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申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五百年前，她為我血祭桃林。
五百年后，她消散在我眼前。
第一棍我打偏了，金箍在哀鳴。
第二棍前塵往事涌入心間。
第三棍落下前，我偷來老君仙丹“跟我走！”
“阿彌陀佛，終見天日，善哉善哉?！碧粕鲜驼Z，滿臉疲憊，“悟空，為師腹中饑餓，你去尋些齋飯來吧?！?/p>
悟空那雙火眼金睛警惕掃視著這片山嶺，原本濃霧十足，卻在他們剛踏入的時候就消散無蹤。這霧散得太巧太詭異，他太熟悉這種反常，可他也知道，師父他們是不信的。沒有多言，金箍棒劃地成圈，金光流轉，將師徒三人牢牢護住。
“師父，老孫去去就回。切記，無論何人呼喚，切莫踏出這個圈子。”他目光如炬，看向旁邊哈欠連連的八戒。
白虎洞內。
“夫人，唐僧師徒已入甕中，何時動手？”小妖躬身，將一杯殷紅的妖血奉上。
骨床上，白骨精——或者說，那具承載著殘魂的白骨——指尖摩挲著冰冷的杯壁，陷入沉思，等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結束了嗎？
“不急，自有安排?！?/p>
“那唐僧肉……”小妖邊走邊退，滿心疑惑，這些年夫人一直計劃著抓唐僧這件事，可對吃唐僧肉的事只字不提，難道她不想永生？
樹蔭下，光圈之外，一個“柔弱”女子試圖靠近，卻被金光狠狠彈開，她跌倒在地，淚眼婆娑。同情心泛濫。八戒一直在和稀泥，一直抱怨大師兄太過謹慎。
“妖孽！”
悟空在白骨精即將接近唐僧的時候，及時出現，攔住了她的去路。
只一眼，悟空就看出了白骨真身，并不是師父他們口中的小娘子。悟空百般解釋，唐僧卻一直認為是他喜好打殺，冤枉好人，眼看著白骨精就要得逞，悟空掄起金箍棒向白骨精頭上打去。
金箍棒和孫悟空心意相通，從來沒有出現失誤，原本打向白骨精頭上的棍子竟然偏離了方向，悟空用出的十分力也只打出了七分。他看著白骨假遁逃走，飄向遠方，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
那白骨深處是一團劇烈翻滾的、充滿無盡痛苦與絕望的靈魂之火。而他在剛剛的打斗中，竟然沒有察覺以往那些妖怪的妖氣，反而有一股熟悉的氣息。
“師父，你看這白骨，她真的是妖怪啊。”悟空的解釋并沒有讓唐僧感覺救了他而高興，反而因為悟空沒有聽他的話而惱怒。
“悟空，出家人要以慈悲為懷，萬一你殺錯了人呢。”
“師父……”悟空還想辯解，卻被唐僧嚴厲而失望的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像冰冷的針，刺得他心頭一縮，巨大的無力感和不被信任不被理解的痛楚壓在心頭，比五行山還要沉重。
他猛地低下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著金箍的棒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師父的迂腐，八戒的挑唆，沙僧的沉默他都可以承受，但方才金箍棒那詭異的偏折，那白骨深處絕望魂火中透出的熟悉感……悄然纏住了他的心。
山路崎嶇，陽光漸漸西斜，將師徒四人的影子拉得細長，遠處，一縷孤零零的炊煙裊裊升起，一個簡陋的茅草棚子依著一棵老樹搭建，一個白發蒼蒼、拄著拐杖的老婦人，正在門前走來走去，焦慮的看著遠方。
還不等師徒四人走近，老婦人就急匆匆地走過來，目光掃過四人，最終定格在唐僧身上，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長老！慈悲的長老！”老婦人顫顫巍巍地撲過來，聲音嘶啞悲切。
“您有沒有看到我那苦命的女兒，她剛進山給我采藥去了，許久未歸。我剛聽到山那邊有動靜，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老婦人手指著悟空剛打死白骨精的方向。
“老人家莫急，莫急?！碧粕疁匮园矒嶂?，心中對孫悟空的不聽勸和濫殺的憤怒瞬間如野火燃燒起來。
“我告訴她，山里有野獸，可那孩子堅持去，都一天了?！?/p>
說著，老婦人就想去拉唐僧的手，
“大膽妖怪，竟然還敢來?！睂O悟空的怒吼如雷霆般傳來，金箍棒再次揚起，他要殺死這個迷惑師父，擾亂心神的妖孽。這一次，他絕不容情。
然而，就在金光即將吞噬那老婦人形體的瞬間，白骨精的幻象在他眼里徹底消失。一張異常熟悉的臉龐驟然清晰地浮現出來。
是她？原來是她！
花果山的十里桃林中，一女子身著白裙，衣袂飄飄，笑容比陽光還燦爛，眼睛里滿是他。
“大圣，今年的桃好甜啊?！碑嬅娑溉灰晦D，天兵天將冰冷的刀峰，少女不顧一切撲向五行山禁制的單薄身影，在狂暴的神力下化成漫天血水，只留下最后那聲凄厲絕望的呼喊：大圣——！
“是阿瑤啊……”這個名字，帶著五百年的塵封，幾乎要沖破他的喉嚨。
金箍棒似乎也感受到悟空的內心變化，那毀天滅地的力量在接觸到老婦人時突然塵封，擦著她的發梢而過。
“潑猴，你又行兇?！碧粕]有感覺到悟空眼里的變化，他只看到老婦人倒地的畫面。
“師父……她是……她是?！蔽蚩毡е^，蜷縮在地，唐僧的緊箍咒隨即而來，可比緊箍咒更讓他崩潰的是那塵封的記憶。
阿瑤從他還是個毛猴就一直跟著他，鼓勵他拜師學藝，陪他自立為王，卻死在天庭圍攻花果山中，他上天入地沒有找到她的魂魄，沒想會在這里再相見。
她是怎么會變成妖了?又是為何要襲擊他們。
“潑猴，你果然是冥頑不靈。”頭上冰冷的金箍像一個恥辱的烙印。從前，只有他自己，無牽無掛，可是現在……
夜是那樣的涼，悟空一人被罰在洞外反省，他看漆黑的夜，只有風掠過枯枝。他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靜坐下來，一絲神識已經飄向遠方的白虎洞。
白虎洞內一片黯然，悟空緩慢輕輕地往前走，怕驚著坐在窗前的人。是的，是她，是陪了他無數個日夜的她，她用自己祭奠了他的狂妄。
“阿瑤……?！?/p>
悟空看著那個背影，似乎軟弱無力，下一秒就會飄散。
白骨精——或者說是阿瑤，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玉雕。良久，一絲極淡，極苦的笑意在她嘴角浮現，
“大圣……好久……不見”她的聲音空靈而縹緲，帶著深深的疲憊。
悟空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跌入了無盡的冰窟。
“阿瑤，你怎么會在這里？又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悟空喉嚨發緊，巨大的困惑和痛楚幾乎將他淹沒。
“為什么要抓師父呢？為什么要喝妖血呢？”
阿瑤站起身走向他，眼角的淚無聲地落下。他們之間只有短短的幾步，可感覺像走了幾百年那么久。
“為什么？”她輕輕地重復著，聲音低得如同夢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虛無，“都是因為你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啊?！?/p>
孫悟空想伸手扶住她，可還沒碰到她他又慢慢地縮回來了。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身份面對她。
“當年你大鬧天宮，天兵天將在花果山降妖，我為保護猴子猴孫撤退，被打得只剩一縷殘魂，在人世間飄零……本無雜念……，可聽說你被壓在五指山下，不知命運如何，我又怎能放下?？墒?，我的魂魄太虛弱，只有在白虎山這種極寒之處，依附白骨才能存活?！彼哪抗饴湓谧郎系目毡?/p>
“我不愿成妖，更不想害人性命，我只想……再見你一面，這五百年……只能靠這妖血……吊著這口氣罷了?！?/p>
阿瑤說的這五百年是那樣的輕描淡寫，可悟空知道，那是多煎熬……
“阿瑤……”悟空再也無法抑制，單膝跪地，緊緊握住那冰冷刺骨的手，將它按在自己滾燙的胸口，
“至于唐僧……長生不老又如何呢，這五百年的苦，夠了?？吹侥銦o恙，等將來取得真經，就能修成正果。對于你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p>
阿瑤看著眼前這個等了五百年的人，她知道，她終于要解脫了。
“不，我不想什么位列仙班，我本就是個自由的人，那些不是我想要的，阿瑤，你的結局不應如此，我們的結局也不應如此，你相信我，在此處等我回來?！痹捯粑绰?，金光已沖天而起，直射九霄！
兜率宮內，一絲殘影吹過門童的發梢，坐在藤椅上的老君半瞇著眼，他看著晃動的蠟燭嘆了嘆氣，說了句都是緣啊，就又進入了夢鄉。孫悟空看著手里拿著的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回魂丹，激動萬分，他知道，阿瑤有救了。
然而，當金光落回白虎洞，洞內已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石壁和殘留的一絲微弱氣息。
“不好?！睂O悟空一驚，閃身往唐僧休息的地方狂奔而去。
“我的女兒啊，老伴啊?！币宦曈忠宦暤目藓奥曉谏焦戎谢仨?，唐僧師徒面面相覷。
“長老，有沒有看到老身的家人啊?！币粋€頭發花白，拄著拐杖的老者顫顫巍巍地走來。
“師父小心，前兩次我們遇到的都是妖怪，萬不可大意?！鄙澈蜕凶o著唐僧說道。
八戒也不像前兩次那樣，警惕著看著走來了老丈。
“長老……”白骨精還沒說完，就看到如風而來的孫悟空。
“妖怪，還想害我師父，看招！”八戒和沙僧拿起法器就向白骨精打去。白骨精就那樣站著不動，只靜靜地看向孫悟空，眼里充滿著不舍。
“住手?！睂O悟空的金箍掃向打斗的三人，可并沒有傷到白骨精，反而轉向了八戒和沙僧，他們沒想到，大師兄會向他們出手，毫無防備地被打出幾丈遠。
“阿瑤接住?！蔽蚩漳贸鰬牙锏幕鼗甑と酉虬坠蔷??！盎鼗甑つ芷鹚阑厣?。吃了它，我們去過逍遙的日子。”
孫悟空把白骨精護在身后，怒目看著面前的唐僧幾人。
“孽徒，你竟然勾結妖怪，害為師性命。”唐僧馬上又念起緊箍咒。
孫悟空頭痛欲裂，
“都是這唐僧，都是這緊箍咒，他們人妖不分，是非不明，還想讓我助他們去取經……”
“曾經我無牽無掛，可現在我有想守護的人，我怎能讓他限制我自由?！?/p>
悟空艱難地舉起金箍棒向唐僧靠近，只要殺了唐僧，一切問題就解決了。沒想到，剛邁出幾步，就看到從后背貫穿到胸前的白骨，他看著鮮血隨著關節一點點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阿……瑤……”
白骨精看著悟空嘴角的血漬，苦澀的笑掛在嘴邊。
“我等了你五百年，又怎么會成為你的負擔，悟空，我已經知足了。”白骨精看著悟空胸前慢慢消散的骨爪。用盡殘存的力量，將那微弱的聲音直接送入他的神魂深處。
悟空踉蹌地往后退去。白骨精那層老丈的幻象片片剝落，顯出她本來的模樣。一身素衣如雪，長發在晨風中飄散。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此刻卻綻放著笑容。她的身體，從手臂開始，一點點消散，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冰雪，迅速變得透明。
“不要……阿瑤……”悟空向前抓去，可除了胸口的痛，一切就像是夢境一樣。那枚回魂丹掉在白骨精消散的地方，悟空顫抖著撿起來，他不顧唐僧的怒吼，也不顧八戒和唐僧的驚恐，轉身向白虎洞走去。
白虎洞內，一束光照進來，照在那面白色洞壁上，孫悟空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當胸擊中，他死死地盯著那兩個字，火眼金睛瞬間被一片血紅徹底淹沒！
那兩個用某種暗紅液體書寫的，呈現出一種深沉絕望的字是——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