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穩心山人
圖/穩心山人
夏天的某個朝日初升之時,當我駐足在華沙的老城城墻上遠眺,感受著空氣中的絲絲涼意的時候,心里突然沒有任何緣故地蹦出了一個問題:
“到底,怎樣才算了解一個地方?”
我對波蘭,真的算是“了解”嗎?雖然我來這里之前,閱讀了《波蘭史》,也看了《奧斯維辛:一部歷史》,還學了一點波蘭語。但是行走在波蘭的大街小巷,我總覺得,作為過客的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僅限于淺淺的路過。留存在記憶里的,也許只有電腦里的照片,還有旅途中的萍水相逢。
在阿姆斯特丹騎車的時候,我也在想,像這樣騎車路過每一個地方,“觀看”每一個地方,算是真正的“了解”嗎?盡管車輪的印轍,在自行車道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跡;盡管我的視網膜上,短暫地存留了一些街道兩旁的景象。
那么,對于我的故鄉,廣州,我算是“了解”了?但其實,我了解的,也只是這座城市小小的一部分,更準確的說,是我家附近的一部分,比如附近的菜市場,又比如附近的華南植物園;或者是我高中和大學的所在地的那部分。西灣路和康樂園東山口小谷圍暫且按下不表,先來說下華南植物園。可以說,那個小小的園子,幾乎寄托了我大半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話說回來,華南植物園也算是和我的母校有些緣分。它的前身是1929年由中國近代植物分類學的奠基人陳煥鏞先生所創立的國立中山大學農林植物研究所。幾經搬遷之后,終于在1956年的時候,在龍眼洞火爐山附近定了下來。當時這里還是一片荒山野嶺,據說是政府發動群眾勞動開荒,一點一點地挖開淤泥,修建池塘,漸漸地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出生于九十年代初的我們這代人,在人生記憶上,可以說,是舊時代和新時代的分野。在童年的時候,我們和八十年代生人幾乎有著完全一樣的記憶;在少年的時候我們又和九十年代中后期的人,一同經歷了互聯網的極速發展,和媒體的劇烈變遷,還有虛擬現實的方興未艾。在我們的記憶里,同時留存了田園詩式的玩樂時光,還有光怪陸離的網絡景象。沿著這條脈絡看出去,似乎也和這個園子的興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田園詩式的童年時光
在廣州還沒有開始禁摩的時候,那時候,騎車上學對于我們這些小蘿卜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盡管當時只有六七歲,坐在車座上,腳往往都夠不到地,但蹬上二十寸的自行車,騎起來竟是一個賽一個的快。在去往小學的路上,我們要經過大坑崗這一片地方。這片地方,除了一排排的居民樓,便是連綿不絕的樹林,夾雜其間的人工湖,還有路邊綠色的農田。蜿蜒曲折的小路在不同的地形上穿行,往往會把我們這些好奇的小孩帶往一些新的天地,發展著屬于自己的“秘密基地”。
那時候放學以后,我們這些小孩,往往都不會急著回家,都會跑到堆著牛糞的田壟上,拿著小小的塑料瓶,卷起褲腳,跳下水渠抓魚,抓泥鰍,偶爾摳上兩只大大的福壽螺;或者騎上單車,沿著小路,騎到一個沒什么人去的地方,燒燒堆起來的樹葉,拿出自己攢錢買的玩具槍,玩下刀槍游戲;餓了的時候,揣著家長給的一點小小的零花錢,跑去飯堂,買上一個香噴噴的大饅頭或者燒賣,填飽自己的肚子。
再長大一些的時候,小學里開了一門課外活動課,叫種菜。我陰差陽錯地進了這個班以后,從事水土污染控制的父親不知從哪里給我弄來了一把小鏟子。從此以后,每到星期二下午,我便屁顛顛地揣上小鏟子,告別去打羽毛球、乒乓球、籃球、足球的小伙伴們,一頭扎進了生物園里的那片菜地里,體驗著所謂的“農活”——把雜草從土壤里翻出來;把所謂的“害蟲”用鏟子從土地鏟出去;觀察著小小的蚯蚓,在土里鉆來鉆去;從塑料袋子里取一鏟氨肥或者尿素,隨意地灑在土里;偶爾會把一疊厚厚的表格放在膝上,用歪歪扭扭的字體記錄一些簡單的描述和數字;在這樣的重復里,我似乎獲得了一種哲學上的升華,腦子里開始涌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不實際的念頭。
這些被我們種下的玉米和花生,它們會有感受嗎?當這些植物被我們挖出來的時候,它是不是就這樣逝去了?我們這樣重復性的活動,究竟是為了什么?果實的收成,是否是這些植物的終點?這些蟲子的一生,是不是和我們是一樣的?
多年以后,當我讀著劉亮程寫的《一個人的村莊》的時候,突然有些明白,當年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也許就是咀嚼生活過后,產生的所謂的人生體驗。但是,建構在體驗之上的體驗,終究只是虛無而輕浮的存在。
奈何美人已白頭
今年暑假回到家里,照著慣例,每天去植物園散步,卻發現,這個園子,和記憶中的景象,已經有些漸行漸遠。如果要找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那就是: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那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遙想2007年的春節,舊的植物園依然姹紫嫣紅,百花爭艷;新的園區依著飛鵝嶺建了起來,圍繞著文物展出的小博物館,陶藝區、樹屋、體驗區依次分布在小山坡上,彼此之間,被嶄新的木棧道連接了起來,背靠著新開的姜園和木蘭園。那年的大年初二,我和父親兩人,在園子里當起了游客,一邊走,一邊停,一邊贊嘆三億人民幣投下去所發生的巨大變化。
那時候,那里開了一家野戰俱樂部,五十元可以打上一局。圖新鮮的我們這群人,便拿著自己攢下來的那點壓歲錢,呼朋喚友,找了個周末,忽悠了門衛一通,省下了門票錢,然后跑去野戰俱樂部,穿著厚厚的迷彩服,戴著沉重的頭盔,揣著二十顆彩彈還有二十米射程的氣槍,打上一個上午,然后帶著一身臭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那時候,我正沉迷打CS,喜歡充當狙擊手的角色,自然想在現實中實踐一下,體會那種殺手般的快感,便趴在有膝蓋高的雜草里,匍匐前進,企圖摸到對方的陣地后方,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在草地里忍著汗水蠕動了很久,我終于摸到了對手的后方,正準備美滋滋地架著槍打上一發。怎料小伙伴突然轉身一槍,正中眉心。我緩緩地仰面倒下,神情仿佛《孝莊秘史》第三十一集里躺在草地上的多爾袞。
有一段時間,經常有風箏愛好者在大草坪那里放風箏。漸漸地,跟他們混熟的我學會了如何放起還有收回高風風箏。偶爾他們也會放心地交給我操弄一會,自己在旁邊的椅子上休息。
感受著迎面而來的輕風,我將手里的三股尼龍線放了出去,任它一點點繃直起來,送著輕盈的燕子上了藍天,漸漸地,從一個模糊的形狀,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有些事情,在冥冥之中,是有預示的。
漸漸地,新的園區破敗起來,博物館關門了,樹屋封閉了,木棧道也殘破了不少,也沒有什么人去維修,只是拉起繩子簡簡單單圍了起來。我偶爾穿越阻礙,在里面,看到的,只有厚厚的青苔,和衰頹的氣息。大草坪那里的風箏愛好者也已不在,剩下三三兩兩的人,在那里丟著飛盤,踢著足球。夕陽西下的時候,我跑步經過龍洞琪林,除了附近的居民,也就剩下穿著厚厚的禮服和新人,和舉著照相機和反光板的影樓攝影師們了。
也許是因為管理不善,也許是因為虛擬現實的發展,華南植物園,這個寄托了幾代人回憶的地方,漸漸地失去了吸引力。如果,當初的園區,可以沿著植物科普和考古體驗的路走下去的話。也許,今天的園子里,會多上一些生氣吧。
去弗羅瓦茨夫植物園的時候,那天陽光燦爛,隔著噴泉形成的水霧,看著園子里的姹紫嫣紅。有一瞬間,我竟覺得我又回到了華南植物園。那時初夏的植物,帶著熱烈的色彩,投影在我們的視網膜上,投影在我們的腦海里。
那時的回憶,很美,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