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天從麗江搬回大理,租下一個小院子,到雨季來臨之前一切都沒有頭緒,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雨季就轟然降臨了。
那時候,院子里光禿禿的,幾乎什么也沒有。下完一場雨,院子里落滿了被雨滴從屋頂上打下來的青苔粒,小指甲蓋那么大小的顆粒老鼠屎一樣鋪滿了院子,一掃就是一撮箕。衣服沒有地方晾,只好掛在走廊上,進出都得先把濕衣服撩起來。一下雨,貓和狗都沒地方去,百無聊賴地趴在窩里。人也沒地方好去,干坐著吧,冷,又不能一天到晚鉆被窩里,雨季可是整整半年呢。
印象中那年的雨脾氣很壞,簡直不饒人,經常連續半個月不停,雨勢也不減,氣溫也越降越低,坐在沙發上看看電視也要蓋上一堆毯子。那個時候我是沒有心情聽雨聲的,有的只是滿腹怨氣。人被困在家里,四面是墻,走兩步就要踢著腳趾頭。一顆心像在汪洋般的雨里漂流著,總是看不到岸,泡得發白了,發腫了,等不到晴天就要爛掉。不記得后來是怎么捱過來的,只覺得天空徹底放晴以后有劫后重生的感覺。
經過一年的磨蹭,生活漸漸安定下來。去年的雨季來臨之前,我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安排好了雨天里晾衣服的地方,買好了雨天烤火的小電爐,狗狗們也安置了好地方……雨卻耍起了大牌,遲遲不現身。旱情一再升級,許多鄉鎮和村莊連人畜飲水都難以保障,鄉下到處是斷流的河床,干裂的田地,枯死的莊稼,連我這個沒有遭遇過斷水之苦的外鄉人都坐不住了,只恨自己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直到七月里,雨水才姍姍來遲,比往年晚了一個多月。
這種渴盼的心情之下,聽到天上巨雷滾過,站在院子里仰望墨斗似的蒼穹,只覺得心里充滿了喜悅。夜里披衣坐在書桌前,腳踏在爐子上,聽著外面的雨聲,能靜靜坐到后半夜。
我們這一年里買回來的花大多養活了,梔子、茉莉、海棠、繡球、馬蹄蓮、燈籠花等等都開過了好幾輪,薔薇們集體瘋長,為了搶地盤絞成了一團,新筑的花壇里葡萄、炮仗花、牽牛花爬滿了架子,魚缸里睡蓮葉子層層疊疊,從野地里挖回來的不知名的小樹花枝累累,雨來的時候感覺所有的植物們都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瘋狂地喝著從天而降的甘露。有幾日雨很大,絲毫不惜力氣地灌養著它們,像是要把三年的雨量讓它們一頓飲飽。
那幾天,我常常站在廊上看雨。
雨點狠狠地直接砸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在地上咂出一個個雪白的酒渦。有的落到花土里,無聲無息就潛了下去。有的從瓦片上濺到地上,半空中分身無數,有的輕輕揚在空中碎成了雨絲,有的跟別的雨滴匯到了一起合力摔到地上。有的落在帆布的躺椅上,“噗”地悶聲一響化開了。有的打在木桌椅上,鎮定的穩重的一聲響,再沿著桌面滑到地上,又是一聲響。它們這許多聲音匯在一起,有的重,有的輕,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急,有的緩,有的清亮,有的濁重,像一出亂中有序,循環往復的合奏曲,可以站在檐前聽很久很久。
到了早晨的時候,長短粗重不一的雨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在院子里踽踽的腳步聲,像是穿著拖鞋,鞋后腿打在腳底板上,拖拖沓沓,心事重重的樣子。
早上躺在床上將醒未醒的時候,想起在老家的那些年,盛夏時節大雨天里的光景。
我家房子旁邊有條上下山的石板路,路兩側有排水溝,逢連日大雨,小溝里也會漲水,我們會拿個小竹簍子安在轉彎處的口子上,等著驚喜降臨。所謂的驚喜其實是一頓午餐。我們老家習慣在稻田里放養魚苗,盛夏連降大雨之后田里水滿了就要開口泄洪,這樣就有許多小魚隨著洪流淌下,然后沖進我們準備好的竹簍里。我們家地勢高,山的稻田只有那么幾塊,網不到多少小魚,更多的時候,我們會戴著竹笠披著蓑衣,抱著竹簸箕和竹簍到山下的小河去撈魚。
雨水把石板路洗得清亮,路邊掛著大大小小的瀑布,我們光著腳丫“啪嗒啪嗒”下山去,看到一個合適的口子就把竹箕放下,網到的大多是巴掌大的小魚,更小的魚我們被放回水里去了。
我們的寨子下面有一個水庫,水庫南岸的堤是寨子通向村子的路,雨大的時候那道堤就被漫過了,水特別深的時候,回家的人要把褲腿卷到大腿根,撐一根木棍,像盲人一樣,在水里指指點點一步一步地挪過岸來。從山上看下去,好像人在汪洋里游。小時候并不懂得危險,因為從來沒有人雨天掉進水庫里,幾輩人走過的路怎么會有閃失,只覺得那是一份“黃鶴樓上看翻船”的樂趣。
現在這些都沒有了,寨子里沒有了人住,也就沒有了田,于是沒有了魚,再下大雨的時節,就只有一條一條白練似的瀑布,寂寞地從山上掛到山下,一點兒阻攔也沒有。
去年冬天把家從城外搬進了城里,住的是幢二層小樓,不再有院子。一樓的門前有十來平米的一塊空地,被房東用鐵皮搭了個陽棚遮了起來。每逢一下雨,雨點打在那雨棚上,噼里啪拉分外響亮,像街上手鼓店里的聲響。不過,除了這聲響就沒有別的了。很多事情已被清空重來,太子已經不在,豆豆也不在了,只有單調的,整齊的,敦實的,一聲一聲,經久不息,像個傻小子在固執地敲打著雨棚。
我的睡眠不好,夜里睡著時一有異響就會醒,不過這雨聲倒是不妨礙。有時候枕著鼓點般的雨聲入睡,那“咚咚”的雨聲像很多把小錘子,把蓬松的睡意一點一點砸到瓷實,堪比精神按摩。
只是,偶爾想到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心中會一陣惻然。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前年、去年、今年,我都在聽大理的雨,不知明年、后年,此后的每一年,我又會在哪里聽雨,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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