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TC89分(滿分百分)。
戛納場刊史上最高3.8(滿分四分)。
還沒上映,豆瓣想看人數六萬(是同類片,畢贛《地球最后的夜晚》兩倍,賈樟柯《江湖兒女》四倍)。
什么電影?
你一定猜到了——
《燃燒》
??
周末剛出資源,Sir就第一時間擼了。
周六下午15點到19點,第一遍;周日晚上23點到凌晨兩點,第二遍。
先說結論。
確實好。
不算那種頂級的好,也是罕見的,不合常規的好。
事實上,比起之前種種媒體高分,《燃燒》于Sir,僅導演李滄東一個賣點就夠。
李滄東,作家出身,曾任韓國文化部部長,43歲才開始拍電影,作品只有六部,但部部結實。
獎項?不在話下:
處女作《綠魚》韓國青龍獎最佳導演獎;
《薄荷糖》入圍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
《綠洲》獲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新人、國際影評人獎;
《詩》拿下戛納電影節最佳編劇獎;
《密陽》獲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導演、最佳電影。
《燃燒》延續了一出手必有獎的傳統,憾敗戛納,也包攬費比西國際影評人大獎和最佳藝術指導獎。
《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燒倉房》,用李滄東的話說,這是一個苦苦尋找八年的故事。
觀眾翹首以盼。
但等到后,絕大多數的評價卻是:沒看懂。
縱使絕大多數媒體,自媒體,也抓著女主那場夕陽裸舞大書特書,好美,好夢幻,好迷離……
呵呵。
《燃燒》就這場戲?
今天,Sir必須(斗膽)從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拆解這部電影。
既是解謎,也是正本。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在觀影后再看。
于Sir而言,《燃燒》既李滄東,也不李滄東。
先說李滄東的不變。
和過去借邊緣人物折射出韓國現實困境一樣,《燃燒》同樣有李滄東式社會學的細密度。
簡單擼一下故事——
鐘秀(劉亞仁 飾)退伍回來,夢想當一名小說家,但父親被拘,不得不回鄉料理農舍。
工作時,他偶遇從前鄰居惠美(全鐘瑞 飾),被后者若即若離吸引,親吻,上床,并答應在惠美非洲旅行時,照顧她家的貓。
不日,惠美回來,但在機場上,鐘秀等到的除了她,還有一個在旅行時認識的年輕人,Ben(史蒂文·元 飾)。
Ben身份神秘,卻非常富有。
他愛她?她愛他?
……
乍看之下,這就是一個年輕人三角戀的故事,但仔細想想,事實上,這三人其實都意有所指。
首先,職業。
電影開場,就給出了鐘秀和惠美職業。
貨車門占據了畫面四分之三,鐘秀出場,我們先看到他呼出的一縷青煙。
這縷煙,和他作為普通物流貨車司機身份一樣,輕飄飄的。
惠美,人未到聲先至,在巨大而空曠的音樂聲中,一個在商店門口跳舞攬客的櫥窗女孩映入眼前。
同樣是基層職業,同樣輕飄飄。
相反,神秘男子Ben,是唯一沒有正面點明職業的主角。
從鐘秀盯著他家這個建筑物模型(黃色框),暗示出Ben有可能從事房地產開發。
但他最有錢。
《燃燒》很懂得藏。
它關于貧富差距的碎片俯首皆是,它都不明說。
住處。
鐘秀住坡州市萬隅里,“三八線”附近的鄉下農村。惠美住龍山區厚巖洞,普通居民區,而Ben,住瑞草區盤浦洞,江南富人區。
住處即出身,也是你此刻經歷的環境。
鐘秀的家,天天都能聽到的朝鮮對南廣播,寓意緊張南北關系。鐘秀家的電視,播報的是特朗普演講,暗指美麗但泡沫的美韓關系。而Ben,和朋友的聚會,高談闊論的物欲則是實在的中韓關系。
出身即階級。
階級就像命運,難以逾越。
我國的青年失業狀況
正以OECD(經合組織)會員國中最快的速度急劇惡化中
有必要給大家幾組數據。(摘自《憤怒的數字:韓國隱藏的不平等報告書》)
在韓國,2016年開始,基本工資雖然高達8000元人民幣,因為物價高,樓價貴,90%的人都無法存錢,同時,有30%的人生活在貧窮線下。
換言之,與我們在韓國一般影視作品看到的光鮮亮麗不同,當下的韓國,也在經歷著富人更富,窮人更窮的撕裂。
1%的上流階層,掌控著90%財富和權力,這種上流階層還是世襲制。
就好比一位首爾大學高材生自殺留下的遺言:
“今天影響你生命的,不是你的聰明智慧,而是你父母擁有多少財富?!保ǔ鲎宰骷溢姌穫サ臅u)
物質的匱乏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精神的貧瘠。
這才是真窮。
注意《燃燒》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被扭曲。
鐘秀愛惠美嗎?
愛吧。
但這愛,更像一種可望不可即的祈求。
惠美之于鐘秀,就像他們發生關系時,從南山塔的玻璃反射過來的光,要運氣好,才能獲得的恩賜。
Ben愛惠美嗎?
不那么愛吧。
你看,當惠美沉浸在自己敘述中起舞時,Ben的朋友或假裝關心,或許等著看笑話,Ben呢?
他感受更冷血。
一個敷衍的哈欠。
換言之,惠美之于Ben,只是一種毫不費力的接受。
至于惠美,她怎么想,她到底(更)愛誰?
影片并沒有點明這一點。
但從她的行為看,這是一個被兩邊夾擊的束縛者。
她厭倦皮相,但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整容。
她向往great hunger(大饑餓,意指精神上的圓滿),但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委身于另一個階級,對付little hunger(小饑餓,意指日常的滿足)。
惠美在片中共有三次跳舞。
一次是在商店門口,像充氣公仔一樣被設計的掙扎之舞。
一次是在富人聚會中,自得其樂又無人喝彩的尷尬之舞。
而被許多人夸贊的日落之舞,它美在哪呢?
都沒夸到點子上。
在Sir看來,它美在自由。
只有這一刻,惠美的舞蹈,不來自必須,要求,她脫去上衣,如柳枝般搖曳,只為自己而跳。
只是,這完全袒露內心的一刻,對她身邊的人來說。
一個依然不在乎。
一個感覺到屈辱。
你怎么能那么輕松地脫衣服,當著男人的面
妓女才那么脫衣服呢
可笑嗎?
或許我們更該感到可悲。
于此,《燃燒》正式一分為二。
接下來,也就是李滄東的變。
如果說前半段的《燃燒》是一部愛情片,那后半段,則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懸疑電影。
導演李滄東首次借用懸疑元素,就完全扼住懸疑電影的要領。
他不說破。
惠美死了嗎?是不是Ben殺的?鐘秀為什么殺Ben?
自始至終,《燃燒》都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
也因為沒有準確答案,所以它的意象,也就一生二,二生三……地豐沛起來。
比如第一個問題,惠美死了嗎?
Sir傾向死了。
不僅是她的消失,她公寓從凌亂到整潔的改變,注意這一幕。
鐘秀曾接到名為惠美電話。
他接了。
但對話那頭只有凌亂的跑步聲,之后,是車喇叭聲,再之后,周圍風聲蓋過鐘秀的疑惑和重撥提示,連帶作為畫面主體的鐘秀,也模糊起來。
被風聲掩蓋的,不就是惠美的生命和鐘秀的過去的自我?
第二個問題,(惠美)是不是Ben殺的?
Sir也傾向是。
Ben的愛好,燒塑料棚,顯然就是指跟惠美一樣,無人在乎,無可依靠的底層。
Ben:韓國吧,塑料棚真的很多,那些又沒用又臟亂得礙眼的塑料棚。他們,好像都在等著我把它們燒了呢。還有,我看那些燃燒的塑料棚,會感到喜悅然后這里,這里會感受到貝斯聲,從骨骼深處響起的貝斯。
這些塑料棚被燒了(這些人被殺了),警察不會在乎(家人不會尋找)。
注意看Ben交往的女人。
從惠美到下一個,都是必須依附他的人。
女人對他,就像菜。
勾引(購買),打扮(烹飪),再殺害(吃掉)。
那,鐘秀為什么殺Ben?
僅僅是奪愛之恨?
當然不是。
Ben對鐘秀的摧毀,是全方位的。
先是物質,一起接送女孩,鐘秀開的是破爛不堪的鐵皮卡車,他開的是保時捷。
之后是精神,鐘秀說他想當作家,Ben問,你在寫什么?
我現在還不知道該寫什么小說
最最關鍵的是,信仰。
還是那個關鍵點,影片中段,抽了大麻的鐘秀終于“斗膽”對Ben說,我愛惠美啊。
但Ben反應呢?
呵呵。
這反應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你跟她,不過是等待被燃燒的塑料棚而已。
但這一切,李滄東都沒有說破,相反,他把懸念,埋藏在每個觀眾的理解里。
這就是《燃燒》超越一般懸疑電影的地方。
就像貫穿影片后半段那口水井。
究竟存不存在。
惠美說存在,她小時候就掉進去過,被困幾個小時,還是被鐘秀救出。
惠美家人說不可能。
惠美的鄰居,村長回答也好像沒有。
只有鐘秀媽媽給出確定回答。
但她忘了惠美有沒掉下去。
那這口水井到底存不存在?
事實上,比起井存不存在,我們更該追問的,誰是相信水井存在過的人。
我們再捋捋這些人的人生——
惠美,鐘秀媽媽,都是逃離家鄉的人,也都是名義上的貧苦者(兩人都負債累累)。
惠美媽媽,村長,都接受家鄉的貧困,也是名義上,似乎活得不那么窘迫的。
但問題在于,后者比前者,這些看上去“幸?!钡娜耍鋵嵍紱]有機會(勇氣)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就像一開始埋頭苦力的鐘秀,他原本可以繼續埋頭干下去,只是當他遇見惠美(解開了性),遇見Ben(解開了性之上的種種欲望),他不能,也不可能再裝看不見。
他也,開始相信井的存在。
這正是鐘秀不得不殺Ben的關鍵原因。
前者只有殺了后者,才能(敢)活下去。
很多人給《燃燒》打低分,理由是,它怎么這樣。
但《燃燒》想問的是,誰讓我這樣,我怎么不能這樣。
《燃燒》就是一部“你理解越多,困惑越多”的電影。
比如電影里的塑料棚。
是什么?
既是消失的惠美,也是那個不存在的橘子;既是那口時無時有的井,也是那遠在天邊,但偶爾會射進你生活的南山塔。
對著標志建筑自瀆,就不用Sir說什么意思吧
片名《燃燒》更是曖昧。
通常情況,我們認為,燃燒,是火吞噬了被燃物。
但當火徹底吞噬了被燃物,火,不也就熄滅了?
這,不就是《燃燒》“淺薄”三角戀的隱喻。
隱喻的精彩正在于它超越了它的本體。
就像《燃燒》超越了一般懸疑片,超越了原著。
Sir再說一例吧——
Ben殺死了惠美,鐘秀殺死了Ben。
誰是加害人,誰是受害人?
但在Sir看來,這段虐殺的每個人,既是加害人,也是受害人。
他們其實互相“燃燒”(殺死)。
惠美以情欲殺死鐘秀,鐘秀以父權殺死惠美;
惠美以無趣殺死Ben,Ben以虛無殺死惠美;
Ben以輕蔑殺死鐘秀,鐘秀以憤怒殺死Ben。
但就算是這樣,塑料棚,燒塑料棚的會被根絕?
不會。
只要還有不公。
不公指向憤怒,而憤怒的結局,就是失控。
就是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