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當顧軒剛進華大的第一天,他那時肯定沒想到后來的事情,他那時肯定更沒想到,如今臉上披的早已不是他爸媽給他的那副皮囊,就連聲音和指紋都不是。
此刻,他正沿著中關村大街往北走,不知不覺就又到了這個老地方。
華大西門外的老郭酒家,面積不小,有兩層,一層是散客,二層是包間。窗戶擦得干凈,木制的桌子椅子也是新的,看起來剛剛置換的不到一個月。大概是過了飯點,店里沒有顧客,只有幾個服務員和廚師在吃著午餐,看樣子也是剛剛經過繁忙的午餐時段。顧軒掃了一眼,沒有發現老郭的身影,于是找了個靠窗角落四人位置坐了下來,其中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拿著菜單笑著迎了過來,放到桌子上。顧軒這么多年走南闖北,吃過餐廳無數,他偏愛的,要么是陽春白雪,環境優雅,菜式精美,服務專業,要么是下里巴人,環境簡陋,菜式簡單,服務粗暴。在他看來,無論哪一種,都有把菜的味道做得無比美味的。這家老郭酒家,環境優雅,菜式卻及其簡單。他懶得看那本菜單,就朝那個小姑娘笑了笑,手指著菜單,示意她過來點菜,
“小姑娘,酸辣土豆絲,還有吧?”
“嗯嗯,有的,酸辣土豆絲。” 小姑娘一邊說,一邊熟練地輸入手里的點菜器。
“再來一個辣椒炒肉。”
“嗯嗯,這個也有的。”
“一盤炸花生米。”
“好的。”
“再來個紅燒茄子,一瓶牛二,52度的,四個酒杯。沒了,就這么多就行。”
“紅燒茄子,我們沒有這個菜啊。”
“誰說沒有?”一個渾厚的聲音從后面的廚房傳出來,接著出現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看上去大約四五十歲,穿著一個棕色的皮鞋,米色褲子,格子襯衫,微胖的臉,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額頭和眼角能看見明顯的皺紋。小姑娘見狀,拘謹地朝著他,
“店長,咱們菜單上沒有這個菜啊,前幾天就有顧客問有沒有,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時我把菜單很仔細地從頭查到尾,真的沒有。”
“我說有就有,今天我閑著沒事,他們幾個有口福了。”那個人邊說邊笑著,“我這輩子最拿手的菜,如果燒茄子排第二,沒有能排第一的。我是有幾年沒下廚了,現在的人不知怎么了,盡是想吃一些玩創意玩健康的菜,吃這個菜的人也不多,是,這個菜是油大了點,可是油大才香,我燒的時候自己都忍不住,越燒越香,越吃也越香。唉,關鍵咱們廚師燒得也不好,所以幾年前我干脆就把這個菜從單子上拿掉了。小胡,把褂子拿來,今天我來燒,你們都嘗嘗我的手藝,這個菜算是我送這位老弟的。”說完他就進了廚房。
幾個正在吃飯的服務員和廚師也都慢了下來,大家放下碗筷開始聊開了。一個人說,沒想到老郭還有這一手。另一人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了老郭這么些年了,當時我剛來的時候,我見他做過這個菜,但是沒嘗過,今天有口福嘍。還有人說,聽說這個燒茄子是老郭的老婆最喜歡吃的,老郭就是靠這一手才把她老婆搞到手的,自從他老婆出事之后,他估計也很少做這個菜了,今天他又做,我必須要多吃點,等下次再吃那就不一定等到什么時候了。大家就這么議論著,似乎這個燒茄子包含了很多故事。不到二十分鐘,四個菜陸續都上齊了,燒茄子是老郭親自給顧軒端上來的。
這是一個方形的桌子,四面各有一把椅子。顧軒把菜重新擺放了一下,燒茄子換到對面,酸辣土豆絲擺到左面,辣椒炒肉放到右面,炸花生米換到他自己這邊。酒也端上來了,小姑娘拿來四個玻璃小酒杯,分別放在四個位子上,她笑著問顧軒:
“您朋友是不是快到了?剛好進來就可以吃上了。”
顧軒沖他笑了笑,把四個小酒杯都倒滿了酒,自己先拿起來干了一杯。老郭見狀踱步過來,跟他說:
“老弟,說實話,今天我心情好,這燒茄子專門給你們做的,你催一下你另外三個朋友,讓他們快點來。我這燒茄子剛出鍋的時候還滋滋冒油,要趁熱趕緊吃,涼了就可惜了,吃不出那種味道了。”
顧軒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燒茄子,放到嘴里,慢慢咬著,慢慢體會著熟悉的味道,停頓了兩三秒,咽了下去。他又倒了一杯酒干了,這時酒勁上來了點兒,他眼眶濕了,深吸了一口氣,說到:
“唉,生活難熬啊,有些人熬著熬著成功了,有些人熬著熬著出局了,還有些人熬著熬著就消失了。唉,不等他們了,他們再也來不了了。我今天來就是一個人替他們三個再吃上幾口,喝上幾杯。你這個燒茄子的味兒啊,一點都沒變。沒記錯的話,上次吃這個應該是十年前了吧。”
“你之前來過?怪不得我看起來好像有點臉熟。”
“我們幾個頭一次來的時候,你是廚師,你老婆是服務員,就你們倆。當時就這四個菜,是用粉筆寫在土墻上的。”
“啊?”老郭一拍腦袋,若有所思,自言自語著,“土墻,那得是多少年的事兒了?”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了。” 顧軒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劃著。
“老弟啊,二十年前,那是我這個老郭菜館剛開張啊。” 老郭很興奮地說:“咱們也太有緣分了,沒想到我這小店還能有你這么多年的老顧客。你一個人喝也悶得慌,我坐這里陪你喝幾口,這頓不要錢,算我請客!” 老郭一邊挪動椅子,坐在顧軒側面,一邊繼續跟顧軒說:“你還能記得頭一次來的時候嗎?給我講講。”
老郭替顧軒倒滿了酒,舉起面前裝滿酒的酒杯,顧軒也舉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老郭喝了酒,繼續說:
“我在這兒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就像個王八,就沒挪過窩兒,就像你說的,一直在這兒熬著,也沒出局,也沒消失,這算成功嗎?反正時間長了,過去的事情反倒想不起來了。人也老了,當年的樣子,就算努力去想,也就腦子里能想起幾張模糊的照片,都記不清嘍。來,老弟,你說說,你第一次來我這個店兒里的時候,看我能不能想起一點兒來。”
就在那個午后,老郭坐在顧軒的旁邊,顧軒借著酒勁兒,思緒開始回憶著。。。
二十年前,顧軒剛剛進入大學讀大一,剛剛結束一個月軍訓開始上課。他每天六點半下床,九點半上床。他為了一句“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的口號,每天背著書包騎著破車掛著水杯。他飛快地騎行在校園中,往返于宿舍、操場、圖書館、教室之間。他的生活過得激情滿滿而又平淡充實。
顧軒是從一個北方的鄉下考入這所大學的。那是一個只有不到四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四面環山,村里天然地生長著幾十顆柳樹,一條小溪從北面的山上蜿蜒著淌下來,小溪的水愉快地游過他家門前,最終在村南頭匯成一個小湖。村里四季分明。春天,他趕著家里養的幾十只鴨和鵝到山腳下吃青青的嫩草,帶它們到小湖里玩水,興致來了,他也跟幾個娃們到湖里抓魚,打水仗。夏天,他跟小伙伴兒們光著腳,要么拿著自制的彈弓奔走在村周圍,嗖嗖地打著麻雀,要么舉著自制的粘網在村周圍的田野粘蝴蝶和蜻蜓。秋天,他就帶著小伙伴兒去村東邊王伯的田地里挖他家種的胡蘿卜,用衣服擦幾下上面的泥土就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著。冬天,他穿著媽媽做的厚厚的棉襖棉褲,戴著媽媽做的棉帽和棉手套,拎著爸爸做的冰車,跟著小伙伴兒到湖上滑冰。村里的人樸實善良,農忙的時候,一起戴著草帽披著毛巾,到村周圍山腳下的田野里栽種各種各樣的東西,閑著的時候,這兒一堆兒,那兒一堆兒,有下棋的,有打撲克的,有吃著瓜子嘮著嗑兒的。各家的院子里種著不同的果樹,到了成熟的季節,大家開始端著盆兒,里面慢慢盛著自家的水果,奔走著給別人家送去。顧軒吃過張姨家的海棠,李叔家的葡萄,趙嬸家的杏兒,王伯家的李子,他最喜歡的就是端著他家的綠色大盆兒,裝著媽媽剛剛摘下來的櫻桃,一溜兒歡快地小跑著,跑過張姨家,跑過李叔家,跑過趙嬸家,跑過王伯家,跑過村里的每一家。
在進大學讀書之前,顧軒從來沒有到過一個城市,最多是翻過那座山去離家里十多公里的一個小縣城。在他上高中以前,甚至連村子都沒出過。自打從記事兒開始,他印象中村里就開始有人往外走,一開始是去那個小縣城,后來漸漸地開始有人去過一些大城市。有人回來后帶回那些地方才有的一些東西。一開始李叔帶回一個巴掌大的袋子,他把里面的硬硬的米黃色東西拿出來放在一個大碗中,倒上開水,蓋上蓋子,雙手叉腰神氣地在那里等著,顧軒就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盯著蓋子看,幾分鐘后李叔把蓋子打開,顧軒驚呆了,那冒著熱氣的長長的軟軟的東西,顧軒吃過一次再也忘不了。后來趙嬸帶回一種奇特的黑色瓶子,她把瓶子放在村里的溪水中,泡上個把小時,擰開蓋叫顧軒喝了幾口,他忍不住打著嗝,那種爽爽的感覺,醍醐灌頂般,從頭到腳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再后來張姨帶回一個長方形的小盒子,還有一根線,她把線的一頭插到小盒子里,另外一頭是分岔的,分別放在顧軒兩個耳朵里面,然后不知她怎么的一弄,顧軒的耳朵里就響起旁邊的人根本聽不到的歌,張姨就在那里看著他的傻樣兒,一邊摸著他的頭一邊嘎嘎地笑。再后來,顧軒他爸也出去了一趟,他抱回一個大一些和紙箱子,興奮地把全村人都叫到他家,他爸打開紙箱子,小心翼翼地搬出大約是方形的一個東西放在桌子上,他爸慢慢地把它挪動著,讓它帶著像是鏡子的一面朝著大家,他爸繼續搗鼓了幾十分鐘,鏡子里面奇跡般地傳出了聲音和會動的畫面。當然,顧軒記得最清楚的,是王伯帶回的一段順口溜,當時的顧軒雖然不知道那段順口溜的確切含義,但還是很快速地機械般地記了下來,時不時就驕傲地說給別人聽:
“鄉巴佬進城,一身燙絨;手提麻袋,腰扎麻繩;支棱八撬,影響交通;回頭回腦,影響市容;喝完汽水,不知退瓶;看場電影,不知啥名;挨頓電炮,不知哪兒疼;找不到廁所,憋得直哼哼。”
終于在一個秋高氣爽的一天,顧軒跟他爸也帶著大包小包進城了,而且一進就是全國最大的城市---北京。那時顧軒才知道,原來城市可以那么大,大到從火車站到學校都要坐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學校也可以那么大,比他們村子大好幾倍,大到有郵局、商店、市場、銀行,大到有那么多宿舍,那么多食堂,那么多教室,課間換課都需要一輛自行車;那時他才知道,湖北人給家里打電話他是一點都聽不懂的,廣州人說普通話竟然是那種感覺。憑著他與生俱來的超強的學習能力,顧軒很快就適應了校園的生活,經過一個月的軍訓,他很快就跟同學們打成了一片。
那個十月的周六早上六點,顧軒與室友們剛剛看完一個足球比賽,才睡了不到兩小時,突然宿舍里唯一的一部紅色老舊電話響起,大家都努力地把頭埋進被子里,電話一直響了七八聲,睡在顧軒下鋪的靳忠實在受不了,晃晃悠悠起來拿起電話,“顧軒,你的”。
“喂,你好”,顧軒爬下床,迷迷糊糊拿起電話。
“是顧軒嗎?”
“嗯,我是,你是?”
“哈哈,太好啦。你先告訴我,你認識夏雨馨嗎?”
聽到這個名字,顧軒心里咯噔一下,眼前出現一個又聰明又溫柔俏皮的女孩。夏雨馨是跟他一個地方的,高中在同一個學校讀書。只不過她是學的文科,在九班,顧軒學的理科,在一班。兩個班離得比較遠,也不在一層樓,所以平時很少有機會碰到。有時候學校里操場上偶爾碰到,也從來沒有說過話。夏雨馨不光長得漂亮,學習也好,當時學校有很多男生追她,顧軒知道,她那時候沒有跟誰談戀愛。
“怎么不認識呢,那是我們高中才女、校花啊!”
“啊?哈哈,真的呀,真的認識嗎?那你那時候怎么沒見你跟她說過話”
顧軒好像有種預感,但他還不想點破。
“我是好學生,光顧著學習了啊,要不怎么考大學。再說,也不在一個班,哪有機會說話。”
“你的意思是跟她說句話,就耽誤你上大學了呀?”
“是啊。”
“為啥呢?”
“我怕她讓我幫她補課,這不就影響我學習了嘛。”
“哈哈,她用得著你幫忙補課嗎?你不知道她學的是文科嗎?”
“萬一讓我幫忙補語文英語呢,再說了,我歷史政治也不一定比她差。”
“她物理化學也不一定比你差,說不定還能給你補補。哈哈。”
“是嘛?那當時真應該跟她說句話,不為啥,就互相補補課,說不定都兩人一起都進哈佛了。”
“我才不跟你一起進哈佛呢。哎呀,我是不露餡了?”
“你沒露餡,就是笨了點,我早就猜到你是她了。”
“你真討厭。我問了好多同學,又通過好多同學問了好多另外的同學,才問到你的宿舍電話。”
“哦,這太不容易啦,你現在京大?”
“對啊,你看來北京都一個多月了,咱們學校離的又這么近,你也不過來看看我的。”
“好,我今天就去你們學校看你去。”
“哈哈。不用不用。這不是周末嘛,前幾天我們宿舍就商量著周末去哪兒玩,有人提議去華大逛逛,但聽說華大很大,沒人帶路怎么逛啊,我知道你在華大,我們一會兒就騎車出發,估計九點就到你們學校西門啦。”
“行,我來當你們的導游,咱們九點西門見。”
“哈哈,哈哈,想不到你給我當導游。”
“瞧把你樂的,待會兒路上騎車的時候你可以一直樂,反正樂得把不住車把子,摔倒了可沒人管。“
“切,你當我小孩子啊,九點見,不許遲到哦!”
放下電話,顧軒開始洗臉,刷牙,把頭發也洗了一下,完畢后,推了推還在睡覺的吳不凡。
“哎,你有沒有干凈的T恤?”
“你丫干什么?”吳不凡揉了揉眼睛。
“我借用一下,去見你未來的嫂子,這個很重要,你得幫我,我沒有像樣的衣服。還有,你的手表,自行車也借我騎騎,我那個實在破的不行了。”
吳不凡來自中國南方海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父母經營著一些小生意,家境還算殷實。從他身上,顧軒才體會到,一個人胖不胖,完全跟家庭沒有任何關系。吳不凡個子小小的,身子瘦瘦的,仿佛一陣風都能刮走。軍訓時,有一次跟同年級女生在食堂因為吃麻辣燙排隊發生口角,竟然被女生一把推倒在地上,他站起身還要打,弄了幾下又被推倒在餐桌上,身上沾滿了菜啊飯啊,要是顧軒不拉著,還能比這更狼狽。吳不凡不光身子小,他腦袋也小小的,但很有小聰明,說話辦事絲毫不含糊,經常能有些好點子出來。吳不凡不光身子小腦袋小,他眼睛也小小的,但絕不影響他把身邊的一切事情都看透。他有時會說,“誰誰今天肯定來大姨媽了,你看她平時都穿淺色裙子,今天穿了條黑色褲子。”他有時會說,“我看這學期線性代數的課都不用去上,你看這老師上課坐在那里光講PPT,頭都不抬的。”有時顧軒開玩笑地對他說,“你是不是全身哪個地方都小啊?”“你尿尿能找到雞雞嘛,要不要送個顯微鏡給你?“ 不過吳不凡有一個顧軒看起來很羨慕的好習慣,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要吃一包泡面。顧軒心里盤算,這一包泡面要三塊錢,每個月九十快錢,一學期就近五百塊錢,這相當于他三個月的伙食費了,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今天這個關鍵時刻他還得找吳不凡幫忙,吳不凡衣服多,有兩三塊表,自行車也是丟了兩輛之后又趕緊新買的。
“你丫就穿這個吧。“吳不凡最終找了一個紅黑條紋的T恤仍給顧軒。
“這個看起來不錯!“
“當然,這叫班尼路,這是名牌兒,劉德華都穿這個。”
“夠意思,今天晚上泡面我給你買,買香菇燉雞的,再給你買個鹵蛋放里面!”
顧軒穿上班尼路,帶上表,到水房照照鏡子,收拾妥當。從五樓沿著樓梯走下來,樓管大媽在一樓望見他:
“呦? 今天怎么打扮這么帥氣,約會去?”
顧軒嘿嘿一笑。
“按時回來,我可把你記住了,不能夜不歸宿!”
顧軒在樓下食堂簡簡單單吃了個早餐,按照吳不凡告訴他的自行車停放的大概地點,一眼就看到他的新車。一看表,也該出發了。從宿舍到西門,需要騎行半小時左右。路上,顧軒看著早起去教室圖書館學習的同學們,心想你們能不能再有點追求?他環視著路兩旁的樹,好像都比平時更精神了。他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感覺是入學以來最新鮮的一天。他知道,今天必將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日子,他邊騎車,邊開始天南海北地胡思亂想,他想如果到臨死那一天把他這輩子的每一天來個日子大排名的話,今天絕對有可能排進前三,不對,臨死那天,夏雨馨說不定正在他床邊守著,到時候他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趕在咽氣兒前跟她講起他現在騎車去接她的心情。
不知不覺間,顧軒提前二十分鐘到了西門,就在門口里面等著,看著從門口進來的人,每當有幾個女生一起進來時,他就使勁看,生怕錯過什么。大約九點多,遠遠看到四五個女孩有說有笑的騎車進了校門。顧軒一眼就看到了她,烏黑長發,彩色的長裙。他迎了上去,走進了才看清她苗條的身材,纖細的腰,隱約中能感到那雙修長的腿,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他以前從來沒有離她那么近,她朝他笑著。那一天,他帶她和她的同學們逛了校園,吃了午餐。
后來的每個周末,不是他去她那里,就是她來他這里,要么就是他帶她去一起想去的地方。那一年,他和她的身影留在了北京的好多地方,在北海的白塔下,在石景山游樂場的旋轉木馬上,在中關村街邊的小網吧里,在華大東門外的KTV中,在雙安對面的麥當勞,當然最多的,是京大東門和華大西門那條老路上的雕刻時光咖啡書屋。
他和她戀愛了,用他的話說,愛的火燒火燎,用她的話說,愛的一塌糊涂。
顧軒算是大學宿舍里戀愛最早的一個。雨馨時不時來宿舍看他,樓里同學和宿舍里同學看著他倆手牽著手,也都是一肚子羨慕嫉妒恨。他們宿舍四人集資買了臺三八六的電腦,平時打打游戲,受顧軒的影響,大家也紛紛開始忙起來---忙著裝OICQ,忙著加女孩兒聊天。那臺電腦被他們幾乎百分百利用起來,也就晚上停電的時候,它才能無奈地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大家雖然都在用OICQ,但目標不一樣,用的過程不一樣,用的結果自然也不一樣。
吳不凡一共申請了八個賬號,同時在線,屏幕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八個OICQ,一會兒這個蹦出個消息,一會兒那個蹦出個消息,消息聲此起彼伏,無論從場面上、視覺上、聽覺上都頗為壯觀。最讓人敬佩的是他那個高配版的可以多線程處理的腦仁和鍵盤上飛舞的手指。他跟剛剛加為好友的粉紅小碎花、七色彩虹聊著開場,他跟加了一兩天的水清夢藍、精靈雨露吹噓著自己如何不學習靠玩考上華大,他跟加了一兩周的綠竹漣漪、淡紫珊瑚約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地點,他跟加了近一個月見了一兩次面的此夏、若蘭商議周末去哪兒玩,他也拉黑一些已經見過面被他稱為恐龍的長發飄飄、香椿叢林等。他從來都不會把她們搞混,每當他坐在電腦前準備開聊的時候,都能讓人感受到一個將軍在軍帳中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那種自如和霸氣。
誰也數不清吳不凡到底見過多少網友。周末早晨,他會甩下一句話就走了,“哥們丫今天很忙,全是新的,三個,上午一個約著吃午飯,下午一個約好看電影,傍晚還一個吃飯。晚上不用管我,三個呢,我丫肯定抱著一個睡了,說不定抱著三個,想想都累!”一到晚上回來了,喝了一大口水,把包使勁兒往床上一摔,噴著口水說:
“丫今天有點兒失敗,第一個放我鴿子,第二個恐龍,第三個還可以,蹦蹦跳跳的,活潑得像個小兔子,真是我喜歡的類型,要不是她臨時有事,今晚肯定約出來了。”
顧軒開玩笑說,“呦,你今天這是去動物園一日游了吧?”
“你丫閉嘴!” 吳不凡氣不打一處來。
“兔子是見到癩蛤蟆嚇跑的吧?”
“你丫閉嘴!”
“就算鴿子飛了,兔子跑了,剩下恐龍也是可以考慮的嘛?”
“你丫閉嘴!”
“哦,也不行,你那地方太小,跟恐龍搞不到一起。”
“你 丫 閉 嘴!”
“哈哈哈。”
如果說吳不凡是把OICQ用出了寬度和厚度的人,那靳忠一定是把OICQ用出了深度的人。
靳忠是來自北京郊區鄉下,中等個子,皮膚有點黑,不愛鍛煉,身體微胖,腦袋挺大,臉肥嘟嘟,鼻梁上架著一個特土的眼鏡。他不愛說話愛上課,愛泡在圖書館,愛寫作業,每次他們宿舍作業的第一版都是源自他手。他OICQ好友不多,一共是數得過來的,而且經他聊來聊去最后就剩一個能有些聊得來,她是來自遙遠的西南城市的巷尾梧桐,他只喜歡跟巷尾梧桐聊,并且自從跟她聊上以后,再也沒有加過其他女生。靳忠不止一次跟顧軒說,如果他將來結婚,他老婆一定是她。
自從跟雨馨戀愛,顧軒晚上時常有點小失眠,那時他正在回憶跟她在一起的時光。宿舍熄燈后,他往往也是入睡最晚的一個。有好幾次,他能感覺到床在略微晃動,他就知道下鋪的靳忠又要開始了。睡前靳忠會疊厚厚的一疊衛生紙放到床頭,用枕頭壓住一半,另一半露著,假裝擦鼻涕用或者半夜上廁所用。伴著一陣短促的呼吸聲,床才停止晃動。顧軒知道靳忠的個性和這個秘密,也就不戳穿他,也不會跟他開玩笑提起這事兒。
吳不凡和靳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用吳不凡的話說,他這大學四年,上過的網友比上過的課還多。而靳忠精神上忠于他的那個巷尾梧桐,身體上忠于他的手。這倆人就像是一塊半圓環磁鐵的兩端,原本永遠不可能湊到一起。而顧軒,就像是一塊鐵,可以吸到一端,也可以吸到另一端,還可以把兩端連起來。顧軒從小就是這樣。
經過幾個月的校園生活,顧軒成功地把吳不凡和靳忠變成哥們兒。他們三個一起吃飯,一起上課。
有時,靳忠也會放下學習,跟他們一起去校內夜市的燒烤攤,點上毛豆花生,要上幾瓶冰涼的啤酒,一邊喝著,一邊聊各種趣事,顧軒聊的最多的,就是他跟雨馨之間的事情。聊到興起時,靳忠會呆呆的說,能天天見面可真好,要是我跟她也在一個城市那該多好。吳不凡則會問,做了嗎?一夜幾次啊?一次多久啊?什么姿勢啊?
有時,吳不凡也會假裝正經起來,跟他們一起去圖書館看書,靳忠總之抱來一堆微積分開始研究。吳不凡會去看那些醫學類的書,因為上面有他喜歡的女性下體圖片,看到實在喜歡的,他還會撕下來裝到口袋里,他宿舍的床頭上這樣的圖片差不多能釘成一個小冊子。而顧軒喜歡看歷史,喜歡看哲學,喜歡看人物自傳,也喜歡看旅游類,看到好的,他就記下來,他攢了很多地方,已經寫了滿滿一本,都是他計劃將來要帶雨馨去的地方。
顧軒積極地戀愛,積極地找兼職賺錢。靳忠也是。吳不凡不用。
顧軒跟靳忠一開始都憑著自己僅剩的智商和經驗從高中家教開始做起。最多的時候,一周要做三個家教,每次兩小時,這樣下來每周能賺一百二十元。靳忠幾乎把所有賺來的錢都花在打電話上,他跟巷尾梧桐每天晚上都要聊上一兩個鐘頭,他還經常從網上找來一些搞笑段子將給她聽逗她開心。顧軒把賺來的錢用于周末和節假日帶雨馨出去玩。他常常騎著車,雨馨坐在他身后,纖細的胳膊摟著他,頭靠在他的背上,他們游走在北京的公園、古跡、電影院、咖啡廳、溜冰場、商業區。漸漸地,他們的足跡慢慢從三環擴大到四環、五環,京郊。春天他們去平谷看花海,夏天他們去密云山里避暑,秋天他們去昌平賞紅葉,冬天他們去懷柔泡溫泉。
一次,在京郊湖邊的一個客棧,顧軒摟著雨馨,看著窗外的群山和平靜的湖水,她依偎在他懷里,說:
“這樣真好,你說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嗎?”
“能,我都掐指算過了,我咽氣那天,你跟孩子們都圍在我身邊,你那時就坐在我床邊,在我左邊。”
“啊?你算的這么久遠,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但是得一步一步來。第一步,等畢業了,嫁給我,咱倆結婚。”
雨馨捶了顧軒一拳:
“切,你這是算求婚嗎?哪有這么求婚的,一點都不浪漫。”
“啊?倒也是,我這不專業,第一次嘛,嘿嘿。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本,跟你有關。”
“跟我有關?什么呀?” 她歪著腦袋,傻傻地看著他。
“我在上面記了很多遠方很美的地方,那里有更美的山,更清的水,那里有藍藍的大海,有蒼茫的沙漠,那里有繁華都市,也有悠閑小鎮。”
“哈哈,你說的這些地方,跟我有什么關系呀?”
“你笨啊”,顧軒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我要努力賺錢,爭取有一天買一輛小車,帶你走遍這些地方。”
“好呀好呀,那我們一起努力,我最近也找了一個兼職,做會議禮儀的,一天也能賺五十呢!我厲害吧?” 雨馨撅著小嘴跟他說。
顧軒順勢親了她一下,“想不到你除了溫柔漂亮,還這么賢惠啊,不過做禮儀太累,我不希望你這么累,你就乖乖地,我來負責賺錢。”
“哈哈,你心疼我啦。我是那天跟同學逛街看到一條腰帶挺不錯,你那個腰帶磨得皮都掉渣了,等我賺夠,我就買了給你,跟你可配啦,你肯定喜歡哦。對啦,你記得那些地方,你說咱們到時候第一站去哪里呢?”
“我看了,第一站咱們就去四川,不過四川很遠的,開車可去不了,得坐火車。咱們就找個暑假去,在那邊玩一兩個月,那邊有九寨溝啊,香格里拉啊,峨眉山。”
“什么溝?什么里拉?那是什么地方?”
“說了你也不懂,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就跟我走就行了。”
“哈哈,我知道峨眉山,那上面有道姑吧?你是不是要去看道姑?”
“看道姑?我看你像道姑,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把你放在那里,讓你當一輩子道姑。”
“那你呢?”
“你當道姑,我當然當道士嘍。到時咱們就時不時下山幽會,想想都刺激。”
“哈哈,說話算數哦,來,道士哥哥,拉勾。” 雨馨笑得特別開心,過了一會兒,她又呆呆地望著窗外,說:
“不過呢,其實我不需要那么多啦,你騎車帶著我,我摟著你,我們一起做公交大巴,你摟著我,我就覺得很幸福,總之有你在身邊就夠啦。”
“那不行,我有計劃,我必須要讓你跟咱們的孩子我在一起過上最好的日子。”
“哼哼,哪里來的孩子?連個影子都沒有呢!”
“這好辦,來,現在咱們就要他一個,看看生出來像你那么漂亮還是像我這么聰明。”
“哈哈,不要不要。”
“什么不要,不要什么,我來嘍!”
二十八年前,當顧軒剛進華大的第一天,他那時肯定沒想到后來的事情,他那時肯定更沒想到,如今臉上披的早已不是他爸媽給他的那副皮囊,就連聲音和指紋都不是。
此刻,他正沿著中關村大街往北走,不知不覺就又到了這個老地方。
摘自:《第1章》 — 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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