剎車聲的第一時間內(nèi),用顫抖的手打開了車門,慌跑下了車。

我也跟著跑了下去,向著冬生倒地的地方。

就在我跟老張跑過去的同時,那輛剛才緊急剎車的吉普車?yán)锏乃緳C定了定神走了出來。他走到車前,借著車光燈看了看剛才被撞的地方,并用手擦拭一了翻之后,才抬起頭,看向躺在地上的,身體已經(jīng)變形了的冬生。

“你媽逼的不長眼啊!突然出現(xiàn)在馬路上,不撞死你,撞死誰啊…”

此時的老張已經(jīng)跑到了冬生的身邊,并跪了下來。看著眼前身體已經(jīng)變形了冬生,老張的手開始顫抖。就連膝蓋已經(jīng)被蔓延著的血液完全浸染,也全然沒有了一絲感覺。

他太害怕了。

眼前地上躺著冬生,被猛開來的車子撞的已不成形。蜷縮著的腿,別扭的彎在一起。

“恩…嗚兒。”

冬生慢慢的蠕動著胳膊,從懷里拿出來了已經(jīng)被血液染滿的塑料袋,準(zhǔn)備給跪在身邊的老張??粗B掂起來的勁都沒有的冬生,心如絞的老張幫了冬生一把,幫他拿出了那已顯黑色的塑料袋。

借著車光燈,我和老張都看見了。在那已被血液布滿的塑料袋里,是幾塊干凈的,還未被浸染的甜圈糖。是那老張曾經(jīng)給冬生吃的,甜甜的,那兩塊干凈的甜圈糖!

老張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接著,我看見老張那鋪滿皺紋的臉在顫抖,并聽見了他嚎啕的大哭。

“嗚……噗傻…噗…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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