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一直都不相信電影里久別重逢的戲碼。要知道地球人口幾十億，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是0.0049。弄丟了他，還想在多年以后再相見，這概率就是0.0049的平方，跟中百萬彩票似得。

所以每次遇到這種情節(jié)，我會冷哼一聲，然后對著電腦屏幕說，呵 呵，無 聊。

然而，當導師領著程暢走進實驗室時，空氣中有只無形的手，在啪啪抽我耳光。

六年時光將他的身形拉長，但五官還是幼時的模樣，連太陽穴處的小黑痣都別無二致。他顯然也認出了我，驚訝得嘴巴微張。

他激動，我卻像個小偷，垂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老師介紹說程暢是S大來的交換生，然后手機鈴聲響起，匆匆出了門。

我沒想到，他會明目張膽走過來，搖著我的肩膀說，“池靜你忘了嗎，是我呀，咱倆小時候一起玩滑梯，你褲子屁股那里磨破了，我笑話了好久，但還是把外套系在你腰上和你一起回家。”

他竟然用少年糗事作為開場白。我霍然抬頭，看到周圍偷笑的同學，怕程暢再口不擇言，搗蒜般點頭。這時他才放下手，長呼一口氣。

正好老師回來，客套幾句后開始干活。備受煎熬的一天又開始了，我興趣索然站在一旁，偶爾接過同學遞來的瓶子去洗，剩下的時間就在腦海里回放昨天看過的美劇，盤算還要多久才能去吃飯。

老師倒沒有不滿，我恪守本分，只是不積極而已。況且兩個同學已算得心應手，現(xiàn)在有了實力干將的加入，可能更加不在乎我了。

程暢正在做一個顯色反應，他彎下腰目光炯炯盯著液體，生怕錯過絲毫的顏色變化。得到數(shù)據(jù)后又困惑地與老師討論，我仿佛能看到老師臉上貼著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相 見 恨 晚。

我是既羨慕又無奈。

02

民間流傳，大學里流的淚都是選專業(yè)時腦子進的水。我深以為戒，仔細挑選每個心儀的專業(yè)。可事事難料，五個專業(yè)都沒要我，我被調(diào)劑進了化學系。

雖然并不是我的菜，但聽說它還挺熱門，我歡天喜地地跑來讀了。事實上我成績不差也算順利，除了，做實驗。

只要難度稍高的實驗，我從來沒成功過。拿別人的成果給老師看，寫作業(yè)就編造數(shù)據(jù)。大家都習以為常，給我們組起了個外號，叫“必勝克”。

不上心是以為不重要，直到聽別人說學分主要由做實驗發(fā)論文得來時，我才如臨大敵。

愁眉苦臉向?qū)W姐求助，她問我那你的愛好是什么。我想了會兒說，不知道……

她翻了個白眼，你就作吧咳，不知道喜歡啥，能做的又不喜歡，那你說該咋辦？

我被一碗毒雞湯治愈了。第二天雄赳赳地報名參加實驗課題，仿佛因為一場談話而脫胎換骨。結(jié)果沒過兩天就敗下陣來。

一堆液體調(diào)來調(diào)去，加熱烘干放冰箱，比做菜還煩，又不能吃。最無聊的是總要因為一點誤差就重做十幾遍，經(jīng)常一星期都沒有進度。

慢慢地，我從沒興趣變成厭煩。室友說我一進實驗室就變成地主婆，每個儀器都像欠了我十幾萬。

所以當程暢看到瓶里的標準顏色而露出笑容時，我悲哀地覺得，這種快樂我永遠都無法體會。

今天輪到我打掃，涮好拖布回實驗室才發(fā)現(xiàn)，程暢在幫我掃地。

第一眼的狂喜漸漸淡去，他也緊張起來，只是默默清掃。直到與我背對背相撞，他回頭粲然一笑，面帶關(guān)懷問我，剛才怎么不過來看步驟，臉色也很差，不舒服嗎？

我低下頭猶豫地說，這些，對你吸引力很大嗎？我覺得，沒意思。

他想了會兒才明白我在說什么，竟哈哈笑了。指著臺子上幾個顏色各異的液體說，你仔細看，像不像冰紅茶，百事可樂，還有水晶葡萄？

然后賤兮兮地問我，你喜歡喝哪個？

我瞪他一眼，神經(jīng)，會被毒死的。

程暢做心領神會狀，噢都不喜歡，沒關(guān)系啊校門口有家海底撈，一會兒我請你啊。

你看，愛打奇怪的比喻，說話伶牙俐齒，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時不時奇思妙想，大多以闖禍告終。說不清是聰明還是頑皮。

03

小升初時父母把我從鄉(xiāng)下接回縣城，住在郊區(qū)的老式教師公寓里。本以為能享受母愛了，充斥生活的卻是他們的吵鬧聲。

動靜由小到大，頻率只增不減，內(nèi)容無外乎掙錢狐貍精之類。漸漸的門口出現(xiàn)很多人，勸架的看熱鬧的圍成一團，只有我遠遠躲在角落里像個外星人。

第一次看見程暢，他抓著門框探進腦袋看，環(huán)視一周后定格在我身上。他走進來，大大方方拉著我向外走，說要帶我玩。

看到那片田園風光時我目瞪口呆，原來城里也有比鄉(xiāng)下還茂盛的草。他給我抓蟲摘果子，讓我摸蝸牛的觸角，晶瑩冰涼，它一下就把身體縮回去。

程暢突發(fā)奇想要給蝸牛生寶寶，又分不清雌雄，一股腦在塑料瓶里養(yǎng)了十幾個，說這樣總會有一男一女，還塞滿了菜葉。他說不能天天看，蝸牛會害羞而不愿交配。一星期后打開瓶子，數(shù)量沒多，缺氧全死了。

他還很有同情心，說樹葉里陽光不好，要幫馬蜂搬家曬太陽。馬蜂傾巢出動時，我們尖叫著跑，他把外套脫下來套在我頭上，因此胳膊被咬了幾個紅包。

還有啊，程暢家在我樓上，他把用棉線穿起來的紙杯電話扔下來。我放在耳邊，卻聽到他扯著嗓子亂喊，我也不甘示弱的河東獅吼，到最后兩個人啞著音傻笑。

好像永遠都說不完。

現(xiàn)在想想，無非是些花花草草，幼稚游戲，有什么值得懷念一輩子呢。

那時候每晚都甜甜的入睡，期待第二天程暢又會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那片簡單的地方處處趣意橫生，而在娛樂設施一應俱全的大城市里，尋找真正的快樂卻很難，只剩迷茫和機械重復。

迷茫著身無長處的我未來該怎樣立足，重復著抱怨這無趣的生活以及昨天的迷茫。再也沒有一個男孩，帶我去那片芳草茂盛的樂園。

04

到了火鍋店，我和程暢找到位子后點了菜。我去自助臺端了一碗芝麻醬，十年來不變的蘸醬。

程暢一副嫌棄的表情，來來回回跑了三遍，在我面前整整齊齊擺了一排醬料，六碗。

蒜末耗油，牛肉醬芝麻，沙茶醬腐乳……

我對這些花里胡哨的料向來不屑，沒想到如此美味，味蕾得到極大的滿足，越吃越上癮。最后一碗好像是普通的醋，我遲疑了一下，蘸了片羊肉放進嘴里。

咸 死 了。

像含著一條淹進醋海的臭咸魚，詭異的味道涌上鼻腔。我都要哭了，而對面的程暢在幸災樂禍地笑。

看到我吞了下去，他才手忙腳亂遞給我白開水，“你，你怎么不吐掉。”

我有氣無力地刺他，你還和小時候一樣，沒心沒肺，活的不累。

整個下午都在規(guī)避的話題，就這樣被我不經(jīng)意挑起。他嘀咕，你還好意思提小時候，一聲不吭就走了。

我低下頭，沒回答。

在提及無數(shù)次離婚后，某個臨近黃昏的下午，我爸狠狠摔碎了杯子說好！現(xiàn)在就離！而搬家的速度比辦證還快，第二天我媽就收拾行李要帶我去另外一個城市。

程暢一家在海南旅行，想到以后再也不會回來，我就覺得沒什么必要特意告別。

那時候還小，不知道這世上有愛情這回事，只以為他是一個很逗的男孩子，而我以后一定會遇到很多很逗的男孩子。

真是，把自己當幸運大使了。

我拿筷子攪動著碗里粘稠的醋，低聲說，其實，我搬走兩個月后，偷偷給你家打過電話，但是沒人接。我想大概是天意吧。

他梗著脖子反駁，什么啊，天意就是讓我們再相遇了??！

05

說完這極具曖昧的一句，他紅著臉埋下頭抱碗夾菜，我們再也不吭聲。

走在馬路上，他說有點渴想去買飲料。我在原地等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得那樣厲害。

他還是那個風趣少年，那你呢池靜？

程暢從身后冒出來，看到我這奇怪的動作嬉笑說，怎么樣，是不是覺得像個男人？

我伸手打他，邊打邊嚷，罩杯很大的好嗎！

哈哈，終于不是老氣橫秋的樣子了。

我眨巴眨巴眼，停下動作。

程暢把飲料遞過來，我下意識看了眼瓶蓋，謝謝惠顧。

他看穿我的心思，把蓋子拿回去，抽出衣兜里隨身的筆，就著微弱的燈光在蓋口上寫下皺巴巴的三個字，一等獎。

我笑了一聲，獎品是什么啊，不會是西北風吧？

他笑得特無恥說，獎品是一個很帥很帥的男朋友，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橙色柔光一如午后暖陽灑在他身上。好像回到幼時初次見面，他拉著我的手走出樓門，那天的陽光，就是這樣。

06

程暢嘗試帶我尋找化學的樂趣，我也十分配合。但沒想到他會唱著說“液體里呀有一群叫分子的藍精靈，它們活潑又聰明，它們調(diào)皮又靈敏，齊心協(xié)力開動腦筋打敗了酸和堿……”

它們不該叫分子，它們應該叫程暢。

不顧我黑成炭的臉色，他又興沖沖用試劑做雞尾酒，說要調(diào)成愛情公寓里的深海之藍。人家電視里是伏特加和薄荷粉，他用的是碘遇淀粉變藍。

不僅如此，就算吃早餐都要把油條擺成苯環(huán)向我炫耀！

而我，每天都在以“看他能玩出什么新花樣”作為樂趣，在實驗室終于開始自主行走。

室友又說我，每次去實驗室就像猴子回了花果山。

曾經(jīng)視如洪水猛獸的地方，成了我第二個樂園。

原來，回憶從不曾自帶光環(huán)，只是因為他有光芒，才照亮了原本乏善可陳的過往。是的，花花草草幼稚游戲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那時候身邊有他。

不是因為快樂時有你，而是因為有你才快樂。

程暢說，我走了以后再也沒帶過別的女孩子去那里玩。就算長大后交往過一個女生，也因為不開心而分手了。

0.0049平方的奇跡，是因為有愛。

07

張小嫻說，幸福就是重復，每天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通電話，旅行。重復一個承諾和夢想，聽他第二十八次提起童年往事，每年的同一天和他慶祝生日，每年的情人節(jié)，圣誕，除夕，也和他過。甚至連吵架也是重復的。

你自帶魔法棒，把這些看似無聊的瑣事都點亮。我甚至會想，我們吵架時會是什么樣，是你妙語連珠讓我毫無招架之力，還是我逐個擊破讓你無法施展功力？

雖然未來曲折漫長，但沿岸鮮花怒放。你把石子作寶石，怪獸當玩偶，因為你的有趣，我不再那么孤單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