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為有幾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與瓦礫碌碌為伍,遂逐漸遠離世間,疏避人群,結果在內心不斷地用憤懣和羞怒飼育著自己懦弱的自尊心。”
第一次讀到這句話,必須承認,我被驚到了。
就像是一個從未謀面的人,卻輕松地剝開你費盡心機裹上的層層標簽,講出了你內心最害怕、卻也隱隱約約認定的事實 ——
“那就是我啊,逐步失去對世界的好奇感走向平庸的我;通過外在的浮華掩飾內心恐慌的我;以種種借口去掩飾夢想離去的我啊,從小縣城走到大都市,自信與自卑交替出現的我啊。”
這劈開骨肉直達心臟的清醒,源自一個日本作家74年前的一次寫作:中島敦和《山月記》。
1942年,中島敦33歲,7月發表《山月記》和《文字禍》,震驚文壇,12月就死于哮喘病發作。可嘆造化弄人、天妒英才。
2
很久之后,才知道,山月記的故事來自中國唐代傳奇《人虎傳》。
故事情節改編不多,一個自負有詩才的文人李征,屢不得志,嬰疾發狂,化身為虎,偶遇他年故交袁傪,向其訴說遭遇、托其照顧妻兒的故事。
聽來平平無奇,但中島敦的天才之處在于,對人物內心的細致關照,尤其是對心理陰暗斑駁之處的白描,即使是70多年之后看,依然直擊癢處、痛快淋漓。
比如,在寫李征化為虎之后,每天有幾小時“人”心會回來,后來回到“人“的時間越來越短:
“以前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身為虎,最近忽然發覺,自己竟然在思考為什么以前曾為人身!再過一段日子,我體內的人的心也許就會徹底埋沒在為獸的習慣中了吧。正如古代殿宇的遺構被風沙一點點埋沒掉那樣。”
是啊,時間和習慣是最磨人的東西。
一個人,當他逐漸習慣了現在的樣子,就會選擇性的忘記與現在不同的過去,更趨于認同現在的狀態才是“好的”、“對的”,就如中島敦所寫:
“不論是獸還是人,也許起初都是某種其他的東西。一開始還留有最初的記憶,然而逐漸忘卻,最后變成一心以為自己從當初起就是現在的模樣。”
然而,這卻是危險的。
緣于此,你將會被異化成另一個人。掌控人生主動權的不是”我“,而是某種外力,可能是金錢、權利和人生產出來的名牌;也可能是虛偽、貪婪和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的極致情緒,甚至是一群不具象的”烏合之眾“。
我想,這也是中島、甚至樸樹、陳氓等人的可貴之處。他們至少告訴我,要記得“回歸“。
就如樸樹,剛剛發布了新歌《達尼亞》,聽完大家的反應都是,還是那個樸樹啊,依然敏感脆弱,依然詩意朦朧,依然天真如少年,即如他出道之時。
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達尼亞)
樸樹 - 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達尼亞)
再如陳氓,作為央視《東方時空》的制片人他說過,“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么出發”,這對當時在一個行業媒體里逐漸僵硬、無感的我來說,就是重重一擊。
原來,我已經把那個在陽光里張揚、不服輸、咬牙努力的少女狠狠的丟在了時光里。
3
我對中島敦《山月記》的認同感,還因一點,對小城才子的局限與矛盾的刻畫。
他寫鄉里奇才、少年進士李征的苦悶:
“在做人的時候,我盡量避免與人交往。別人以我為倨傲,為尊大。可是沒有人知道,那其實是一種幾乎近于羞恥心的心理。當然,曾被譽為鄉里奇才的自己并非沒有自尊心,然而那可以說是一種懦弱的自尊心。“
因為這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恥心,他想在寫詩上有所突破,卻沒有進而求師訪友,相與切磋琢磨;另一方面又覺得凡夫俗子不足為伍,“以躋身俗物之間為不潔”,最終空費了本來有的一些才華。
才華不說,這種徘徊在自尊和自卑邊緣的心理我深有同感。
我是真正的小城姑娘,19歲之前,我的世界就是那個地處晉南的小縣城。
那小小一方天地里,我如魚得水,度過了天真的童年,叛逆而迷惘的青春期,長了年紀,也長了自信。
此后外出求學,經歷的世界一次比一次大,心底的自卑和恐慌一次比一次多,然曾經坐井觀天形成的自信或自負也一時難改,交替折磨內心,就成了都市里的不歸人。
所以看到中島寫:
“世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而那匹猛獸,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就瞬間被擊中。
是的,重要的是一種勇氣,一種敢于直面自己、剖白自己的勇氣啊。
就像李征為虎之后的剖白:“唯恐暴露才華不足的卑怯的畏懼,和厭惡鉆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
這是我們日漸平庸的根源。
不管是明珠,還是瓦礫,如果我們敢于直面自己的自負、自卑、自戀和自滿,對癥下藥,即使未來未卜,憑著自己的本心去做最大努力,才不白來這人間一遭。
要不然,天天看著心靈雞湯,轉著朋友圈里的金句、熱點,時間熱熱鬧鬧也就過去了。
猛一回頭,明珠已蒙塵,瓦礫卻成玉石,真真是人生一出大戲,悔恨晚矣。
就如《山月記》里所寫:
“那些遠比我缺乏才華,可由于專念磨礪而成就堂堂詩家的,也頗不乏其人。成為老虎后的今天,我才總算看到了這一點。每當念及此處,即便現在也感到胸口被燒灼一般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