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燈芯林
蘆花圍滿了河岸的時候,劍客就走了。
策馬揚鞭,少年俠氣。驚起紫灰色的蘆花與水邊純白色的鳥兒齊飛。
鎮子在身后越退越遠。蘆花叢里聞聲匆忙跑出來的姑娘,手腕上還攜著裝滿蘆根的籃子。
蹄聲漸遠,蘆根滿地。
1
風從崖下吹上來,灌進劍客的衣袍。劍客巍然立在崖上,衣角如一面戰旗抖動。
百步開外,趁著殘陽如血癱倒了一具尸體。那是劍客結下的仇家。
血腥味像條小蛇順著他的身體爬了上來,鉆進鼻翼,劍客不為所動。冷毅的臉上是麻木的表情,嘴唇單薄得抿成了手中的長劍。
劍是斬水劍。血跡之下,劍身還幽幽地泛著寒光。劍客揚起手中的劍,在空中一揮,似有微弱的呼聲,劍柄上的紅纓纏在手腕上,已經泛黑。
劍客久久地凝視著那穗紅纓,多年以前有一個人親手為他纏在劍上。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劍客擦了劍身上的血,隱劍入鞘。
這是最后一戰。劍客累了。方才的對決,只差一寸,躺在地上的尸體就將轉換成他。
遠處是青山橫疊,腳下是萬丈懸崖。劍客拄著劍身坐了下來,坐在那塊孤零零的硬石頭上。
這一坐,才驚覺虎口有些痛,腰桿也痛。又覺得周身都痛。他大概老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豪情萬丈,攜劍獨闖天涯的少年郎。
離家那年,立志要揚名天下。后來走南闖北,憑著一股子狠勁和機靈,倒真在這快意江湖里掙得幾分薄名,逐漸從一介無名小卒成長為別人口中的大俠。
劍客在身上摸索一陣,想找酒壺,卻毫無結果。恍然想起他已經好久沒喝酒了,酒壺前些日子就掉在地上碎了。
酒壺掉的那天,遇見了當年的發小,多年未見,音容全變。喝了幾壇酒,敘了一場舊,許是酒意上來了,說了些胡話。
“你別介意,那年你爹死的時候我本來要和你一醉方休,無奈來得匆忙,和冬娘打了個招呼就走了。今日我們總算醉了一場。”
就是這個時候,酒壺從酒樓二樓的欄桿處掉了下去,摔在地上。他爹死了。
“該回家了。”他突然喃喃道。
貪戀著這一方肆意紅塵,竟忘了還有個家。如今,也是時候回去了。
2
那條紅纓先是躺在一雙芊芊玉手中,后頭就系在了劍柄上。
劍客神情微妙,晃了晃手中的劍,紅纓也跟著搖了起來,像一截沒理清的線頭綁在了一起。
冬娘站在一旁一臉得意地看著他。劍客終將心里的話憋了回去,將笑未笑,“挺……挺好看的。”
“那是當然,這可是第十七條了。”說著,手指微曲,彈了過去。紅纓歡快地搖晃,仿佛永遠也停不下來。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大俠了,這個鎮子有你守著,惡霸們肯定再不敢造次。”
“大俠。”劍客看著手中的劍,神采飛揚,一躍跳上身后的破木桌。“大俠應該要闖蕩江湖,浪跡天涯。守在鎮子里的算什么大俠?”
“胡說八道。江湖上已經有那么多的大俠,鎮子里怎么就不能擁有一個大俠了?”
“反正我不做鎮子里的大俠,誰愛做誰做去吧。”
冬娘眉毛一挑,拿杏眼瞪他,“你不準走。”
劍客眼有戲謔,喉嚨里是低沉的笑意,“怕什么,等我名揚天下就回來娶你。”
冬娘氣急,威脅道:“你敢走,我就嫁給別人。”
“你舍得?”
“你試試。”冬娘跳起來,要去搶劍柄上的紅纓,“還給我,還給我。”
劍客也不躲閃,一邊逗弄著面前的人,一邊高高揚起手中的劍。
“啪嗒。”
劍客忽然從夢中驚醒,摸了摸滴在臉上冰涼的水。頭上的草棚散發著潮濕腐爛的味道。
雨歇微涼。草棚外頭已經泛起白肚。
劍客起身,走了出去。
再翻過兩座山頭,就要歸家了。一路上歸鄉情切,如今卻又近鄉情怯。
“冬娘……冬娘她怎么樣了?”那日他問。
“冬娘呀,冬娘的爹也死了,聽說你成親后,冬娘就搬走了。”發小的語氣有些遺憾,笑了笑,打趣道:“我當初還一直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可惜了,可惜了。”
劍客有些吃驚,成親?他并不記得自己何時成過親。轉念又了然,江湖上的傳言甚多,盡管不明真假。
還未開口辯解,發小又道:“我想冬娘該是成親了吧,人家等了你那么久,也該成親了。”
聞言,劍客忽然大笑起來,端碗痛飲。
“成親了好,成親了好呀!”
3
門緊閉著。屋頂上綠茸茸一片,瓦片間盡是寸高的雜草。
拔劍砍了鎖,推門進去,磨耳的吱溜聲響起。門搖搖晃晃地似要倒下。
屋子里落滿了灰,窗欞邊還吊著幾截枯藤。唯獨記憶里多出來的那張供桌和桌上的牌位,不算干凈,卻也少有灰塵。
仔細一看,有清掃過的痕跡。
許是趕了好長的路,劍客的腿有些沉重。拖著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張供桌前。剛伸過手,還未摸到那塊漆黑的木牌,虎口又開始痛了。
劍客額頭上冒出汗珠,嘴唇青白,身上的舊傷在這一刻忽然發作。劍重重地拄在地上。劍客跌坐下來,慌亂間,手碰倒了桌上的香爐,滿桌的爐灰。
又下了一夜的雨。
經打探,冬娘搬去了二十里之外的鎮子。挺遠,又挺近。
趕到時,已近黃昏。劍客牽著一匹馬,去敲門。
無人應門。但從半掩的門里,劍客已經看到了那個匆匆跑到院里后,驟然而停的背影。
躊躇良久,劍客終于說道:“我是來告辭的。”
那個身影仍然不為所動,“我就是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倏爾,院里的人猛地轉身,瘋一般地跑了出來。
昔日佳人已遲暮,臉上爬滿了風霜。四目相對,相對無言。
明明有千般指責,萬般責難,可在看到劍客牽著的馬上,款款而坐的女子時,冬娘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她忽然笑了起來,聲音暗啞,“你是誰?你可是揚名天下的大俠,也會給我這等不值一文的卑微女子告別?”
劍客的嘴唇微微抖動,抓緊了手中的長劍。他知道,她還在怪他,怪他當年的不辭而別。
“開玩笑的,那么緊張做什么?”冬娘忽然止了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馬上坐的可是嫂子?”還不待劍客答話,冬娘就指著屋子斜對面那個肉鋪攤子,攤子后有個粗壯的男人,正收拾著賣肉的案子。
“喏,那是我男人。”
聞聲,賣肉的男人才抬起頭來看了這邊一眼,沖著劍客咧嘴一笑,又低下頭繼續收拾起來。
“賣肉的,沒什么出息,不過待我極好。”
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天色向晚,劍客就走了。
冬娘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騙他作甚?”賣肉的收拾完案子,終于忍不住問道。
“我若沒成親,他會內疚的。”
4
“干嘛騙她?”馬上的女子擺弄著頭發,又恢復了以往的風塵氣。
“我若沒成親,她會內疚的。”
女子輕蔑地冷哼一聲,不以為然。嬌著聲音說道:“你先前給的銀兩可不夠,這天色都晚了,耽誤了我趕回去做生意。”
劍客有些窘迫,他的身上已無多余的銀兩。他忽然想到了手里的劍。沒有猶豫,取下劍柄上的紅纓,攥在手中,將劍遞了上去。
“姑娘若不嫌棄,這把劍拿去當了,倒能值些銀兩。”
女子有些不敢相信,問道:“劍客沒了劍,如何行走江湖?”
劍客駐足,望著遠方,眼神迷茫,“江湖……這世上已沒有我的江湖了。”
這時蹄聲漸近,劍客回首望去,心中大驚,是冬娘。
冬娘翻身下馬,臉上抹了胭脂,髻上簪了紅花。
“總算趕上了。”她氣喘吁吁。“我送你們一程。”
一路的沉默,行至河邊,這年蘆花又圍滿了河岸。冬娘停了下來,硬是將馬送給了劍客。
劍客忽然心中大悸,眼眶泛紅。
暮合四野,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月涼如水的天空下,有兩道身影拍馬漸遠。
冬娘在河岸邊站了好久,冷冷的夜風吹干了她臉上的淚痕。
穿過蘆葦叢,冬娘縱身跳進了清涼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