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 ? ? ? ? ? ? ? ? ? ? ? ?——歐陽修《玉樓春》
1.
我到現在還記得最初見到云云時的樣子，干凈清爽的短發，一雙大眼睛撲簌著懵懂，白凈的面龐上一顆讓我深惡痛絕的痘痘都沒有，嬌小的身材上穿著洗的有些發白的并不新潮的衣服。總是低著頭，對著課本出神。
那是2005年，我們上高一，我跟她同桌，但卻很少交流。我課上蹦出些奇思妙想，每次分享給她，她非但不笑，還會狠狠瞪我一眼。她批評我上課老說話，我苦笑不得，從此老老實實上課，有什么奇思妙想也都硬生生憋回去。
分班后我們還是同班，但是不再同桌。她的同桌換成了叫大貓的男生。
大貓是我們班最小的男生，高高瘦瘦黑黑的，高興了愛笑愛鬧，幽默風趣，不高興沉默冷淡，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傲嬌幼稚的樣子像極了學校那只大花貓，于是都叫他大貓。
大貓人緣好，會說話，逢人就喊哥姐，唯有對云云，叫她小娃娃。其實云云比他還大了半歲，只是長得酷似洋娃娃罷了。
2.
云云和大貓同桌不久，云云開始格外想念與我同桌的日子。因為大貓比我還鬧騰，上課除了學習什么都做，有人作詩為證：偷吃零食睡大覺，交頭接耳傳紙條，桌洞像個雜貨鋪，作業從來找不著。
云云常常對我抱怨，說他老是戲弄她。給歷史書里的皇帝全畫上胸罩，還非讓她看，看的她面紅耳赤，罵他變態，結果他變本加厲，給國家領袖全穿上了比基尼。我笑的前仰后合，趕緊拿大貓的歷史書來瞻仰其大作。
云云雖然抱怨，臉上卻多了以前不常見的笑容，課下也活躍起來，不再在座位上默默啃書，開始參與起女生們的八卦，跟我更加熟絡了。每次一說起男生的話題，云云一定會說起大貓，雖然都不是好話，但是嘴角總是上揚的。
云云的成績下降了。老師很自然的想到是不學無術的大貓打擾了云云的學習，于是把大貓換到了后面的位置去。
3.
我以為云云終于解脫了，卻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更不似從前了，成績也沒有立刻回升，反而課堂回答問題常常驢唇不對馬嘴。
云云第一次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訓導，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哭起來，我拍怕她抖動的肩膀，遞了張紙巾給她。
那天自習課上，前面傳來一張紙條給我：遙遙，我好像愛上一個人了。我頓時一驚，不是因為挖到大八卦了，而是萬萬沒想到傳統內向的云云會說出愛字。
我趕緊回了一張紙條，“天哪，是誰？我保證不說出去！”
我伸長脖子，穿過三排人群，看她對著紙條躊躇猶豫著，似乎很難寫下那個名字。終于看著紙條穿過一雙雙手來到我手上，沒想到卻是：“你猜猜。”
這么大的事我怎么會猜，又沒有選項。不過想來云云比較熟的也并不多，是新同桌？戴著眼睛挺斯文，像她的菜。數學課代表老林？他們走得比較近，經常一起討論數學題，而且老林長的也不錯。班長？這花心大蘿卜，最擅長勾搭小姑娘。總不會是大貓吧？可她最不待見的就是他了。
最后把這幾個選項都寫上，傳了回去。
我已經沒有心情做英語卷子，一心一意盯著云云嬌小的背影，依然不敢相信，愛情之箭會落在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她身上。
紙條傳過來，再次震驚了我：你為什么會認為是大貓呢？
我趕緊回復她：我猜的，你就跟這幾個人說話，你不是挺討厭大貓的嗎？
我回頭忘了一眼大貓，趴桌子上睡得正香。這樣一個胸無大志、吊兒郎當的人，哪里值得云云如此青睞？
大概云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才會在紙條上說：我也不知道，一言難盡，好好學習吧。
4.
這樣一個大八卦壓在心頭，讓我如何能學習。趁著最后一節體育課，我把她拉到操場角落，她背靠夕陽，面對一墻壁的爬山虎，似乎陷入深淵，掙扎著不知怎么開口。
是大貓說喜歡她的。他說的你笑起來多好看，應該多笑笑。他說你還會臉紅呢，現在會臉紅的姑娘越來越少了。他說，你這樣的女孩都是國寶，當我女朋友唄。他說，答應做我女朋友，我就還給你作業本。他說，千萬別亂跑，讓別人看上你，我得多傷心。他說，我戶口本上缺個名字，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云云最初知道是玩笑，拿白眼回復他，從不答言。后來半信半疑，嗔怒他胡說八道。最后不知該信不該信，只會紅著臉瞪著他，說不出話。
可沒想到，換過座位后，大貓像是一切沒有發生一樣，除了在樓道里迎面遇見，會戲謔地喊云云一句娃娃。過去天天掛在嘴邊的告白，一句不再提了。
云云這時開始患得患失了，她寫著作文會不自覺寫出大貓的名字，她路過食堂路過超市路過操場路過男生宿舍哪怕上廁所路過男廁所，都忍不住想會不會遇到大貓呢？大貓會不會在里面呢？
她聽英語的MP3里多了大貓喜歡的歌曲，她去食堂總是忍不住選擇他愛吃的飯菜，她讀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總覺得句句在說自己。她控制不住，她不明所以，她無能為力。
她問我怎么辦。
我猶豫著，言情小說看過不少，卻只會紙上談兵。但我知道，暗戀只會越拖越久，長痛不如短痛。
“解鈴還須系鈴人，直接問他什么意思，到底喜不喜歡，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罵他王八蛋，你也死心了。”
“這不行吧，我問不出口，我都不知道該不該跟他在一起。”
“什么該不該在一起，相互喜歡當然在一起，兩情相悅你以為那么容易？”
我并不知道，我以為的直白簡單，最后卻把局面越攪越渾。
大貓面對我的質問，只是直勾勾瞪著我。我反復讓他表態，他才懶洋洋說，“我這種壞學生怎么配得上人家好學生呢，跟我在一起，只會是拖累她。可千萬別和我在一起。”
“你這么為她著想，看來還是喜歡她的咯？”
“誰說了，我哪說喜歡她了？”
“不喜歡還跟人家告白，讓人家做你女朋友？你誰都耍的嗎？”
“我就是耍了，怎么滴？”
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轉身走了。原以為大貓玩世不恭但是老實本分，卻不想如此不負責任。
我以為云云聽說以后會哭，卻沒想到她只是一言不發，我們沉默許久，我內心惶惶不安，倒希望她大哭一場。
5.
云云還是哭了，在樓去人空的教室里。我恰好回去拿作業，看她趴在桌子上，無聲抽泣，肩膀抖動著。我喊她名字，她直起身子，擦干眼淚，說沒事。
她去找大貓了。問他是不是真的一點都沒喜歡過她。他說不是，他喜歡她，但是不想耽誤她學習。她說如果我不怕耽誤學習，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大貓沉默以對。
云云成績始終沒有起色。她不停寫著些心碎的句子，一句一句從第一排穿過全班的手傳到大貓手里。
她寫，我懂你的逃避，懂你的不安，可你卻不懂我的沉默，不懂我的為難。
她寫，我從未覺得春天還會這樣孤寂，從未覺得黑夜這樣漫長，從未在人群中流過眼淚。
她寫，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看著你的時候也會想念你。
6.
她寫了一百張，大貓全都揉碎了扔進了垃圾桶里。寫到一百張時，大貓愛上了網游。
大貓開始流連網吧，通宵打網游，白天在教室里睡覺。黑白顛倒，整個人愈加瘦削，黑眼圈漫延了一整臉。云云一張一張紙條過去，讓他戒掉網癮，讓他按時休息，按時吃飯。可是大貓從來沒有理會。
我勸云云趕緊死心。她說她已經死心，只是心疼他也心疼自己。她不指望和他在一起，只是看他這樣墮落下去，自己于心不忍。我說跟你有什么關系，他自己選的自己樂意。她說不是自己咄咄逼人，也許他不會以此逃避。
我沒想到，云云是這樣愛到不顧一切。我以為青春期的愛情不過是因為好奇與叛逆，不過是一時性起，卻不想也能如此一往情深。
云云為了阻止大貓通宵上網，自己跟著跑去網吧，坐在他身邊，看電影寫博客，直到昏昏入睡，醒來身上披著大貓的外套，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
跟了兩天，云云扛不住了，請了病假，在宿舍休息。大貓聽說，以為她感冒了，給我一袋子感冒藥和零食，讓我給她送去。我說你這又是為什么呢，他說是他對不起她。
7.
高三暑假回來補課，大貓就退學了。七夕那天，下了一天的大雨，傍晚時終于放晴，天邊兩條彩虹，絢麗奪目。云云說，咱倆逃課吧。
于是我帶著好學生云云逃課了。去最出名的麻辣燙小店，吃麻辣燙。她要了變態辣，辣得滿面通紅，嘴里的熱氣像是噴火，眼里的熱淚翻滾。她說好辣好辣，辣的我都哭了。
我說你哭就哭吧，反正也沒人看見，我不是人，你放心吧。
她笑了，眼淚也流下來了。她第一次這樣嚎啕大哭，整個人都跟著顫抖，眼淚從眼睛一路向下，路過嘴巴，路過下巴，一路浸濕了衣領。我不停給她遞紙巾，遞著遞著我自己也忍不住哭出來了。
我說你至于嗎，他有什么好的，我怎么沒看出來他有哪里好呢。
她抽泣著說，大貓他很好的，真的。
整整一年，我們誰也沒有大貓的消息。直到畢業聚會，大貓突然出現在聚會上，男生們把他撂倒在地，拽著他雙手雙腳摔他的屁股。等他爬起來，拍拍屁股的土，罵著摔他的男生，一抬頭，望見云云正癡癡看著他，眸光閃爍。
那晚聚會大家都喝了許多酒，男生喝得語無倫次，女生喝的紅光滿面，喝到后半夜，又都轉戰網吧通宵，大家誰也沒注意到，大貓和云云偷偷出去了。
第二天，我問云云，你跟大貓干嘛去了。她只說什么都沒有做，只說了一晚的話。我說那你們在一起了？云云沉默很久，我也這么問他的，他說，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大貓退學后，去了北京一家電腦學校，三年可以拿大專文憑。云云沒有考北京的學校，她不敢離他太近了。她去了離家更近的一家師范學校。
8.
云云和大貓真正在一起，是在半年后的圣誕節。云云忍不了只在手機按鍵上解相思，買了一張站票，在人群里站了四個小時，終于到了北京。
她沒去長城沒去天安門，哪里也沒去，就待在大貓的出租房里，給他煮面，給他炒黑乎乎的茄子，給他曬被子，給他洗衣服，給他打掃衛生。她說那一星期，是她最幸福的一星期。每分每秒都是歡愉的，那潮濕擁擠的小房間，飄蕩著成千上萬幸福的灰塵，在陽光里熠熠生輝，像漫天星辰。
回到學校，云云每天早八點和晚八點給大貓打一個電話，發無數條短信，QQ空間和人人網全是兩個人的照片。
9.
2010年初夏，云云突然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大貓電話。我說你鬧呢，你是他女朋友都沒有他電話，我哪里有他電話。
云云馬上抽噎起來，大貓不見了，大貓失蹤了。我說你別哭，怎么就失蹤啦，這么大人能失蹤啊？
大貓確實失蹤了。QQ短信不回，電話關機，云云又站了四個小時去北京，他租住的小房間里面已經住了一對小夫妻。
我問她之前怎么一直沒發現，突然就聯系不上了啊？云云說他們已經冷戰一個多星期了。
云云和尋常女孩子一樣，付出了太多，就開始患得患失了。總是她打電話給他，總是她發信息給他，他的空間里沒有她的只言片語，他在任何節日都沒有送過她一份像樣的禮物，他從來沒有來她學校看過她。開始云云發發小脾氣，大貓還能說幾句好話哄她，也會做出各種許諾，后來云云的脾氣越來越大，大貓越來越不耐煩。熱戰結束，冷戰繼續，一個月里沒有幾天心平氣和。這次吵架是因為云云給大貓連續發了七條信息說想他了，而他沒有給她回復。
我問了幾個男同學，都沒有聯系上大貓。然后就暑假了。回到家鄉，我再見到了云云。她燙了流行的卷發，涂了淡淡的口紅，穿著時興的短裙，踩著尖尖的高跟鞋。
我問她是不是還沒有大貓的消息，她說是的，她不打算找他了，愛活活，愛死死，她說受夠了有他的生活，她交新男友了。
云云確實沒再找過大貓，可是大貓的空間訪客里都是云云的頭像，大貓的農場里的菜都是云云偷的，云云空間里與大貓的合照一張都沒有少。所以她的男友從來沒有相處超過三個月的，總是未曾開始便結束。
10.
2012年我們畢業了，我四處奔波找工作，早就忘了云云和失蹤的大貓。我回到家鄉考事業編，考完找了一家面館吃面，心里滿是疲憊。突然對面坐下一個人，竟然是失蹤兩年的大貓。
我白了他一眼，你丫還活著啊。
他拍拍我的頭，你啥時候能淑女點啊。
我們就著八塊一碗的面，喝了兩瓶啤酒，說了兩個小時的話。
從他當年北京求學，到我如今四處求職，都在兩瓶啤酒里吐露出來了。我問他兩年前為什么一聲不響離開云云。
他說，我知道自己注定了對不住她，我永遠也不能像她愛我那樣愛她，她愛的越熾烈，我就越害怕，怕最后萬劫不復。
我問他這兩年有沒有找女朋友。他說沒有。
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云云，喜歡她干嘛這么傷害她，不喜歡她那你為什么不再找一個。
他說，我找不著了。找不著另一個像她那么對我的了。
我問他你們還有可能嗎。
他喝下最后一口面湯，說湯太咸了，當初真不該開那樣的玩笑。
11.
大貓離開北京，回到家鄉，在自己家里的工廠里幫忙。云云考上了家鄉的教師，在小學里教英語。他們再遇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云云明知是飛蛾撲火，還是奮不顧身，撲進大貓懷里。
云云拼命彌補高中的遺憾，兩個人逛校園，吃路邊攤，照大頭貼，坐在公園里一人一個耳機聽歌。一切看似浪漫又青春，可惜他們早就過了牽牽手就能滿足的年紀了，再也不會因為一點細小的喜悅滿足了。
云云說，我們結婚吧。
大貓把云云帶回了家。大貓媽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身材嬌小的云云，假意客氣地吃完飯，便沒有了后話。
最后云云等不住了，問大貓你媽什么意見啊。
大貓含含糊糊，說我媽不同意。
云云沉默半刻，甩頭走了，大貓沒追。
大貓沒再找云云，云云跑去了大貓家里，一臉笑容，帶著昂貴的禮物，極盡討好大貓的媽媽。
大貓媽媽對云云不甚滿意，但看著她誠意十足，人也勤快能干，不久便答應了。認準了準兒媳婦，常常叫云云家里做客。云云也不客氣，去了里里外外地幫忙收拾，很快俘獲了準婆婆的心。
而大貓又失蹤了。
他給云云送了一束花，云云看著花陶醉不已，拿出卡片卻傻了眼：對不起，我還是沒有準備好，我還是無法承受，請你恨我，但別再愛我。
云云聯系不上他，他媽媽也聯系不上他。他媽媽一直勸慰準兒媳，云云別生氣，他回來，我打斷他的腿，就是我慣的他，一身臭毛病！云云，我跟你一邊的，我絕不偏心他，你可千萬別生氣。
云云淡淡的說，算了阿姨，我倆還是沒緣分，我等不起了。
12.
云云告訴我這些時，臉上是平靜的，可那平靜是面無表情一潭死水的平靜，我知道，她不是死心了，她是心死了。
13.
云云走上了漫漫相親路，也斷斷續續交了幾個男友，可是每一個都是無疾而終。
大貓反而先結了婚，結了婚的大貓像消失了一樣，若不是在大街上被我撞見，我們誰都不知道，大貓娶了嚴妻，不許他跟女同學聯系，大概是聽說了他和云云的事，防患于未然吧。大貓問我云云怎么樣了，我說挺好，交了新男友，她說還挺靠譜的。我們互留了微信，但是沒再聯系過，只在朋友圈里點點贊。
云云的男友個個都像大貓一樣。我說云云你是不是中了渣男的毒，就遇不上一個靠譜的人？
云云說，我也不知道，靠譜的總是沒感覺。
我說，這個年紀了你還提感覺，你以為你還十六七呢。
14.
前兩天，班長孩子滿月酒上，同學們又小聚了一番。隔著酒桌，大貓對云云舉起來酒杯，說先干為敬。一仰頭，一杯白酒下了肚。男生們立刻起了哄，非叫大貓喝吐了回去不可。
我看了一眼云云，像是看見畢業聚會那年的她，眸光閃爍。
2016.1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