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無岸,生死無關




我的指甲刀丟了。

它很平凡,不過是在某個平凡的傍晚,我走在他們前面,蹦蹦跳跳進了一家飾品店,在一堆平凡的指甲刀里挑出其中平凡的一個。

三五塊錢,也就這樣,過了三五年。

我沒想過會弄丟它,就像我也沒有想過,會弄丟她。

人是不能長生不老的,我在一遍又一遍地看西游記的時候就知道了,連妖怪也要吃唐僧肉才能長生,何況我等凡人。但是愚鈍如我,竟沒有想過,我與爺爺奶奶組成的一家三口,過了十幾年安穩幸福的小日子,會在有一天,突然徹底地結束。

被寵愛的人是不懂人間疾苦的。

那個周六,太陽很好,陽光打到被子上,金燦燦的光線仿佛有魔力,像繩子一樣把人捆綁在床上,使我更加無法動彈。爺爺拎著菜匆匆回家,對我說奶奶摔倒了。我披頭散發地跟爺爺下了樓,看見奶奶半躺在青苔橫生的街沿上,艱難地想站起來。我慌亂地想扶起她,卻被一個站在旁邊許久的鄰居拉住:“老年人摔倒了不能扶,要自己起來。”我不懂其中緣由,也只能傻傻看著。又過了十來分鐘,奶奶緩過勁來,終于慢慢挪了起來。

那時候的我,還以為,這就跟我以前摔的無數跤一樣,爬起來拍拍灰就好了。連一點安慰都不需要的那種。奶奶一切如常,洗菜做飯,還一直懊惱怎么就跌了跤。埋怨那塊青苔,埋怨爺爺自顧自走得太快。我只是吃飯,埋怨她放多了鹽。

那是我們仨一起在飯桌上吃的最后一頓飯。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又氣又急地讓我給爸爸打電話。年邁的他們不大會用電話這種高科技,每次都要我來當接線員。我大驚,以為自己睡懶覺又惹他生氣,企圖認錯,扭捏不肯打電話。爺爺的一句話讓我徹底懵住:“你奶奶說不出話了!”

學校里自然是沒教過我們“中風”是什么意思的。但是周圍大人們陰沉的臉色足以讓我認識到這兩個字的嚴重性。

奶奶住進了醫院,醫生說了很多,帶著惋惜的表情。我聽不懂那些高深的詞語,只記得他說,如果摔到以后立刻送來醫院,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

我垂頭喪氣懊悔不已,身為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我竟然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如果知道了中風的征兆,那我說什么也要第一時間把奶奶送到醫院去。

可惜的是,生活從來都不能被假設。

從那以后,奶奶再沒有離開過床。醫院治療沒有效用,費用也巨大,大人們就把她接回了家里。客廳正中處安一架定做的木床,兩旁有圍欄,床板中下部有一個鏤空的洞,用來處理排泄物。

奶奶左半邊的身體不能動彈,手腳腫得能看見里面的體液。她的兒女輪流從外地回來照顧她。我每天放學后就待在她的木床邊,沉默又隱忍地看她痛苦地搖著一側圍欄,有時會緊攥我手臂,痛得沒有辦法的時候會咬我的手。我全然不反抗。只要能幫她分擔一點痛苦。盡管爺爺每一餐都熬細細軟軟的肉粥,奶奶還是食不下咽,短短幾個月里,從一百二十多斤瘦到五六十斤。

這個飽經幾十年風霜的人,這個撫養五六子女長大的人,這個我最敬愛的人啊,竟然可以脆弱到那個樣子。

現在每每想起,心還是會揪著痛,像是有人拿針一下一下地扎進去,拔出來,扎進去。

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那么大的她,最后還是被裝在了一個小盒子里。后來,我升了高中,一個人去到陌生的城市讀書。原本為我遮風擋雨的家,隨著她的離開,也分崩離析了。我無處可去,只好逃離。

后來我一個人,總是會想,如果那個周末的早晨,她與那條布滿青苔的街沿相隔二十厘米,我的命運,大概就會與現在相隔十萬八千里呢。我還是那個被捧在手心的小孩,還不知人間風雨,還在他們身邊做一個聽話的乖孩子。

這樣想著,自己都忍不住笑話自己。她是第一個永遠離開我生命里的人,但肯定不會是最后一個。這樣的離別,我以后還會面臨很多很多。不能每一次都這樣完美假設,自我欺瞞。

夜里偶爾會夢見她,她說她很好。絮絮叨叨要我愛惜身體,就如當年一樣嗔怪我的任性。但當大夢初醒,胸口空蕩得像被子彈穿透了一個大洞,回蕩著駭人的風聲。

我猜那把指甲刀還在那個飾品店里。而我,又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買下了新的一把。

然后我也能倚著墻壁與友人笑談:大抵這世上,即使最微小的事情,都回頭無岸;最深沉的感情,也都生死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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