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的家鄉,在一個不算偏遠的農村。
? ? ? ? 父母幾代都是農民,我在二十歲之前,接觸的人也幾乎都是農民。
? ? ? ? 他們熱情、樸實,做事不拘小節。農活閑暇之余,除了談論莊稼的四季長勢與豐收情況,更喜歡討論新鮮事物。而這些新鮮事物,不只電視與廣播里的新聞,最能引起他們共鳴的,是發生在身邊又不能用村支部大喇叭廣播的事情。總之,繁重的勞動之余,總需要一些談資來消遣的。
? ? ? ? 只記得第一次見秋嬸,是在我剛開始記事的深秋。
? ? ? ? 那天,夜幕降臨,天已昏黃,鴉雀也已回巢。我和小伙伴正在胡同里嘰嘰喳喳地打鬧,突然胡同的南端隱現出一個影子,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老頭,約六十出頭,推著一輛二八式自行車,后面竟還坐著一個女人。
? ? ? ? 孩童時的我對于陌生人,總有好奇心。仔細看,這女子瘦弱的身子穿著一件紅底碎花襖,灰黃的背景里,依然能看出她圓圓的精致小臉,明亮的大眼睛看向地面,透著不知是羞澀還是憂愁的情緒,只有搭在兩肩的麻花辮在瑟瑟的風里舞動。
? ? ? ? 晚飯時候,我把所見講給母親,沒想到母親說她是知道的,這女子是來福叔剛尋來的媳婦,以后要叫她嬸嬸。
? ? ? ? 第二天一早,村里炸開了鍋。
? ? ? ? 冷冽的清晨,村里的男人女人拿著碗筷興致勃勃地游走在胡同里,吃著各家的飯,聊著同一個話題:村里來了個南方女人!漂亮的女人!來福家的!
? ? ? ? 年紀尚小的我,從來都不是他們隊伍里的一個。在他們幾次胡同里的“聚餐”后,我知道這個女人叫秋,家在西南一個偏遠山區,那天推著她的老頭,正是她的父親。
? ? ? ? 秋嬸家里兄妹四個,哥哥最大,姐妹三人她排行老幺。因為家在偏遠的山區,家境窘迫,日子過得艱難,哥哥至今沒能娶上媳婦,兩個姐姐為了減輕家里的口糧與花銷,早早嫁了人家。
? ? ? ? 落后的山村,有著根深蒂固的觀念,要是誰家有兒女到了婚配的年齡還不娶親,是要被村里人瞧不起的,背后戳脊梁骨的話更是聽不得的。更何況哥哥肩負著傳宗接代的使命,父母勞心上火地著急,夜不能寐。
? ? ? ? 剛好秋嬸今年到了出嫁的年紀,傳統的父親心想,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總歸是人家的,不如找個差不多的人家賣了。反正這十里八鄉往大山外面賣女兒的比比皆是,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把女兒賣到山外總比在山溝溝里繼續過窮日子強,若出錢高,還能用這錢給兒子尋一門正經的好親事。秋嬸父親把想法說與家里聽,卻并不是商量,直接就定了下來。
? ? ? ? 在重男輕女的窮山僻壤,秋嬸縱有萬般的不愿與無奈,也不敢說一個不字吧。也許她就愿意守著父母,守著這重重的大山過一輩子呢!但她無力反駁,不愿意違背父親的期望,畢竟這樣或許真能幫哥哥娶到一個不錯的媳婦!
? ? ? ? 賣女尋親這消息一出,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彰顯各自的本領,這消息像長了翅膀,越過高山綠水,飛到了千里之外。說來也巧,我們村有從秋嬸老家來的媳婦,就把秋嬸介紹給了村里的單身漢來順。
? ? ? ? 未見面,價格就定了下來,兩千塊。
? ? ? ? 幾天后,秋嬸的父親就帶著秋嬸千里奔波來到我們村子。
? ? ? ? 來順來福父母早逝,兩人相依為命。雖是哥倆,性格卻截然不同。哥哥來順老實能干,熱心腸,但寡言,是個悶葫蘆;弟弟來福則好吃懶做,玩牌好酒,說話有點油,倘若不多了解,反倒顯得比較活氣。
? ? ? ? 秋嬸父女本是奔著來順來的,可經過短暫的接觸,秋嬸卻看上了來福。
? ? ? 來順太過老實,老實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傻,容易吃虧,跟這樣一個人生活是沒有生氣的。而來福給人的第一印象,言談舉止有靈氣,心思活泛,日子總不會差到哪去。
? ? ? ? 就這樣秋嬸被來順花兩千塊買給了弟弟,成了他的弟媳,就在我第一次碰到秋嬸的那個傍晚,沒有婚禮。
? ? ? 日子就像一池秋水,再怎么波瀾起伏也總有平靜的一天,而秋嬸身邊的波瀾卻從未平息過。
? ? ? 秋嬸在嫁給來福的第二天,便早早起來,搭在兩肩的麻花辮變成了聳在頭頂的發髻,精神利索。收拾庭院,生火做飯,喂豬喂羊,田間農活都不在話下。她雖瘦弱,干起活來卻勤快、靈巧,大伙都夸她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人人都羨慕來福娶了個貌美又能干的好媳婦。
? ? ? ? 然而夸來夸去日子久了,女人的夸贊里慢慢帶了些許嫉妒,言語里帶著咬牙切齒。要是哪個男人夸贊了秋嬸,那他的女人肯定會說:她好,你找她家去!
? ? ? ?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長得有姿色又能操持家務的秋嬸門前是非也多。
? ? ? ? 來福自從娶了這么個好媳婦,家里家外都有人干,很快就露出了好吃懶做的本性,樂呵呵竟成了逍遙派。原本只是愛打牌,喝點小酒的他,竟把牌局酒場引到了家里。
? ? ? ? 從此,每天都有一群人到來福家打牌,高呼雀躍,吵雜不斷。無論誰輸誰贏,到最后十有八九是一場不醉不休。低矮的房屋里總是充斥著揮之不去的酒氣與嗆人的煙味,光線也更暗了。
? ? ? ? 秋嬸原以為來福是個可托付之人,誰想竟是賭牌好酒的賴子,心里悔不該憑自己的直覺跟了他。這是她要的好日子?
? ? ? ? 但日子還是要往下過的,秋嬸幾次細語相勸,開始來福還假意應承,后來便煩了,一次借著酒勁,打了秋嬸。有了第一次打媳婦的習慣,來福竟上癮了,仗著是從千里之外買的媳婦,怎么也告不到娘家去,平白輸了錢要打,酒沒喝夠也要打。
? ? ? ? 日子久了,對秋嬸的打罵便從家里上演到了家外。秋嬸在前面抱著頭無頭蒼蠅似的到處躲閃,來福在后面拿著胳膊粗的木棍卯著勁地追。前面是恐懼的哀嚎,后面是猙獰的打罵。
? ? ? ? 平日里我幾次見她,她眼里都是含著淚的,水汪汪的,眼圈泛紅。相隔千里,身邊沒有親人,無人訴苦,就連哭就是隱忍的,無聲的。而這委屈,就算告知父母又能怎么樣呢?逃回去?在那個封閉的地方,只能給父母徒添閑言碎語,所有苦楚只能生生吞下,自己嘗。
? ? ? ? 歲月更迭,來福家依舊門庭若市,不斷有閑人來打牌喝酒。漸漸地,常有女人吼著高八度的嗓音,掐著自家男人的耳朵從來福家帶走。
? ? ? ? 流傳在村里的風言風語更多了,說去來福家打牌的,都是為了去看秋嬸的。
? ? ? ? 一晃十幾年已過,來福還是那個愛打牌、愛喝酒、愛打秋嬸的來福。秋嬸容顏里卻留下操勞的痕跡,但依舊是對村里女人有威脅的美人。
? ? ? ? 各種流言一直在,遠在他鄉,唯一讓她感到驕傲與欣慰的是,在這一直讓她感覺陌生沒有溫度的地方,生了兩個像她一樣俊俏的兒子。
? ? ? ? 這幾年,頭腦稍微靈光的村里人都過上了廣播里的“小康生活”,甚至超過了“小康生活”。村里的樓房一個接一個平地而起,有的人家甚至已經買上了小汽車。再看看眼前自家的房屋,在四季輪回的風霜雨雪中,有點搖搖欲墜。與四周的兩層樓房一比,顯得更矮,更舊了。
? ? ? ? 她心中著急,沒能給兒子一個溫暖的家,能給兒子一個寬敞明亮的房屋也是好的,總能在深深的虧欠里,彌補一下。
? ? ? ? 秋嬸盼望著兒子長大,長到足以能支撐這個家,能在來福打罵自己時,敢于反駁,奪過他手中的棍子保護自己。現在兒子是她全部的動力,在每次無力承受言語與武力摧殘的時候,看看一天天成長的他們,她又堅韌起來。
? ? ? ? 一天,來福又喝醉了,照常熟練地打罵秋嬸,罵她無用,罵她除了給自己生了兩個兒子,掙不來足夠他打牌喝酒的錢。一陣拳棒過后,秋嬸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看著兩個受著驚嚇的兒子,她心如死灰,已不再流淚,只是心里在流血。
? ? ? ? 她想要逃,帶著兒子,可目不識丁,身無分文,她能去哪?難不成帶著兒子去要飯?是啊,要飯,總不會比現在的日子更讓人煎熬,可是她沒有這個魄力。
? ? ? ? 她以為自己不能承受更多,現在卻又一次刷新她的忍耐程度,在崩潰的邊緣又有韌性地接受一次次的折磨。
? ? ? ? 待深夜人靜,她確定兩個可愛的兒子都已熟睡,打開大門,踉踉蹌蹌一口氣跑到了田野深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包裹著這個歷盡風霜的女人,她不怕黑,更不怕鬼,她感覺這一刻才是她自己。
? ? ? ? 她再也繃不住了,跪在陰涼土地上悲烈大哭起來,似乎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和苦難全都傾倒出來,好像只有這廣闊的田野才能包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淚水滲透身下的土地,仿佛黑暗里的一切都在傾聽著她的哀訴。沙沙的風撫摸著她的臉,溫柔地擦拭著眼淚,恍惚間她感覺自己又回到兒時,回到母親身邊。
? ? ? ? 就在深夜大哭一場后,秋嬸回來像變了一個人。她學會了反抗,不在是那個任勞任怨,任打任罵的秋嬸,唯一不變的,她還是那個能干的女人。
? ? ? ? 來福罵她,她會還口,若打她,她亦會拿起身邊的一切保護自己,甚至會打向來福,雖然照樣會被打,但來福也占不著便宜,有時身上還會掛點彩。這讓來福更生氣,借酒消愁,酒癮更厲害了。
? ? ? ? 慢慢懂事的兒子,把母親遭受的一切看在眼里,看來福的眼神充滿怨恨,再也不肯叫一聲爹。
? ? ? ? 日積月累,由于煙酒的侵蝕和各種自找的悶氣,來福患上了疾病。半年不到頭發全白,腿也有些不聽使喚,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幾次投醫不治,后來沒錢醫治,腿疾越來越嚴重,慢慢拄著拐杖行走都很困難。而這個破舊的院子慢慢也沒有人來找他打牌喝酒了。雖不能打牌,喝酒的習慣卻沒改,反而愈演愈烈,還多了一個打罵秋嬸的理由:自己身體不舒服。但秋嬸已經不怕。
? ? ? ? 家里沒有積蓄,秋嬸不僅需要養活兩個兒子,還要管這個幾乎不能行走的男人,偶爾還要拿錢來解他酒癮。單靠幾畝地的收成怎么能夠?
? ? ? ? 自知沒有文化的她就去磚窯干苦力,像個男人一樣勞碌奔波,披星戴月,不肯憐惜自己的每一分力氣。兩只粗糙的手長滿老繭,那雙美麗的眼睛也眍?在兩個洞里,黯淡無光。
? ? ? ? 她似乎忘了自己終究是一個女人,繁重的勞動使她暈倒了。對她來說,這次暈倒是這些年來第一次徹底的休息。
? ? ? ? 十四歲的大兒子,不愿看母親如此勞累,一心想幫母親分擔,堅決輟學。她拗不過兒子,由著兒子去了一個大城市給別人當了學徒工。可一個學徒,又是童工,掙的錢也是剛夠自己用的。
? ? ? ? 秋嬸對未來的生活有憧憬,有時又有些絕望。別人過的是日子,而她自己卻越來越像掙扎在生與活的邊緣,喘不上氣。
? ? ? ? 她已學會怎么逃離來福的非打即罵,就是一頭扎到農田里或磚窯里,淹沒在沉重的體力勞動中。世上再累的活,也比不過她心累。不讓自己空下來,她反而越輕松。
? ? ? ? 深秋又至,來福的病越來越厲害,徹底不能行走了,但罵秋嬸的聲音依舊能貫穿整個村子。
? ? ? ? 這天,天剛微亮,來福可能身子又疼了,叫著秋嬸的名字罵著不入耳的話。這一罵就是一天,他滴水未進,只嚷著要酒。
? ? ? ? 秋嬸這一天沒理他,他越罵越氣,越氣罵得越起勁,嘴里一直嚷嚷著自己這身體也沒幾天活頭了,沒有酒不如現在就去死,喝藥、跳井、上吊,總能挑出來一個,我若死了,你就如愿了。
? ? ? ? 來福說去死的話也不是頭一次,誰也沒當真,以為他像平時一樣鬧夠了,就安靜下來。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秋嬸發現來福真的在夜里上吊了。
? ? ? ? 看到來福的一瞬,秋嬸是懵的,眼前是她選的男人,經常打罵她的男人,然后就是嚎啕大哭。她哭這個給他帶來希望,卻沒疼過她沒給過她絲毫溫度的男人,她哭她當初的選擇,她哭遠在千里之外,給了她生命,也安排了她命運的親人。
? ? ? ? 她哭的是委屈,也是恨!
? ? ? ? 秋嬸沒有錢給來福大辦喪事,當天就找村里人幫忙把喪事簡單辦了。秋嬸的大兒子回到家已是晚上,喪事早已料理完,他沒有見上父親最后一面,或許他也不想見吧。
? ? ? ? 在來福去世的一個月后,有人在街上看到秋嬸穿了新衣服,沒有來福的打罵,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 ? ? ? 平靜沒多久的流言蜚語這時又起來了,說她剛死了丈夫,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恐怕是早有相好的……
? ? ? ? 太陽照常升起,金色的光照進了秋嬸的院子,照亮了她深邃的眼眸,一切金燦燦的。陽光下的她像從圍城里走出來的女人,終于要為自己而活了。
——寫于2017.10.15日晚
【一個人一生中有諸多無奈與坎坷,生不能選擇,活不盡如人意,你選擇了什么,就走什么樣的路,生活里沒有退路,有的只有堅韌向前。到頭來你會發現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懂得忍耐。
希望拼搏在人生路上的你,堅毅執著,不負流年,有一個完滿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