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自白

生死

? ? 十二年前的夏夜,女孩四肢僵硬地蜷縮在被子里。她清楚地記得老屋的種種,從墻壁上粘著的金庸武俠小說畫片到被單上印著的棕色卡通熊,甚至于柜櫥里紅酒擺放的位置。她懷疑這才是她前世的記憶,無所謂愛憎,卻時常猝不及防地出現。所以她記得十二年前那張矮床上女孩所想的每一個字,以及那場臆想的每一個細節,仿佛她和她從來都是同一個人。那個普普通通的夜晚,毫無預兆地,她想到了死。她曾千百次掐自己的手,以真實的疼痛感證明自己的存在。為什么是我呢?什么是我?她茫然地想。她試圖逃離人類認知的桎梏,以外星球的思維來觀察自己。于是她感到滑稽、悲涼,以及孤獨。那時她還很小,不懂靈魂是不能拿來逼視的。死亡……她睡覺之前用紙巾碾死了一只蚊子,它從此再不會吸她的血。而她自己總歸也是要死的,她的父母親,做游戲時扮演張無忌霍去病的小男孩,她鐘愛的那個英俊的男演員,她偷偷藏在床頭柜里的漫畫書,乃至這個世界,都總歸要死的。當萬物消亡殆盡,不存在芥子與須彌、宇宙與罅隙,只剩下沉寂,沉寂,沉寂,漫天漫地無窮無盡的沉寂……她在被子里興奮地戰栗著,頗為自虐地享受這詭異的孤獨感。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出生,但知道自己終將死去。在那個小小的她心里,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可悲了。

飲酒

? ? 絳紅色的石榴果漿摻雜著酒精在味蕾里炸開,噼里啪啦,鑼鼓鐘磬一齊響起來。Time Jag連成片,這是頭一回。她走進油畫里,和一株蒼白的樹橫眉冷對,燒霞燦爛輝煌浸透整片天空如同兇殺現場,忽然所有顏色都消失,四周唯余一片白茫茫,暑氣在靜靜蒸騰,他就穿著尋常布衣面無表情地朝她走來(他步履滯緩),如同走向一棵繁蔭的樹。下一秒就跌進混沌大荒,仿佛她還是那個母葉庇護下的幼小花苞。微醺?或者醉了?這有什么關系。“唉,水是用來流的,光陰也是用來虛度的,東方和西方的世界觀,同樣也是用來拋棄的。”

同類

? ? 他們固守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訓,誰都不肯再進一步。“我,我忘了怎么走路了……你過來好不好?”她噙著淚,終于還是沒有這樣哀求。有時候她安慰自己,有時候不。有時候她翻閱《鵝幻匯編》《錦灰堆》,偶爾也讀一點她不懂的天文學和物理,企圖在書頁間覓得他們的蹤跡。但他們已然遠了。獨活廿二載,未逢癡情人。好在這里形單影只是很常見的事。

前世

? ? 她懷疑自己前世是樹、花草或者石頭之類的鈍感物,作為補償,今生她的五感敏感得可怕。每一次與外物接觸,那些感受都源源不斷地涌入她的神經,有個聲音在絮絮叨叨地低語:這是熱,這是涼,這是孤寂,這是熱鬧,這是樹皮與桂花混雜的清香,這是街上鹵煮魚腸煎餅果子雞湯抄手的煙火味道……她甚至無法全心全意沉溺在某種情感中,那聲音鬼魅般地盤旋,完成任務似的機械而木然地提醒:這是歡喜,這是悲傷。

那時

? ? 那時的山巒還沒有起伏成任何形狀,那時的酒只是酒味。那時詩人和陰謀論者還未出生,這具軀殼完完整整的屬于妄想家(那正是他的巔峰時期——天地日月草木皆為他囊中之物)。那時險峻山峰尚是一堆小土丘,南飛的鯤鵬在空中丟下一粒松樹種子。那時的她開始對愛情產生興趣,那時的隱疾有一個粗鄙的名字。那時沒有春夏秋冬,日期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時間的流逝如同寬廣河域上的水漂,倏忽劃過,不露痕跡。那時的蟬嘶蟲鳴不過是天書,虎嘯猿啼也只能在古詩里聽到。那時整天陰雨連綿,她立在陽臺上,雨水沾濕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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