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天空微露著淡藍的晴。早晨的陽光透過薄薄的云，一點一點地折射在地面未干的積水上，泛著閃閃金光。窗外的樹木經過一連幾天的無精打采，這時終于煥發神采，而樹上一片片綠葉因還掛著雨珠，更顯得鮮艷欲滴，沉郁了幾天的心情也隨之豁然開朗。
昕愿就這樣，從早晨未聽到雨聲爬上床推開窗戶的那一刻起，惺忪的雙眼立刻變得如同窗外的葉片，神采奕奕，疲憊的倦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立刻沖向客廳，連外衣都沒有披，就拿起話筒，手指飛快地摁過那幾個數字，心里焦急地數著電話里響得悠長悠長的“嘟嘟”聲，但電話好像和她作對似的，“嘟——”“嘟——”一聲聲慢悠悠的，她撥弄著電話線的手指愈發不耐煩，愈發想摁下“重撥”鍵。終于，電話那頭有了動靜，一聲懶洋洋的“喂”代替了枯燥煩人的“嘟嘟”聲。
“喂，你醒了嗎？快，天晴了，我們早上就去！”
“?。苦拧也幌肫鸫舶?，還是下午吧——”
“不要啊，早上又沒下雨，那該死的天氣預報又不準——還是去啦！”
“嗯——”
“喂，你別又睡著了，快！起床！吃早餐！我去找你?！?/p>
“嗯——真是的——啊——”那頭打了個呵欠。
撂下話筒，昕愿歡快地飛進臥室，換上前天晚上已準備好的衣服，扎上一束馬尾，邊整理衣服邊對著鏡中的自己笑。匆匆地吃完面包，和媽媽打了聲招呼，她拿起背包就往外走?！鞍?，差點忘了！”她趕緊折回書房，鄭重地拿起桌上的錄取通知書。望著它，她深邃的大眼睛里又泛出神采。“走了！”“不喝牛奶啦？”媽媽對著昕愿的背影喊?！安涣?！”
昕愿歡快地騎在路上，任車輪滑過積水，濺起小小水花，看陽光在水上泛起的點點金光。因為心里泛著喜悅，雖然急著去找曉晴，她還是抬頭看了看微藍的天空?！敖裉焯鞖庹婧?，準會有想要的結果?！边@樣想著，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不好意思地笑了。
快到曉晴家的時候，她己見曉晴跨在自行車座墊上，在路口等她了?！斑@么快啊？！”“是啊，怕你著急嘛！”曉晴善解人意地笑了，弄得昕愿又害羞起來?！八褪沁@么體貼人。”昕愿心里想著，又感到一陣幸福。
四個輪子飛快地轉著。之前昕愿一直是踏著鈴聲進教室的，她的車速已達到極致，曉晴又因為放學、逛街老和死黨在一起，于是車速也飛快增長，從直喊“騎不動了”到默契的配合，這一對好友已贏得“雙飛車神”的稱謂。
和往常一樣，只是今天車子沿著一條古樸的街道飛馳。
曉晴問：“有帶錄取通知書吧？”昕愿笑了：“帶了?！碧鞎缘茫挥兴龝r刻記著自己的毛病?！笆前?，不然門都進不了，還看什么分班??？”她朝她擠擠眼，羞得昕愿又低下了頭。
二
昕愿凝神地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絲不住地垂下，如同她漸漸低垂的雙眼?！斑@種天氣，雨能停得了嗎？”耳邊傳來天氣預報員甜絲絲的聲音：“明天下午多云轉晴?！薄靶邪?，下午再去也不晚，那么遠，要是雨天騎車很麻煩的?！睍郧绲男δ樣指‖F在她面前?！翱墒俏蚁朊魈焐衔缛??！彼睦锵胫珱]說出口，她也覺得自己太急了?！八憷病！彼祷胤块g，百無聊賴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要是同班了……”她晶瑩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飽含甜蜜。無意間，她的眼角掠過桌子底下一個小紙箱，“哦，信……”她想起了那封激起她奮斗的信。
小心翼翼地將其搬出，翻至初中那一疊，她的手指在這疊信上一封封掃過，笑了。其實那信很容易找，她每次看完總把它放在前幾封之間，本來可以放在最上，但又覺得有點……少女的心思就這樣微妙，這樣不可思議。
昕愿愛回憶過去，常常會因為手中一件物品引發對過去的回憶，甚至于思念，所以她愛收藏過去一切東西，可以保留的任何東西，或者是只有她認為有意義的東西，一張小紙條，別人送的小卡片，每次活動留下的小紀念品，等等等等，塞滿了一柜子。她還特意自制了一個小紙箱，挺別致的，用來收藏所有別人寫的或自己寫的沒有寄出的信，初中的、小學的……一一分類?！笆遣皇怯悬c傻？”每當看到這些，她總會禁不住呆呆地問自己，但心里又有點甜，“過去的總是美好的，回憶的保留總是美的……”她會這樣寬慰自己。
其實她也不常翻看這些東西，保存著，只是一種心里安慰，令她想起時覺得溫暖，她喜歡這種感覺。只要是找什么東西，一翻開來，她會看個沒完，有時甚至會流淚。每次一封封信的展開，猶如一次次情感交流的浮現，一段段心路歷程的表達，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流動，很美。今天也一樣，一張黑色信紙仍讓她心頭一顫。慢慢地展開，那些豆芽兒般的藍色小字還是很難辨清，她又再一次返回書桌前，在臺燈下一字一字地辨認，像個小學生似的，盡管她已熟知是什么內容，但還是愿意從頭細讀一遍。
這封信從一開始接到就很意外，意外它的到來，意外它的信紙，意外它的內容，但又那么欣喜，欣喜它的到來，欣喜它的字跡，欣喜它的內容。依稀記得初看到它時的狂喜，讀了一遍又一遍，立即回信，撕了一張又一張，之后寄出，心中忐忑不已。直至如今，重讀它時，她仍欣喜不已，一字一句地辨認，一字一句地理解，一字一句地咀嚼，宛如一株干渴的小草在汲取水分?？释墓饷⒂衷谒壑虚W現，她的雙頰泛起夕陽西下天邊云彩的紅暈，心兒在咚咚地跳?！懊魈?，就是明天了……”她喃喃自語，同時一縷縷思緒又重新縈繞著她，心底最深處的情感和回憶在慢慢地舒展開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最完美的過去……
三
經過將近半個小時的跋街涉路，昕愿和曉晴終于到達目的地，她倆將車停在山腳下，開始走進昕愿心中向往的殿堂。
這是一座有著近百年歷史的古老的學校，建在一座更古老的矮山上，同樣古老的樹木郁郁蔥蔥，層層疊疊，山旁傍著一條活動著的波光粼粼的江水。學校建筑物錯落有致，散布在山的每一個坡度上，遠望猶如點點白帆隱藏在碧綠的海洋中……此等景色如同學校的名聲一樣吸引著外來的和本地的學子，他們披荊斬棘，在千軍萬馬中擠進這所當地最好的高中學府，想在這青山綠水中造就自己更美好的前程。昕愿也是如此，但她曾以為自己沒有希望，在激起奮斗之后，她終于如愿地接到這張現在緊緊揣在懷里的錄取通知書。她覺得現在的她不僅在走向一個美好的未來，也在為她的過去續寫一個美麗的故事。
曉晴陪在昕愿身邊，她沒能進入這所學校讀書，準確而言是她考上了，但她當初沒有把它填在第一志愿?！拔也幌?，競爭太大。”她這樣告訴昕愿。為此，中考成績放榜后，她沒少聽到昕愿的抱怨和惋惜，她倆不得不分開了。她心里知道昕愿的成績比她好，再加上有那么個約定，因此在報考時她一直鼓勵昕愿堅持，不要因為她改變，她堅信昕愿會如愿，而事實也正是這樣。
“在那邊！”曉晴指著一排公告欄，拉著昕愿就往那里奔去。由于來得早，人還不是很多，但在一小群陌生的新生中，昕愿還是感到有點緊張，特別是在公告欄前，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像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似的，臉上漸漸有點紅了。
“找找……邱昕愿……嗯，這！”昕愿順著曉晴的手指望去，3班，她被分在3班。她又從頭到尾在那名單上找了一遍，沒有；再一遍，還是沒有；她不甘心，第三遍，還是沒有——沒有那個魂牽夢縈的名字……她還來不及沮喪，就聽見曉晴的喊聲，她已經到公告欄的另一頭了，“這，昕愿，許晨洋，11班。”她回過頭看著昕愿那雙失去光澤的眼睛，低低地說：“離得好遠啊——”
昕愿沒開口，只默默地在11班的名單上尋找那個已在心里劃了無數次的名字。陽光依舊燦爛，如同清晨的一樣充滿希望，但她終究沒能等到那個結果，那個設想了無數次的結果?！斑€是沒有想要的?！彼械叫脑谙鲁?。
“哎，去看看教室吧，或許離得不遠?！睍郧缈倳c燃希望，是啊，由于這座學校建筑物的格局，一棟建筑物一般不會超過六個教室，他們不可能在同一樓不同層，難得見面，或許還可以常見到。昕愿眼睛里又閃現一線希望，跟著曉晴往山上跑。果然，從3班教室外的走廊往下看，就可以看到位于另一棟教學樓樓下的11班教室?！斑€好?！睍郧缬贮c破了昕愿的心思，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
四
如同發生在很遙遠的地方一樣，昕愿回憶起她和他的第一次見面。那時一點預兆也沒有，也不曉得未來會發生什么，或許準確地說，是她發生了什么。
他是一名插班生。依稀記得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自信十足，盡管只有五年級，但隱約可看出他之前當過班干，有著小領導的風范。他在講臺上鎮定地面對著六十多個陌生的面孔自我介紹說：“我叫許晨洋……”絲毫不緊張。最后他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坐下，而這時身材已很高佻的昕愿旁邊則多了一個同桌。
昕愿并不突出，不是很愛說話，對這個意外出現的同桌不感到任何一點興趣。而晨洋剛來，也不多開口。就這樣，有點沉默的同桌生活開始了。
當時昕愿的各科成績都不錯，只有剛開始接觸的英語一塌糊涂?！奥牪欢切﹪\哩瓜拉的話，看不懂那些由a、b、c拼湊的詞。”這是她后來對晨洋表述的自己的英語狀況，至今昕愿想起，仍會天真一笑。
第一次英語單元考后，昕愿意外地發現身邊這個高高瘦瘦的插班生的英語居然很棒，但又羞于請教。大概晨洋瞄見了她的卷子，轉過頭來親切地問：“是不是覺得英語難？”“嗯？嗯。”昕愿驚訝于他的語氣，平時靦腆的她居然很大敢地點了點頭。“其實不難，英語很好玩的?！背垦笙蛩v述起自己學英語的經歷，講了什么，昕愿現在已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問了一句：“你一年級就學了？”“是啊，我們學校和你們的不一樣?！背垦蠛軤N爛地笑了，眼睛炯炯發亮。昕愿第一次發現有這樣的笑容，猶如窗外透過玻璃折射在室內的絢爛的陽光。
之后晨洋上課下課都會教昕愿說英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發音，但沒有課外輔導，因為昕愿本身的語言天賦很好，她的語文就特棒，英語只是缺少一個引路人。所以接下來很快地，昕愿的英語成績有了很大飛躍?！爸x謝！”昕愿是個懂得感激的人，她也在盡自己默默的努力在幫著晨洋適應新環境，認識新朋友，盡管這種努力顯得是多余的，晨洋很快就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一片。
晨洋的活力在一點點感染著昕愿，她開始變得活躍。他鼓勵她參加學校的演講、合唱，甚至和她一起報名參加了學校的銅管樂隊，兩人都成了銅管樂隊的一員，昕愿由于高佻，成了銅管樂隊里唯一的大鑼鑼手，而晨洋表現卻一般，只是小號隊里的一員。
昕愿清晰地記得那個雨天，那個銅管樂隊演出完回校的雨天。天空陰沉沉的，提著大鑼，撐著雨傘，昕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大隊往學校趕。本來大鑼就笨重，再加上沒人和昕愿演奏同種樂器，昕愿感到別人無法理解的沉重，漸漸地，她快掉隊了，雨傘隨風搖擺，雨水一點點地往身上灑。
“我來吧?！背垦蟛恢裁磿r候從小號隊竄了出來，提起她手中的大鑼?！笆呛苤匕。 彼€是燦爛一笑，用力往上一提?！拔規湍隳眯√柊?。”昕愿連忙去拿晨洋手中的小號?！昂冒?，這個不重?！背垦鬀]有推托，微笑地遞過來。接過還帶著他手心溫度的小號，昕愿心頭一熱，臉不知不覺紅了。他們就這樣，跟在隊伍后，有說有笑地往回趕。
奇怪，昕愿覺得雨不冷了，雨中的景色也很美，連之前笨重的大鑼也那樣可愛，望著晨洋的笑臉，她感到心中盛滿了陽光，悄悄地在盛開著一朵花。
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尤其在陽光般的日子里。
接下來的日子里，晨洋的燦爛繼續感染著昕愿，昕愿也慢慢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變得自信，變得活潑，變得開朗，變得積極，這一切直到現在仍讓昕愿感到充滿活力，那段日子的轉變幾乎改變了她整個性格，并影響著她以后的生活。
昕愿記得那時自己的傻，一個五年級的女孩剛剛有點朦朧。當時絲毫不明白為什么，家離學校只有幾步遠的她總會去兜學校的停車場，為的是看晨洋把車騎走，扭頭道一句“再見”；為了多看他一眼，她會去他上學的必經之路，只為看他陽光般的笑臉，在一群男生中穿梭；為了不讓他發現，她會奇跡般地改變那踏著鈴聲進教室的習慣，提前到學校把桌子擦拭干凈，為他釘上凳子上欠缺的釘子，盡管那借來的錘子讓她的手指腫了好幾天……一切的一切，似乎只為看看他，看他開心，自己也開心；然而，這一切的一切，不知晨洋發現了沒有，他似乎很粗心，沒有注意到時常出現的來自路旁的眼光，也沒有注意到身邊悄悄的變化。
那段日子，回憶起來，陽光一直暖暖地照在昕愿的心上，以至于后來昕愿讀到巴爾蒙特的一句話“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世上。”時，引起那么多感觸，覺得這就像是特意描述她的，那么真實，那樣貼切。
很快地，兩年時間在指縫間悄然滑過。昕愿猛然發現她很快就無法天天看到這張陽光般的笑臉，而生理上、心理上的成長變化已逐漸讓她明白，這是怎樣一種少女般的期待，又是怎樣一種少女般的失落，她心中的陽光在消失……
記得畢業那天陽光仍然燦爛，但昕愿的心頭卻一片灰暗。照完畢業相，一群初長成少男少女的伙伴在嘻嘻哈哈地告別，或許他們還不懂得悲傷，只有昕愿，這個從小獨立成長，有點早熟的昕愿感到莫名沮喪。她在喧鬧的攢動的人頭中尋找著那張笑臉，然而那笑臉依然燦爛，絲毫沒有離別的愁緒。
終于，在即將走出校門之際，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還是那樣笑著，“以后常聯絡??！”“嗯！”昕愿鄭重地點了點頭，感到陽光重新撞開她的心門，又填滿了心房。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發現自己的眼眶濕潤了，然而照在她身上的陽光讓她倍感溫暖，“會聯絡的,一定會的……”她抹了抹眼睛，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又重新煥發出光彩。
至今仍記得那天天很藍，陽光很美，但是當時的昕愿不知道，只這么一句話，卻讓她足足等了三年。
五
沿著古老的石頭砌成的臺階，曉晴拉著昕愿在人流中慢慢走下來。已沒有了來時的喜悅和期盼，結果已浮出水面，昕愿嘆了口氣，低著頭，默默不語。
曉晴有點著急了，她可以感到好友的失望，三年的等待，接近一年的期盼……她還能看到昕愿中考成績放榜時的激動，領到通知書時的孩子般的笑臉，而記憶最深刻的則是昕愿收到那封信時的狂喜，是的，狂喜，她想不出更貼切的詞，但當時她又隱約感到有點憂愁，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只是一直沒提。此時此刻，她覺得任何安慰的話都那么蒼白，她也不曉得應安慰昕愿什么，但又突然有種慶幸之感，連她自己都驚訝，好友如此，還慶幸？但她確實一直覺得昕愿老活在過去，或許該讓她有個屬于她自己真正的開始，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什么呢？曉晴說不清，但她知道昕愿也不清楚。
“別老低著頭，看看學校吧，之前來都沒有好好看過?！彼首飨矏偅痍吭?，想轉移昕愿的注意力。
昕愿慢慢抬起頭，看著曉晴，她懂她的意思，她想對她笑，但嘴角只蠕動了一下，感到兩腮的肌肉拉不起來。曉晴看著她，苦笑了一下：“走吧?！?/p>
寧靜了兩個月的校園，在新生報到注冊的第一天，逐漸恢復了活力，它古老、古樸，但又因為這群少年的存在，而顯得年輕，兩種韻味構成了這里獨特的韻味。近百年的古松高高屹立在山頂，一株株鳳凰樹上的細細小葉隨風搖曳，沿著石階兩旁開著點點小花，山下的足球場上綠草茵茵，繞山的江水泛著點點水光，在緩緩流動，偶爾出現的船只更增添了江面的畫意……這里的一切生命，在絢麗的陽光下盡情舒展，在輕唱著屬于它們不同的生命之歌，但又那么和諧，讓人感覺是一曲陽光下的獨特的旋律。
昕愿感到自己的心在慢慢融化，融入這里的陽光，融入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瞬間，她仿佛感到自己心中深藏著的那一片陽光與這里的那么融洽，那么相似，它們自然地交融在一起，悄悄地在她心里流動，那樣安寧，那樣平靜……她甚至有點醉了。
曉晴也一樣，以至于有點后悔沒把它填上第一志愿。望望昕愿，她知道她心情已舒緩了好多，陽光下的大眼睛又煥發出它特有的神采。
忽然，那雙眼睛有了變化，它慢慢注視著一個方向，并隨之移動。
在越來越龐大的人流中，昕愿好像看到了什么，覺得有點熟悉。那身影在公告欄前尋找著，在人群中向另一端擠過去，在末端稍停了一下，向身旁的同學點點頭，又走向校園指示牌，在一陣喧鬧擁擠中終于找到了方位，和一旁的同學有說有笑地往山上走。那輕快的腳步，那熟悉的笑臉，仿佛從昕愿的記憶中迸出來一般，昕愿的眼睛定位了。他，好像是他……
六
初中三年沒有人知道昕愿心中的秘密，除了曉晴。
性格已蛻變的昕愿落落大方，再加上學習好，三年來不再默默無聞，而成了班里的中心人物。少女的變化奇妙而美好，昕愿的身材越長越好，烏黑的大眼睛仍舊神采奕奕，溫和的性格更讓她擁有了良好的人緣。這樣的女孩有多少男生青睞，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也知道，由于昕愿與生俱來的淡然嚴謹的感覺，還沒有男生敢于表白。
曉晴，其貌不揚，個頭也沒昕愿高，但奇妙的緣分卻讓這兩個女孩成了“最鐵的死黨”，她們自己說的，也是全班公認的，曉晴還說“這是天蝎座和巨蟹座的最佳組合”。昕愿不是很信星座，但曉晴說的推理卻與真實情況相符合，于是也欣然接受。
少女天生帶著淡淡憂愁，或者說昕愿本身帶著淡淡憂愁，作為少女，心事總愛與密友傾訴，而分享秘密也是增進女孩感情最好的方式之一。依舊是蒙蒙細雨、“好像過去那個雨天”，昕愿突然打開感情閘口，心中的往事、回憶一一浮現，她向曉晴講了自己的心事。
曉晴一直覺得好友有些心事，但聽完后仍然有些意外，意外于昕愿之后的做法和想法。
“你還想他嗎？都那么久不見了。”昕愿低著頭?！澳銈冞€有聯絡嗎？”“沒——我寫過信，但他沒回?！标吭膏f起自己連續兩年在晨洋生日前幾天會寄一封信，但杳無音訊，像是在告訴曉晴，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她表情平靜，但曉晴仍能感到好友心中感情的涌動。
其實昕愿還寫過幾封，只是從未寄出，就放在她自制的紙箱里。她會在心血來潮，或有感覺的時候寫下想對他說的話，但在將寄出之際又會感覺自己好傻，想到那兩封石沉大海般的信，覺得沒有必要。但她又不相信那樣一個人說出來的“常聯系”會是一句空話，“這是為什么？”她不明白，那個曾改變她那么多，給予她那么多希望的人，哪兒去了？
當然，畢竟是同一個城市，關于他的閑言碎語偶爾也會飄進昕愿的耳朵?！八涣伺笥选薄八淖兞撕芏啵皇且郧澳菢印薄耙詾閷W習好就行，作風那樣”“他……”關于他的總是很多，但卻是昕愿不想不愿聽到的，他究竟怎么了？奇怪的是，三年來他們居然沒有碰過面，有時連昕愿都懷疑，是不是長相變了很多，連見到也辨認不出？
但忙碌的日子總會沖淡人的愁緒，轉眼又到了第三個年頭的圣誕節。那天，昕愿才猛然想到他的生日快到了。“寫還是不寫？”她望著窗外，呆呆地問曉晴。
“還有必要嗎？”曉晴淡淡地問。昕愿不語，久久盯著窗外那一片隨風搖曳的樹葉，它在微微顫動，如同她的心，在猶豫，在困惑。那段過去真的不復重來了嗎？那種陽光真的不見了嗎？她的大眼睛漸漸噙滿淚水，一閃一閃的，令人心疼。
“寫吧?！边€是曉晴打破了沉默。她清楚昕愿是個注重過去，愛回憶過去，甚至于愛活在過去的人?！暗珓e抱太大希望，只是了卻你自己的心愿?！标吭感闹杏忠魂囶潉?，一滴晶瑩的淚落下來，濺起幾瓣花瓣。
七
他走上來了。
昕愿怔怔地站在那里，她不知將發生什么。
“你怎么了？”曉晴這時才察覺到她的異常?！八?，好像是他?！标吭嘎卣f。曉晴順著她的眼光看去，那個高高瘦瘦的男生也好像察覺到了什么，正奇怪地往這邊看，輕快的步伐減緩了。
他看著昕愿，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邱昕愿？”呀，沒錯，是他！昕愿的心咚咚直跳，但極力掩飾自己的激動，平靜地微笑：“我也覺得是你，晨洋?！?/p>
“啊，是啊，好久不見了……你好像沒怎么變化？只是長高了，而且漂亮了。”
“嗯，你也一樣，也高了很多，還有，怎么，近視了？”
“哦，這不是近視鏡，是時尚眼鏡——嗯，你幾班的？”
“我？3班，你呢？”她故作不知。
“哦，11班啊?！彼@時又笑了，笑容還是熟悉，只是……有點什么變了，昕愿說不清，但突然覺得他們之間是那樣陌生，那些回憶中親切的交談和有說有笑的畫面全不見了，只剩下平淡無奇的互打招呼，好像只是兩個很久不見、偶然相遇的普通同學，根本不像有什么約定，他忘了嗎？幾句寒暄的客套話之后，竟一句話也沒有，站著有點尷尬。但，趁著這會，昕愿才仔細地打量他。
他的確長高了，原來黝黑的皮膚居然變得有點白皙。戴上了那副眼鏡，遮住了他原來閃著陽光般光澤的眼睛。穿著一身NIKE運動服，與他原來給昕愿的感覺都不一樣了。要不是長相沒有什么多大變化，身材的胖瘦也沒怎么變，昕愿真的可能認不出來。再細瞧那張最讓昕愿懷念的笑臉，禮貌地微笑著，讓人只感到一種平常的見面，絲毫沒有重逢的喜悅，而那片陽光呢？那片占據昕愿心房的陽光呢？那份昕愿欣賞的燦爛自信呢？為什么感覺那么不自然，而且有點生硬呢？……
“你們是老同學??？”這時昕愿才注意到他身邊還有個女生，很活潑的樣子，一頭曲卷的短發，一雙眼睛倒是和昕愿的一樣大，但沒有昕愿的明亮深邃，身材中等，不像昕愿的亭亭玉立、高佻修長，也不是曉晴那種運動型、輕捷型的身段，但一看就是小鳥依人的樣子?！笆前?，還沒好好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學同學，邱昕愿，這是我的初中同學，吳雅琪?！背垦蠛孟裾业搅嗽掝}，有點僵了的笑容又綻放開來。
“你好！”那女生很主動地打招呼?！澳愫?。”昕愿禮貌地點點頭，淺淺一笑：“這也是我的初中同學，蘇曉晴?！彼仓辉俣Y貌地介紹一下曉晴，但她覺得她不喜歡這樣做，曉晴也不喜歡，她只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們先走了，去看看教室。”“好，再見?！背垦箅S即和雅琪重又向山上走去，沒有多說半句，也沒有再回頭。昕愿的心又一次下沉，但曉晴沒有再讓她停留，隨即轉過身，拉著她往山下走去。
“太久沒見，沒話可說的?！睍郧缰浪男乃?。“可是我們有約定啊……”曉晴沒回答什么，只是順著石階往下走。
兩人都沉默了。
擠過越來越蜂擁而上的人流，昕愿見到好些人在驚奇地呼喊著舊友的名字，他們在擁抱，他們在敘舊，他們在聊彼此過去的生活，他們想一塊去看教室……可是，他和她呢？為什么那樣陌生？那個約定呢？他不記得了嗎？他們不應該也像這些人一樣、像過去一樣親切交談嗎？還有那曾經熟悉的笑容何時變得如此生硬？那原有的陽光呢？仿佛還在夢中一樣，但哪兒去了？……
她們走到山腳下的時候，曉晴先開了口：“昕愿，有些話我想跟你說……”“什么？”昕愿有點吃驚。
“嗯——我們換個地方吧?！彼缟献孕熊囎鶋|，往前一蹬。
八
那封信寄出之后，昕愿確實不抱什么希望了，她聽從了曉晴的建議，只是像是完成了對自己的一個“任務”，像曉晴說的，了卻自己的心愿?！澳闾珢刍钤谶^去了?！蹦嵌螘r間她老想起曉晴的這句話。
之后都一直忙于準備中考，她們倆誰都不記得這件事了。直到有一天，昕愿在信箱中發現了那封意外的平躺著的信，信封上好久不見的連昕愿都以為忘記了的字跡，一下子從她的腦海中迸出來，他！他來信了！她按捺住自己狂喜的心跳，飛奔上樓，在媽媽有些詫異的眼光里沖進房間，急切地拆信封，但是她仍然很仔細地拆，生怕弄破弄皺，弄得殘缺不全。
一張黑信紙，天！藍色的水筆跡，這怎么看？她隨即坐在書桌前，擰開臺燈，逐字逐句地辨認，那些由豆芽兒般細長的小字構成的句子讓人看得那么吃力，但還是被她一句一句地揣摩。
“昕愿：你好……”她笑了，笑得那么天真。
一些簡單的回顧小學，概括初中生活，抱怨中考的話之后，他在信中說道：“謝謝你這幾年寄來的祝福，抱歉，一直沒回，現在面臨中考了，讓我們一起努力，明年在一中見吧！”
最后的這一句，深深地印進昕愿的心坎里。這是約定，這是約定嗎？她又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細細體味，生怕遺漏了什么。
她又慌忙地尋找信紙，她的信紙總是平淡而素雅的。“最好有陽光氣息?！彼耄谑沁x了幾張淺黃色的信紙。
“晨洋：展信笑顏!……”她將這幾年的生活及對過去的回憶憑自己的感覺抒寫了好多、好長，尤其是對過去的懷念，不知他是否有同感，她癡癡地笑了，心中的激動已掩蓋了她平時冷靜的思維。信末，她寫道：“好，我會努力的，愿在一中的山頂上與你會面，但愿到時你可以認出我來……”寫完，細讀一遍，她覺得字體不夠工整，又重找信紙抄了一份。
“我出去一下!”“哎，快開飯了呀……真是的！”昕愿沒聽見媽媽的話，她貼完郵票就飛奔出去，騎上車奔赴最近的郵筒。
郵筒旁，她忐忑不安地將信鄭重地投了進去，之后還在一旁靜靜看著，好像要聽到信落到郵筒里的聲音。過了好一會，才戀戀不舍地騎著車回去，一路上，思緒飛揚……
第二天，她便將信給曉晴看了。曉晴剛一開始也像她一樣喜悅，但細讀之后，“怎么像在敷衍？”心里想著，但沒說什么，因為看到昕愿的神色，她不忍心?！澳慊亓税桑俊彼龁?。“嗯。”她像孩子似地笑了，臉上一片紅暈。“長吧？”“嗯?！彼媸橇私馕遥吭感南耄质且魂嚋嘏郧缫部粗α耍睦飬s不是滋味。
“只是，我并沒有把握上一中?！标吭傅恼Z氣突然變得不安。“一中的確很好，以你的成績行的，沒有問題，要有信心?！睍郧缫餐蝗挥X得以此激勵昕愿去上一個好高中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她的確很優秀，就是有時有些不自信，太遲疑了。
“那你呢？”“我？大概不報吧?！薄盀槭裁?？”昕愿很驚訝，“我不想和你分開??！”“不，第一，我成績沒你穩定；第二，……我不想，競爭太大。”曉晴很認真地說。
轉眼到了考前填報志愿的時候，昕愿依舊有點猶豫不決，但是心里始終放不下那個約定。“那個她給自己的約定，就當作目標吧?！睍郧缈偸沁@么想，所以她很激勵昕愿把一中寫在第一位?！澳阋欢ㄐ械?，不用猶豫，也不要受周圍人的影響?！薄敖o自己信心，知道嗎？”曉晴堅信昕愿會去那里，而且會有更好的發展，但不是對過去的延續，不是……
最終，昕愿填上去了，只是不停地“埋怨”曉晴，這種“埋怨”在中考成績放榜后變得更為頻繁，還加上惋惜，幾乎沖淡了她得知晨洋成績時的喜悅，但曉晴仍然和她分享著幻想同班的美妙心情。
九
她們騎向江邊，在一個小亭子前面聽了下來。這里很安靜，此時的陽光已更明朗燦爛，穿過江畔的樹木斑斑駁駁地斜射在亭子四周，被雨水淹沒了幾天的鳥聲也在空中時隱時現……一切都那么美好，只是曉晴看上去那么沉重，昕愿那么憂愁，她們倆推著車，緩緩地往前走。
“昕愿——”曉晴終于開了口。
“怎么了？你想跟我說什么？”
“昕愿，告訴我，我一直想問……你認為你們之間是什么？或者說你和晨洋之間有什么？”
“我——我從沒想過……”
“老實說，”曉晴不等她說完，“我一直覺得這只是你對過去自己情感的一種延續，你一直在等著過去延續下去可能發生的結果。你知道嗎？你這只是給了你自己一種束縛，這絲毫沒有意義，你懂嗎？”昕愿不語。曉晴接著說：“不要只活在過去里，不要總在過去里等待，三年了，你不累嗎？嘗試走出來，放開自己，也放開過去，你要知道三年是可以改變很多的？”
“可我覺得我沒變。”
“那他呢？你以為也一樣嗎？”曉晴頓了頓說，她似乎憋了好久：“其實你們真的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誰也不欠誰，沒有人需要一直等待！”昕愿怔住了，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為什么一直放不開，她寫信給他，是為了什么，她想要知道什么，僅僅只是為了他一句“常聯絡”嗎？不，肯定不是，但她究竟要什么？那個約定，她一直以為是約定的那個約定，對她而言，好像只是激起了她奮斗的信念，她希望做到，但是，但是之后呢？她期盼的同班又是為了什么？她是希望真的有故事接著發生嗎？不，當重新見到晨洋的那一刻起，她知道她不是，她只是在尋找他曾經給她的陽光，希望兩人可以和從前一樣交談。而她現在沮喪、失望的正是找不到從前那種感覺，找不到從前那種陽光。
直到現在，她才有所了解，有所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但是，自己在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昕愿依然不清楚。
十
開學了，開始認識新同學，新朋友，昕愿覺得她也在重新開始認識自己，雖然沒有和曉晴在一塊，有時讓昕愿覺得很孤獨，但她又覺得這也是她自己獨立的開始，她時常想起和曉晴在江邊的那一次深談，她認為那已不僅僅在解讀她這幾年心中的秘密，不僅僅只是涉及到她與晨洋之間，而更是在幫助她了解自己的思想，了解她對過去、對生活的看法。她愛回憶過去，她總認為過去都是美好的，她放不開過去，她放不開自己，她總在等待過去的陽光重現，她以為那陽光只是存在于晨洋身上，但是當重新見面時，她卻發現它不在了……
和晨洋現在倒是可以常常見到面了，但昕愿覺得她開學初還有的喜悅和激動，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消失了，現在的他們只是普通同學，見面時的平淡已蕩不起昕愿心中的漣漪，她已是那樣平靜，就像之前的期盼從未有過一樣。她時?？吹匠垦蠛脱喷骱苡H密地走在一起，也時常聽到周圍人對他們的評價，這時的她很清楚她不會想要這樣的一種結果，這樣一種他們當時發展下去可能有的結果，不是怕別人的評論，而是她心里，她的內心確實不想要這種感覺。但是那片迷失的陽光呢？不是晨洋帶來的，那它去哪了？昕愿仍然不明白，她依舊在新的生活中尋找。
上了高中的昕愿，依舊是班里的中心人物，不是性格張揚，而是因為她的大方，以及她逐漸增長的自信，這自信來自她豐富多彩的學校班級工作和穩步上升的成績，這也讓昕愿感到比初中更多的活力。
高一上學期體育期末考試后，昕愿和貞貞，她班上的同學，坐在操場的草地上，共同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中，她們聊著彼此的過去一半的高一生活， 羨慕昕愿的學習及工作成績，也欣賞昕愿的性格，弄得昕愿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說真的，”貞貞一臉真誠，這是昕愿最喜歡她的一點，“我覺得昕愿就像這冬日的陽光一般，很溫和，很溫暖，給人平平淡淡的感覺，但又很實在……”
陽光？昕愿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陽光？我的陽光？
昕愿起身，走向山上，她在山頂上看到整個沐浴在陽光中的校園，這里的一切生命在陽光下仍舊平和，昕愿想起她來到這里第一天的感覺，這里的陽光曾那么喚醒了在她心中的那片陽光……心中的那片陽光？心中早已存在那片陽光了嗎？這時，昕愿才意識到她所等待的那片陽光早已存在，它從晨洋改變她之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它伴隨著走過整個初中，只是她一直固執地認為它不見了。那不是晨洋，不是晨洋的，而是她自己的……
昕愿笑了，在冬日的陽光中，她像陽光般燦爛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