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開始三不五時地帶著家里的親戚來縣政府辦公室找我,他大概覺得經過一年,我該有的權力也有了,該結交的人也結交了,該是給老陳家辦事的時候了。
1
大四下學期的時候,我參加了當年的江蘇省公考。
對于為什么要當公務員,當年22歲的我毫無想法。周圍的人都說女孩子當公務員好,父母也希望我能夠進入體制內工作,于是我這樣一個文科生,懷揣著一顆“歸園田居”的心,在2013年畢業后懵懵懂懂地回到老家蘇北,當了一名公務員。
那年8月31日,我正式去縣政府報到。父親開著他的敞篷三輪車,將我一路送到了縣政府門前。車子被一個50多歲的保安攔下,他斜睨了我們一眼,語氣不善:“瞎闖什么,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父親趕忙遞上一根煙,陪著笑臉道:“我閨女今年剛考上了這里的公務員,今天來報到。”
保安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些,重新打量我們一番,將手上的煙放入嘴中,父親趕忙上前點火。保安瞇著眼睛吐了一口煙,拍拍父親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老兄弟,不是我說你,你第一天帶女兒來單位就開這破三輪,也太不知道給她長臉了吧?”
父親探頭往院內打量了一下,發現有幾個和我同齡的年輕人似乎也在等待報到,他們的身后清一色停著轎車,里面甚至有奧迪和寶馬。父親的臉色由紅變白,低著頭把三輪車倒出來,停到了院外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停完車,父親拎起我的背包往院內走,嘆了一口氣:“女兒成了官家人,爹卻還是泥腿子!”
雖然父親說自己是“泥腿子”,其實他也只種過幾年的地。在我出生那年,我們家舉家從村里搬到鎮上,父親開了一家修理鋪,專門幫別人修車子。早年是修自行車,后來是摩托車,現在主要是電動車。他平時總愛跟別人炫耀,說自己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將全家從“村里人”變成“鎮里人”,還培養出來兩個大學生。我平時特別討厭他噴著唾沫星子吹牛皮,但比起現在這個耷拉著腦袋的小老頭,我覺得還是吹牛皮的他比較順眼。
父親灰暗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太久。一進院子,他立馬拿出他慣常的迎客三寶“賠笑、遞煙、攀家譜”,和另外幾個送行的家長寒暄起來。
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有人來領我們去會議室,家長們則在原地等待。一位領導簡單說了一些“做好本職工作,建設家鄉”的場面話,接著就是人社局的工作人員挨個點名,點到的人就跟著“帶人”的領導走。
我考的是農業局,和我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姑娘。農業局位于縣政府辦公樓的8樓,總共7間辦公室,占據半層樓。我被分配在主管接待、收發文件、會議準備等工作的綜合科,同去的姑娘則被分配在財務科。綜合科的科長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姓張,據說之前當過兩年的語文老師??茊T除我之外還有一女一男,女人30歲出頭,大家都叫她王姐;男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歲,自稱叫劉猛。
認識完辦公室的人,張科長帶我去隔壁辦公室見了局長。局長是一個50歲左右的男人,全程繃著臉說話,我除了點頭說“是”,大氣也不敢出。我偷眼瞄了一下邊上的張科長,他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張科長和我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闯鑫液ε碌臉幼?,張科長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局長就這樣,不愛笑,對下屬要求比較嚴,你只要認真工作就行,別的不用太擔心?!钡弥赣H還在樓下等我,他叫我提前下班,早點跟父親回家。
下樓的時候,我碰上了那個和我一起報到的姑娘。她背著一個小巧的包,看來也是提前下班的。她說她叫吳晴,湖南大學會計學專業畢業,比我小1歲,就住在縣政府隔壁的小區里,上班不過5分鐘的路程。
到了樓下,父親依舊等在原地,周圍已經不見其他家長。父親說,為慶祝孩子第一天上班,他們都接自家孩子去飯店吃飯了:“我們要不也去縣城下回館子?”
出了縣政府大門,父親堅持不開來時的那輛電動三輪車,幸好路途很近,我們很快就到了縣城中心。起初父親想去一家看起來很高檔的大飯店,但在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菜單后,我們看了一眼,很默契地起身離開。
“這也太坑人了,一盤青椒土豆絲要30塊?我們鎮上的飯館頂多6塊錢。”父親一邊走一邊念叨。我沉默著沒有接話,眼前突然浮現出吳晴背的那款小包——如果沒記錯,那包大概要5000元。
最后,我們進了一家快餐店,點了兩葷兩素一湯,就著米飯填飽了肚子。
吃完飯,我們原路返回縣政府取車??h政府門前空蕩蕩的廣場上,我和父親并肩而立,任憑8月的晚風從高聳的縣政府大樓穿過,灌入我們的衣袖。
那個晚上,父親對我說:“閨女,以后老陳家就靠你給我們爭氣了!”
2
新入職的公務員都要進行一周的全封閉培訓,我們這屆被安排在市里的一家酒店進行。
出發前一天晚上,母親正在幫我收拾行李。父親走進來,問了母親幾句后,卻沒有離開。我估摸著他是有話要說,于是停下手中的事情。
果然,他沉思半晌,緩緩開口道:“丫頭,我昨晚想了半宿,發現當官的沒有關系還是不行。送你報到那天,我探了探你們這批公務員的家庭情況,大多數都是當官人家的小孩,我聽說有一個還是副縣長家的公子。你趁著培訓多和他們走動走動,把關系搞好,以后有事也好找他們幫忙。”說著,他從口袋中摸出一疊紅色的鈔票,塞進我的背包,“請大家吃點好吃的,年輕人在一起很快就能熟悉起來。你放機靈點,別悶著腦袋不吱聲。”
我腦子一轟——雖然我對父親的這套“結交之道”早已見怪不怪,但我從沒想過他會要求我也這樣做。心高氣傲的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那樣一個阿諛巴結的自己。
母親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嗔怪父親:“閨女還這么小,你早早把你那一套灌輸給她干嘛?而且她一個小姑娘家,臉削皮薄,哪做得了這些事情?”
父親把眼睛一瞪,斥責母親:“婦道人家懂什么。你看咱們縣城哪個有本事的不是八面玲瓏?去哪辦事都找得到人。咱閨女能跟這些體面人家的小孩在一起工作,當然要搞好關系。別人想巴結他們還巴結不上呢?!?/p>
母親似乎還想反駁,但我實在不愿意見到他們為了我的事情爭吵,趕忙息事寧人:“知道了知道了,我會好好巴結他們的,行了嗎?”
父親欲言又止,最終說了句:“什么巴結不巴結的,你和他們不都一樣是公務員?”
雖然我表面答應了父親,但培訓的那一個星期,除了吳晴,我并沒有和其他人有太多的接觸——倒也不是刻意排斥,只是那些“官家小孩”很多打小就認識,都有自己的小圈子。
吳晴是個活潑的女孩子,第一天就幾乎加遍了培訓班所有人的微信,不管是老師還是學員都愛和她聊天。我想起父親交給我的“任務”,心想,大概吳晴就是他所期望的女兒的樣子吧。
因為是“嫡親”的同事,又住在同一個房間,吳晴待我比其他人要更熱情些,吃飯休息總愛叫我一起。晚上回到房間,她還會從箱子里扒拉出一堆小零食,拉著我一邊吃一邊講八卦。比如那個副縣長家的公子,考了4次公務員才勉強考上,因為從小就挨他爹的打,所以一說話就容易結巴;還有教育局長的外甥女,剛剛和監察局主任家的兒子相過親,兩個人都在這批新進的公務員里……
我一半羨慕一半嫉妒地說:“你還真是人見人愛,才這么點工夫就和大家都混熟了?!?/p>
她嘆了口氣,佯裝無奈地說:“哎,我爸是做生意的,從小就帶著我出去歷練,這種結交人的事我早就熟門熟路了。多個朋友多條路,也沒什么不好?!?/p>
“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搞房地產的,我現在住的那套小區就是我家開發的?!彼簧踉谝獾卣f道。
我當下決定閉嘴。
培訓結束那天是周五,吳晴召集大家去縣城唯一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吃飯,慶祝我們“脫離苦?!?。我本來不想去,但還是被她硬拉著去了。
酒桌上,吳晴嚷嚷著大家再重新自我介紹一次。她首先開場:“我叫吳晴,農業局小會計一枚,愛彈琴愛旅游。家里是賣房子的,大家之后需要買房的話可以找我來打折。”
話音還沒落,底下就有男生起哄:“最重要信息沒說,是不是單身?”
吳晴落落大方地答道:“暫時單身!”
喝彩聲和掌聲響起,我看得出,在座的幾個男生已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有了吳晴的介紹模板,接下來的人依葫蘆畫瓢。有人介紹自己父母是教書的,其實父親是校長;還有人介紹自己父母是公務員,其實一個是主任,一個是鄉長;當然也有一些介紹自己家是做生意或是父母在企業上班的,但因為沒聽吳晴講過他們的八卦,所以我也猜不透虛實。
輪到我時,我說自己家是做汽車生意的。吳晴在邊上眨著眼睛問:“那你每天是不是都可以換著車上班?”
3
正式上班的日子平靜而枯燥。我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坐最早的公交車往縣城趕,1個小時后,我會在縣政府的前一個站下車,再徒步上班——自從說了“家里做汽車生意”的謊話,我就很怕被別人知道我是坐公交車上下班的。有時候吳晴問起,我就只能推說自己有“開車恐懼癥”,只能由家里人接送。
我在綜合科的工作主要是協助王姐分發材料,準備大小會議;劉猛負責跟著局長出席會議,或是出差;張科長則主筆各種匯報材料和發言稿。相比劉猛和張科長,我和王姐的工作算得上輕松空閑,這算是體制單位對女同志的特殊關照,但這也就意味著很多女性公務員終其一生也只能當個科員。
不過據我觀察,周圍把公務員當成自己事業的女性少之又少。王姐就是縣城里一個典型的女公務員范本。她大學畢業后進了單位,25歲結婚,老公是隔壁辦公室朱科長的兒子,在水利局工作。現在女兒剛上幼兒園,每天上下學都由王姐接送。有時候幼兒園有活動,王姐只需要和張科長說一聲,就可以一整天不用來上班。如果碰到女兒生病,王姐還可以請到一個星期的假而不必擔心扣工資。
“公務員沒有扣工資這個說法,干多干少錢都一樣?!蓖踅憬忉?。
雖然知道公務員的工資不高,但是拿到第一個月1800元的工資時,我還是有些吃驚。王姐說,公務員第一年拿的是試用期工資,第二年會翻倍的。我算了下,即使翻倍也才3600元,想到班級群里那些在上海工作的同學工資已經七八千了,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吳晴倒是對工資這件事情滿不在乎,嚷嚷著要請客,拉著一群人去了一家剛開的音樂酒吧,一晚上就把工資給花完了。
父親雖然嘴里說著“工資少就少點”,但不免還是嘀咕:“辛辛苦苦讀完大學,考上鐵飯碗,最后就值這點錢?”
公務員的生活平淡無奇地過到第二年,我終于轉正,拿到了3600元的月工資。每天重復的上下班路線,看膩了路邊四季的田野,我開始感到一種憋屈的無力感。
雖然當初是沖著“體面”和“安穩”選擇的職業,但我還是希望能夠在工作中做出成績。尤其是在身邊有吳晴這樣“先天條件”優越的同齡人,我只有努力才能有追趕的機會。
憋著一股氣,我開始每天早早來到單位,打掃衛生,提前燒好熱水,把大家的茶杯都倒滿。復印材料、布置會議室的事情也都搶著干。
有一次局長提前上班,看到我一個人在辦公室拖地,上來和我打招呼,順嘴聊了幾句。他問我來單位一年了,具體負責哪些事情。我說就是跟在王姐后面打打雜。
他皺著眉頭說:“年輕人光干這些怎么行?我記得你是新聞系畢業的吧,到時候我跟張科長說說,讓他帶著你寫材料?!?/p>
我心中一陣暗喜——在機關單位中,“筆桿子”都很受領導的器重。張科長就是靠著一手寫材料的工夫得到了局長的賞識,雖然名義上只是個科長,但實際權力已經僅次于局長了。
當天下午,張科長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后,把我叫到會議室,神色莫辨地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說:“怎么,小陳,覺得現在干的事情大材小用了?”
我趕忙擺手說:“沒有沒有,是局長主動提起讓我跟您學寫材料的?!?/p>
他盯著我的臉不說話,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結果他突然笑了起來:“你緊張什么,年輕人想上進是好事。作為你的領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明天開始你就做我的第一個女徒弟吧?!?/p>
雖然張科長笑得和藹可親,但是我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戒備。果然,他嘴上說著要教我寫材料,但實際上只讓我做一些零散的資料搜集工作。比如在網上搜集各位領導人最近的講話,打電話到各個鄉鎮催促他們上交各種匯報材料。
有一次,為了匯總各鄉鎮的農業補助材料,我一個鄉鎮一個鄉鎮地跑了兩個星期,才把所有材料收齊。可是劉猛私下告訴我,我拿來的這些材料根本就用不上:“你不知道張科長吃的就是寫材料的這碗飯嗎?你這么做,不是擺明了要搶他飯碗?張科長是大專畢業,他一直都忌憚我們這些本科畢業的年輕大學生。你猛哥我,從前也是中文系響當當的才子,你以為我愿意就跟在局長后面拎包?就張科長寫文章那幾下子,我分分鐘把他秒殺——但是能怎么辦?人家資歷比你老,職位比你高,人際關系比你廣。人家要想整你,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所以,老妹啊,哥勸你別太較真。你看人家吳晴,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單位,做做表格算算數,不操心不管事,落得清閑還討人喜歡?!?/p>
劉猛的這席話讓我刮目相看。我一直以為他就是個局長的“跟屁蟲”,沒啥本事也沒啥想法,沒想到他只是把所有的才華都隱藏了起來。
4
不久后發生的一件事,完全驗證了劉猛對我的警告。
那次局長臨時需要一份匯報材料,張科長偏偏有事請假在家,無奈之下我只好“趕鴨子上架”。沒想到我連夜加班趕出來的材料竟然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局長很高興,在周會上點名表揚了我,還開玩笑地對張科長說:“小張啊,你這個農業局筆桿子的地位恐怕要保不住了哦!”
張科長瞇著眼睛看了我一下,笑著說:“我哪里比得過這些年輕人啊,小陳的才華那是有目共睹的,我以后一定好好培養,讓她早日接班。”
前排的劉猛憂慮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意識到后,深深地把頭埋了下去。
沒多久,張科長就以“培養寫材料需要政治思維”的名義,將分發報紙的任務派給了我。這原本是隔壁辦公室臨時工嚴姐的活,但是嚴姐老是把報紙的順序弄錯,讓局長很是不滿。
“這種有文化的活,還得交給有文化的人干。”張科長拍板定了下來。
那之后,我每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要花費在分發報紙上。郵遞員把成捆沒有整理的報紙送來后,我把它們搬到桌子上排開,歸類,再按照前后順序整理成份,疊得整整齊齊后送到各科室主任、科長的桌上。而局長的那一份我需要格外用心——局長不喜歡報紙有一絲的褶皺或不齊,自從被罵過一次后,我都是用尺子壓在報紙上,量著刻度折,生怕有一絲一毫的差別。
以前我從不知道居然會有這么多種類的報紙,從日報到周報再到選刊,明目繁多,即使花上一周的時間也未必能夠看完一天的報紙。
張科長依舊讓我做收集材料的事情,而我卻再沒機會寫過材料——接下來的半年里,張科長一天假都沒請過。我積蓄的工作熱情也被一天天地被消磨殆盡,身體一天比一天疲乏,有時候盯著桌子上的盆栽都能看上半天。
有一次,我正在會議室整理報紙,陽光從窗棱中穿透進來,我仿佛看到了40年后的自己:戴著袖套,用爬滿皺紋的雙手一張一張地疊著仿佛永遠也疊不完的報紙。我突然感到了害怕。
吳晴經常在我疊報紙的時候找我閑聊。那時她正在副縣長的兒子和水利局局長的兒子中間舉棋不定。王姐一直攛掇她選水利局局長的兒子,不過吳晴的父親卻更中意副縣長的兒子,理由也很簡單:“選老公當然是選官大一級的呀?!?/p>
5
就在我憋屈的時候,父親開始三不五時地帶著家里的親戚來辦公室找我。他大概覺得經過一年,我該有的權力也有了,該結交的人也結交了,該是給老陳家辦事的時候了。
第一次,他帶著表叔找我談貧困補助的事。表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生活的不容易,還說起小時候他經常帶我抓魚的舊事。
我找劉猛幫忙,劉猛卻說這事只有張科長做得了主。我本想作罷,但想起表叔的眼淚,我只能硬著頭皮和張科長說了這件事。大概是我最近的消沉表現讓張科長很滿意,他很快就打電話,讓鄉里多加了一個名額。掛了電話,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干笑了兩聲,說:“不錯啊,小陳,這么快就知道幫家里辦事了?!?/p>
如果說之前在張科長面前,我還保留著那么一絲“不低頭”的自尊,那么這次主動的低頭求人,讓我徹底泄了氣。
回到家我第一次對父親發了火。我近乎咆哮道:“你以為我是誰?縣長還是縣委書記?我就是個端茶倒水送報紙的小人物,我沒有那么大的權力,現在不會有,以后也不會有,以后你別再帶亂七八糟的親戚去找我辦事了!”
父親重重拍了下桌子,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不甘示弱地對我吼:“你這白眼狼,進了官家門就六親不認了?讓你當官不就是圖自家有人好辦事嗎,再說今天這事不是辦成了嗎?”
我突然就泄了氣:對啊,父親的用心我不是早就很清楚嗎?家里親戚對我地噓寒問暖,不就是想要我以后幫他們撐腰嗎?這條路不就是當初我自己選的嗎?
我徒然生出一種悲涼,仿佛人生陷入了一個荒誕的怪圈——熱鬧是別人的,我什么都沒有。
因為幫表叔辦成了事,我的“本事”在親戚圈中被傳得神乎其神。父親又領著親戚來找過我幾次,但都被我擋了回去。有一次我不在,父親恰好碰上了吳晴。吳晴一聽他說是我爸,當場拿出手機,打給了她的追求者之一,幾句話就把事情辦成了。
這件事情讓父親突然醒悟到,單靠一個普通公務員女兒是遠遠不夠的,去結交一個“當官”的親家才能讓老陳家在縣城真正地“出頭”。但憑他的人脈,很難去找這樣的“門路”,于是,他做出了一件讓我特別難堪的事情。
農業局為了方便大家聯系,人手一份“聯系手冊”,上面有所有同事的電話與住址。父親從我的包中發現了這個名冊后,居然循著地址給各科科長、主任和局長家各送了兩箱當季的葡萄,名義上是為了感謝領導們對我初來乍到的關愛,但是話里話外都透著“希望領導能給介紹個好夫婿”的想法。
父親的這個舉動讓我淪為局里的一個笑話,大家時不時地就拿出來跟我打趣:“小陳啊,對象找著了嗎?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就連別的單位都知道農業局有一個“著急嫁人”的姑娘,每天的上班對我來說真正成了一種煎熬。
不過回家不也一樣?每天到家,面對父親“有人給你介紹對象嗎”、“你自己就沒問問”、“你怎么沒去各單位看看”的三連問,我從起初的憤怒變成了最終的麻木。我情愿在馬路上四處溜達,也不愿意跨進不遠處亮著燈的家門。
收了葡萄的領導們,還真給我介紹了兩回對象。
第一回是王主任,介紹的是他老同事的兒子,在鄉鎮工作。那個男孩高高瘦瘦,看起來忠厚老實。但父親一聽人家只是個鄉鎮公務員,見過一次面后就替我回絕了他。第二回是局長親自出面,介紹的是社保局副局長家的侄子,在稅務局工作。父親很高興,極力想撮合這樁姻緣,但是像我這種既不漂亮又不活潑的女孩子,自然很難入這種公子哥的法眼。得知“沒被看上”后,父親蹲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我卻反倒松了口氣。
“你天天也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穿得土里土氣,還不會和男孩子講話,怪不得人家看不上你。你看人家吳晴,穿得多時髦,嘴巴也甜,身后追她的男孩子還不是一抓一大把?!?/p>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衛衣加牛仔褲,全身加起來不過100塊錢。我想起吳晴每天一換的靚麗外衫,那句“人家爸是賣房子的,你就是個修車的”的話沖到嘴邊,還是給生生地咽了回去。
吳晴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風聲,勸我:“我爸和你爸一樣,總是催,我不照樣活得開開心心。不就找對象嘛,我給你介紹?!?/p>
此時,她已經正式選了副縣長家的公子當了男朋友。晚上吃飯,她果然帶了個男生過來。席間那個男生問我:“聽吳晴說,你家是做汽車生意的?是品牌代理還是4S連鎖專賣?”
聽了這話,我的臉上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記耳光,羞恥從腳趾順延到身上的每個毛孔。
自從我當了公務員,我總覺得父親變得勢力愛攀比,但我又何嘗不是一樣?我想起讀高中那會兒,父親進縣城修車常常會一身油漬地去學校看我,而我會自豪地和同學介紹:“我爸是修車師傅?!爆F在,那個女孩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
也許公務員本來就不適合窮人家的孩子,也不適合窮人家的父母。
6
那天晚上,我終于下定了決心辭職。在想好后路后,我瞞著父母跟領導提了離職。
我的辭職轟動了整個農業局。局長說,這些年縣里也有一些年輕的公務員辭職,不過都是男孩,我是近兩年來辭職的唯一女生。
辭職手續辦得很快,張科長找我進行例行談話,做最后的挽留。見我去意已決,他嘆著口氣說:“我猜到你遲早有一天要走的——窮人家的孩子想干好公務員,不容易。”
看來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家境,只是一直沒有點破。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會提出請我吃飯。
兩杯酒下肚,他談起自己當初從講臺離開后的悔恨,也談到了這些年機關工作的苦悶。他說他知道我們這些大學生都不服他,嫌他學歷低、文筆差,但機關工作就是這樣,一輩子最要緊的就是守住自己的這個坑。
他舉著酒杯,大聲道:“小陳,你這個女娃子有膽量,哥佩服你。大膽地去闖,千萬別像哥一樣,在這個小地方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彼趩挝焕镆恢笔莻€謹小慎微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力求滴水不漏。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這么放肆地講話和大笑。
那幾天吳晴見到我時也有點尷尬,就在她介紹我相親的那晚,我和她坦白了自己的真實家境。她以為我是自尊心受傷,才會一時沖動選擇了辭職。
我安慰她說,辭職完全是我深思熟慮后做的決定。她不解地問我:“女孩子當個公務員有什么不好,安穩清閑,還能賺點零花錢?!?/p>
我想對她說,當公務員或許對于她是最好的選擇,但我不是,我什么都沒有,我需要一份能夠改變我和我家庭的工作,一份只要我努力就能夠得到回報的工作。
辦完手續的最后一天,我從縣政府大樓里出來,駐足在廣場上仰望著這座高聳威嚴的大樓,我在這里工作快兩年,卻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它,就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認識自己。
我不知道以后想起這一天我會不會后悔,但是此刻,因為走下了臺階,我才看清了整棟大樓以及大樓背后的廣闊藍天。
后記
辭去公務員后,我孤身一人來到上海。
初到時,出租房里空蕩得只有一張床,我裹著從房東那借來的一條床單捱過了第一晚。找工作的心酸自不必說,兩年的公務員經驗在企業看來還不如應屆生。在炎熱的6月,我幾乎跑遍了所有接受我面試的公司,最終拿到了一份廣告公司的文案工作。我常常加班到凌晨,回去后獨自對著出租屋里空蕩蕩的白墻孤單得想哭。
父親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和我講過一句話。母親說,我剛辭職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晚上都喝悶酒,白天也不愛出門,甚至還會刻意躲著朋友親戚。
“不過,他最近開始跟我打聽你的情況了,問你住在上海的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上次你表叔在他面前說你好好的公務員不干,非跑出去打工,肯定是腦子有病,你爸還和他吵了半天,差點沒打起來?!卑肽旰?,我媽在一次電話中如此說道。
我又想起公務員報到的那天晚上,父親站在縣政府大樓前讓我“為老陳家爭氣”的情景。對于父親而言,我一直留在那棟大樓里就是一種爭氣;但對我而言,自從走出那棟大樓,我才第一次有了去爭取的底氣。
也許若干年后,我依然成不了老陳家的驕傲。但是我一定會成為自己的驕傲,一個赤腳奔跑的窮人家孩子的驕傲。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 |?May
編輯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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