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安全感,做成了慣性,我就會心生恐懼,怕被定型,怕被江郎才盡,怕東西陳腐,怕被人摸清路數(shù)而遭淘汰”這是李安《十年一覺電影夢》中的一段話,此書最早成書于2002年。
書中介紹最新的電影,還是李安的《臥虎藏龍》,這本陳舊的傳記,早已無法滿足我們對于李安的好奇心。像李安說的,他怕他的東西陳腐,因此一路求變,所以他的電影一次一次給人以驚喜,廣大的影迷也一路追隨李安的電影,探索他的求變過程,而李安第一次求變,便是這部-《飲食男女》。
繼《推拿》、《喜宴》兩部講述父子關(guān)系且反響強烈的的電影過后,李安走出他的安全區(qū),挑戰(zhàn)了他不太了解的“女人戲”。
電影講述了鰥夫老朱,一個人撫養(yǎng)三個女兒的故事。電影從一場讓人垂涎的家宴開始,到一場破敗感傷的家宴結(jié)束,其中家宴貫穿全劇,從出國熱、購房熱等多方面,突出了上下兩代的思想矛盾。
電影中,父親老朱的家規(guī)是,每周末都要求女兒趕來吃飯。家宴當(dāng)然不光是吃東西,總得聊點什么。大家坐下來,聊聊彼此的近況,這是老朱最想要的。缺少了母親的家庭,缺了一個在爸爸和孩子之間調(diào)節(jié)、維系的人,而每周末的家宴,替代了這個缺口,成為一家人聯(lián)絡(luò)情感的最好方式。
但在家宴上,父女沒話可聊,三個女兒也很討厭這種聚餐,毫不情愿的去遵守。面對一大桌子的美食,大女兒在感謝上帝,二女兒在挑毛病。一場豐盛的家宴,卻沒有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一個看似溫馨、和睦的家庭,實則隱藏了很深的家庭問題,父女的溝通成了最大的難題。
父親極力通過飲食維系一家人的情感。但每次聚餐,三姐妹都各懷心思,打著小算盤,一步步想要離開這個家。老朱每次與女兒艱難的溝通后,只能躲進澡堂,蒙上一塊濕漉漉的毛巾來化解萬千的思緒。
李安通過美食構(gòu)建了一個家庭臺面上的東西。家庭雖然營造了合法的性關(guān)系,但在中國家庭,“性”卻是個禁忌。
因此飲食是可以直接表達(dá)的意象,而飲食下的男女則成了一個隱晦的象征。電影的片名,便透漏了這個隱喻,“飲食”兩個字是正常的字體,“男女”兩字卻是甲骨文的字體。中國的飲食文化與傳統(tǒng)的中國男女結(jié)合在一起,兩者組成了一個家庭成立的必要因素,將一個家庭緊緊的捆在了一起。
父親和女兒也是一種男女關(guān)系,只是這種關(guān)系是極為尷尬。很多話題不能戳破,只能彼此憋著。每天早晨,老爸叫女兒起床,總得先敲敲門,然后才走進房間。這種保持適度距離的父女關(guān)系,即好笑又有些心酸。這些年老朱在工作上游刃有余,偏偏在女兒這里小心謹(jǐn)慎,情緒壓抑多年,便逐漸失去了味覺。
母親去世后,大姐家珍自覺承擔(dān)了母親的角色,家中的一切事務(wù)、責(zé)任一并攬了過來。在外人看來,家珍毋庸置疑,應(yīng)該分擔(dān)父親的重?fù)?dān),因為她最大。長兄為父,反過來說,也可以是長姐為母。
大姐雖然主動承擔(dān)了這個責(zé)任,但她并不合適,也不情愿。束縛自己多年的母親角色,一旦找到了宣泄口,便急不可待的將自己嫁了出去。隨著大姐離開了家,二姐對于這個家的傳承姿態(tài)逐漸展露了出來。
二姐家倩長的最像母親,性格一半像父親,一半像母親。她的性格看似叛逆,行為風(fēng)流,在90年代就有了非常開放的性觀念。但當(dāng)前男友透漏出自己結(jié)了婚,兩人仍然可以保持“朋友”關(guān)系時,二姐厭惡至極,甚至吐了出來。家倩看似開放的觀念下,其實有著很保守的家庭觀念。家倩還有幾次撞見了家人的秘密,她沒有戳破,只是默默的守著這些秘密,獨自流淚,這又像極了中國母親包容、隱忍的性格。
李安的父親三部曲,郎雄一直在扮演父親的角色?!锻剖帧分械母赣H最強勢。《喜宴》中的父親,喜憂參半。到了《飲食男女》,女兒們每個重要的決定,并不征求父親的意見,而是在飯桌上直接宣布。父親的權(quán)力變得越來越弱,很多事已經(jīng)不能由他控制,著實力不從心。
父親三部曲,不僅是父親的權(quán)力逐漸變?nèi)?。父親的形象也從對兒女失望變成讓兒女失望。
最后一場全家人的聚餐,父親老朱確實成為了一個糟糕的父親,大膽的決定令人咂舌不說,最后還決定把老房子賣了,一直努力維系的家,卻被他親手破壞了。
飯桌上,父親老朱說:“從心里產(chǎn)生的那種顧忌,才是一個家之所以為家的意義。”
老朱將飲食、男女看作一個家庭的顧忌,這兩個因素雖然給家里的成員制定了一個規(guī)則,使大家聚在一起。實際上卻造成了大家內(nèi)心的壓抑,壓抑到最后的老朱,終于爆發(fā)了……
老房子交接的前夜,只有二女兒家倩在忙著做飯,姐姐和妹妹都打電話說不能回來吃飯,顯然這時家倩已經(jīng)完全承擔(dān)了母親的角色,傳承了父親的手藝,成了老房子最后的堅守人。
老房子的破敗感傷,加上僅有父女二人的聚餐,電影的結(jié)尾,不美滿,甚至有些隱晦,也有些突然。李安的老搭檔詹姆斯還對李安說,你可不可以飛回去重拍。
但李安非常喜歡這個結(jié)尾,他說整個電影就是為了最后一幕-從家里的破敗感傷到親情流露。
家倩代替了媽媽的角色,做的飯有了媽媽的味道,這味道與親情相連,即使沒有了顧忌,這個家也不會散,依然一代一代,薪火相傳。
或許家的意義并不是飲食、男女上的顧忌。這兩個因素不應(yīng)該是束縛家庭的繩索,應(yīng)該是使一個家庭傳承下去的方式。當(dāng)家里的飲食有了新的繼承人,家庭成員跳脫出傳統(tǒng)的束縛,這才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幸福。逃離出父親角色的老朱,味覺竟然也恢復(fù)了。
這是老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房子賣了,家沒了,怎么親情卻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