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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有些變化,悄無聲息
有些變化,悄無聲息,它們有它們命定的方向。
很難說是哪個具體事件把人改變了,這是一個無察的過程。人在現實中生活,就像站在腐蝕力很強的風里,它看不見,卻無時不在穿過生命體,每一次加進一點東西,每一次都帶走一點東西,不知不覺間一個生命的質地改變了。其他人也在變,但改變的速度有所不同,方向也不同——可能風穿過這一個肉體的時候,被更堅硬的東西過濾掉了一些;而同樣的風,卻足以把另一個人的鈣質給帶走。從此這兩個人再也無法站在一塊了,無論是夫妻,還是朋友:一個是無鈣的軟體,一個是堅硬的存在。
凡是肉眼可以察覺的變化,比如人事更迭、歲月流轉、容顏損毀,我們日日擔憂,時時煩惱,花費時間無數,浪費資財無數。誰會留意這不經意間的磨損,保持警覺?當有人沉潛在這些暗流中,給人性以善意的呵護時,我們要向他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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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不容忽視的力量
走路的人,走著走著,就走到對面去了。
這是很多人心中的隱痛。我們到五十歲的時候,也會訝然發現自己成了年輕時最厭惡的那一類人。
寫小說的人常有這樣的感受,寫著寫著,筆下的人物不聽指揮了,他們大都朝著自己命運的軌跡奔去了。
我是個慣走小道的人,最近我才意識到。出門上街,身子不由自主,就撇下大道上的車水馬龍,往小路上去了。跟我同行的人有時受不了,于是在岔路口分手,他趕他的熱鬧,我去享受我的冷清。
為什么不湊合不遷就?因為每個人背后都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搡著往前走。這股力量,不容忽視。
作為一個讀書人,我很敬重托爾斯泰。他在寫安娜卡列尼娜時,已經知道什么是必然性的悲劇性命運,但他不踮起腳來評頭論足,他將自己隱沒在生命的河流里,讓命運自己來說話。筆頭上他下足了功夫,卻看不出來。他沒有美化你,也不丑化你,他就是深化你,讓你明白你為什么走著走著,就奔火車站臥鐵軌去了。
世界的本來面目究竟是什么?你為什么此時此地在這里?這是人類文明發展至今,還在頭痛的一個問題。在這個層面的探索,西方人比中國人執拗得多,這正是我們要學習的地方。老祖宗給我們留下大筆精神財富,但沒有留下“科學精準性”這一筆。我們不求甚解地活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和“二”后面的緣由,我們從不屑去打聽,這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給我們帶來深重的災難和無盡的苦痛。
繼續說下去嗎?我又朝“小道”上去了。我就是這樣走著走著,走到了自己的對面。偶爾停下來,看著對面的自己,不勝唏噓。
? ? ? ? ? ? ? ? ? ? ? ? ? ? 你所未見
不記得是寫在哪本書里:“汽車緩緩地爬上了高處,在山頂上,我們回望小城,夜色降臨,星星點起的燈火像是被打翻的星海。”這個意象一直儲存在我的審美記憶里,一旦我從人海里脫離出來,將自己置身于某個孤立的高地,這個意象就跳躍出來,給我帶來深沉的歡樂。
這是朝九晚五中規中矩的日常生活無法給與的。在日常中,我們是那頭被蒙上遮眼布的愚蠢的驢子,圍繞一個固定的點,機械地走著,永遠走不出自己的半徑。
遮眼布是必須的,不然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一長一定會發瘋。這塊遮眼布,也許是你愛著的一個人、一個家庭、一份職業,而現在更可笑,很可能就是一間屋子。
而你所未見,一直是存在的,就如星海、燈河。
? ? ? ? ? ? ? ? ? ? ? ? ? ? 陽春三月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這樣的開頭,是小學生作文。
雖然鶯是什么樣子?草是“芳草萋萋”還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孩子們已經沒有興趣去琢磨,但他們一落筆,一寫陽春三月,這個詞還是習慣性地冒了出來。
我們早已被文字所俘獲,活在概念之上,而且日趨低齡化,這一點不由叫人恐慌。
更讓人恐慌的是,我們所持的文字終有一天會變老,隨著時間變老,面目全非。
在字與句之間,生出幾根白頭發,長出幾條皺紋,文字的這點老氣橫秋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不服老。它明明曉得思想的這件外衣,已經不合體,破綻百出,它還強撐著,仿佛無賴——目光膩得讓人生厭,兩只手一攤,年輕時還知道收斂和遮掩的陋習,這時候都不管不顧地放出來:“我就這樣,你能拿我怎么樣呢?”
真正惡劣。
在文字變老之前,我們能發動一次理想的起義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文字變老的速度,與身處的時代和環境一定相關。在某些時代和環境里,周圍的空氣都是有毒的,它日夜侵蝕著,使文字長出滿身的銹斑。
扯遠了,回到陽春三月。
我知道,蝸居在這個城市一角的我知道,大自然的荷爾蒙正在城外的原野里泛濫,它們在密謀著一場叛亂。它們以什么號令聚集?以什么隊形出陣?以什么方式占領?我心領神會,卻無法言語,這匆匆的占領讓人莫名地傷感,同時又覺得自由。
? ? ? ? ? ? ? ? ? ? ? ? ? 弱者的自持
小時候喜歡看電影,因電影里的世界層次分明:一類是好人,一類是壞人,好是振振有詞的好,壞也是振振有詞的壞 ,沒糾結,不痛苦,如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無論好和壞都大義凜然,干干凈凈。
隨著年歲增長,漸漸明白,用“好”與“壞”去合并同類項,是妄想。大多數的人,包括你自己,似在好與壞和不好與不壞之間,左右為難。倒是另有一種分類,日愈明晰,讓你藉此找到自己的族群,有如羊入羊圈,狼入狼窩,各自回家。
你懂的,無論何時,這個世界,只可以分為兩種人,一為強者,一為弱者。
強者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弱者只敢直視孩子的眼睛,輕言細語;強者聲氣如洪,一切覺得理所應當,弱者不覺得生命里有什么是理所當然,愛不是,同情不是,血緣亦不是;強者腳踏實地,走起路來鐵板叮當響,弱者如履薄冰,他提防著腳下隨時可能破裂開來;強者認為自己掌控著世界,弱者對世界無從把握,他連自己都覺得把握不住;強者當自己是生活的主宰,弱者只在這世界上暫寄,他是過路者;強者對什么都篤定,他活著就是活著,死了也就死了;弱者不確定,他懷疑,他每天都在發問,問世界之外的世界,生活以外的生活,我自己之外的那個“我” 。
我是誰?我因何而來?
——這是弱者的自持,僅有的自持,可貴的自持。
? ? ? ? ? ? ? ? ? ? ? ? ? 敏感與遲鈍
兒時的一點甜,是極甜;一點鮮,是極鮮;當然,一點痛,也是極痛。
但漸漸,所有的觸感,鈍了。
這是上帝給人預設的保護機制。不然,甜,甜得發膩,膩歪你;鮮,鮮得要命,命只有一條;痛,痛得要死,死去還活來,活活受罪。
麻木不仁?啊也,真的不是什么壞事。你看天地不仁,但天地多長久。你再不仁,比得上天地?所以對人,要有點信心,他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他命就這么點長。
翻看歷史書,也有點感慨——你往后倒退著看,真是一代比一代敏感,他們的暴虐是真正的暴虐,恣意也是真正的恣意。觸摸他們的痛感,隔了上千年,仍然寒意襲骨,你不由打個寒噤。
歷史發展到今天,真好!大家都鈍了,掏出人心的刀柄,哎呀呀——刀口都銹掉了。
再也傷不到彼此了。
從敏感——遲鈍,人類歷史的偉大進步。
有人哼哼冷笑?
我也輾轉反側,不得安睡。
我天生有點敏感,小時就這樣。家族聚會,東家長西家短,大家嬉皮笑臉,含沙射影,我如坐針氈,總覺得一股惡意,涼颼颼,貼地而行,像一尾毒蛇,在人群里伺機尋找弱者,咬上一口。如果遲鈍,也許覺察不出這種苦痛,能夠坦然接受,并迅速模仿,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反擊,從而贏得自己人生課堂的第一個滿分。但我學不來,我口干舌燥,寧肯選擇沉默。這樣的退讓,要等我成年后,才明白這意味著自逐邊緣,意味著在學校,在職場,在我人生的所有主戰場,我將選擇做一名被動的旁觀者。
因敏感而退讓,因退讓而旁觀,因旁觀而受挫,我一生注定與挫折感如影相隨。
挫折感是我的起源,我的出身,我的原罪。它幽微曲折的痛苦,是我此生的功課。沒有這真實深切的挫折感,我寫不出一個字,而我因此而疼痛,如此真切。
? ? ? ? ? ? ? ? ? ? ? ? ? 書房里的憑吊
我其實不嗜書,嗜人。只是生活中的人極乏味,無法,只得嗜書,書中的人極有味。
入味既深,成癮,漸迷本性,苦不能解脫。
今日在書房,茫然四顧,不由凄惶,興許開個追思會,憑吊一番,可以暫得開解。
書籍林立,如廢墟,斷壁殘垣;如墓園,夕照晚景。
抽出一冊,豎立擺放,猶如墓碑。
且聽我哀告——
你寫書時,未必會去想,日后讀它的是些什么人,為這些人,你值不值得去寫。
讀書的,讀一本,也許日后會想起你的好。讀多了,漸忘記,也就無所謂好 。
愚人來找你商量事體,你竟是白寫——他早就拿定了主意。
智者慕名而來,名義是拜訪,實則是挑刺、格斗——論狡猾,智者的頭腦最狡猾,你斗不過他。
你清澈到潛意識里都沒有殘渣,自始至終,沒有一句粗話臟話——讀你的,自有一股骯臟氣,卻要栽贓于你,你竟無法。
只愛女人的男人,讀你,通篇只見“女”,不見“人”。只愛男人的女人,看你,只知道“男”,不知道“人”——你只有一副“人”的本心,倒生出不同面目。
有神論者標榜自己愛基督,不知道最愛基督的是“尼采”——他讀你,目光不屑,且傷你心。
泛神論者企圖協調好神與人的比例 ——他也企圖修訂你的比例尺寸,你必忍受一番瞎折騰。
無神論者鼓吹叛逆,他不明白耶穌是大叛逆者,從世俗人情里叛逆出來——他草草瞄你一眼,翻弄幾頁,便自以為懂,出去亂說。
你竟沒必要成書,一成書,就落了口實,有了煩惱,有了猜忌,有了計較。
最好是寫無字書,讀無字書。? ? ?
? ? ? ? ? ? ? ? ? ? ? ? ? ? 江湖“腳色”
在當下,做任何事,不能太執著,我每每想到這點,就有點凄惶。
你聽了,可能會反感,反感我老說歪道理,盡說泄氣話。
我也煩惱,煩惱自己的這點老實,心里藏不住話。
以前的讀書人就滑跳多了。他們做任何事,從不過分熱衷,姿態很瀟灑。比如在官不言官 ,隨時都有江湖之思退隱之念。哪一天歸隱了,也不當真,把茅廬造好,你三顧四顧都可以。執著于愛情?那更不行,夫婦之間,自有倫理綱常在;與歌姬的“花邊新聞”,大家拿捏得當,尺度正好,用在酒桌上助興遣懷,再合適不過。他們的這點不老實,體現在吟詩賦詞上,是盡跟你捉迷藏,一個簡單的意思,一定要借一個身份,換一副肚腸,比一番興一番,生怕你明白,又生怕你不明白。
這么折騰,他不是傻,是精。但凡遇到什么事,他可開溜,拍拍屁股走人。
真正的江湖“腳色”。
循著這條邏輯,你對中國文化,竟不能認真,一認真你就死翹翹,鉆進死胡同。
把玩可以,游走可以,既無大道可循,那觀小道,小道可觀。
它不能解決你的命運問題、生死問題,但可以解決生計,解決溫飽,它讓你暫時活下去,暫時。
有時,天空湛藍,藍得讓你覺得沒終極信仰真可憐,不由惆悵。但轉念一想,“花枝春滿,天心月圓”,詩里常有,人間不常有,何必執意那永恒的圓滿。
基督殉道,尼采發癲,放在中國,會想不通。大家茶余飯后,拿他們說事,覺得他們真會折騰,因精神潔癖去死?真有點癲。投江的屈原,沉湖的王國維,只不過時代不同,一個高潔,一個癡愚,你能說得通?
這么自說自辯下去,我也成了個江湖“腳色”,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