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死了一個丫鬟,在這白雪連天的夜里,被發現時人已經凍成了冰棍。
喧鬧了一天的秦王府在下午時分才安靜了下來,一個臃腫身影踏著銀霜似的地面,緩緩進到屋里。
沉重的門扉隨著她的推動,發出「吱呀」的刺耳聲音,冷風隨即灌入屋內,屋里的兩人不由得一抖。
來人抖了抖滿身的雪花,帽檐下露出一張肥胖的臉,嘴唇都被凍得發紫,哆哆嗦嗦地說:「哎喲,今年的冬天可要凍死個人喲……」
屋里稍年長些的大娘迎了上來,一邊幫忙抖落來人滿身的雪,一邊抱怨道:「你說說你也是的,這大冷天出去湊什么熱鬧呢?這天可不就是凍死了個人嗎?」
「好歹也是咱院里出去的,你說我不得再去看一眼嗎?」
看似惋惜的話語,語氣卻是不加掩飾的鄙夷。
我暗暗搖了搖頭,坐在原地縮了縮身子,繼續將手泡在溫熱的姜湯里。
來人是我們這浣衣園子里的掌事蔡嬤嬤,幫她抖落雪花的是陳嬤嬤,算是這個園子里的副掌事。
片刻后蔡嬤嬤走到里屋處坐下,我也趕緊起身擦了擦手,倒了杯茶水遞上去。
蔡嬤嬤眼里流露了些滿意的神色,回頭對另一側的陳嬤嬤說:「你說這人啊,沒有那命,就別貪那富貴,你瞧瞧,好好一個姑娘,說沒就沒了。」
陳嬤嬤在一旁應和著:「可不是,這夏蟬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自打入府就不怎么安分,仗著有點姿色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你說是吧……荼蘼?」
話頭一轉,突然到了我身上。
我低頭不語,故意很明顯地縮了縮身子,陳嬤嬤只當我是被夏蟬死亡的消息嚇得沒了言語,也就沒再追問。
一旁的蔡嬤嬤開口:「荼蘼和那丫頭才不一樣,那個夏蟬之前天天扮得花枝招展,我看荼蘼對這些半分都不上心,你看她頭上那支黃銅簪子,我見她從進府后就沒換過?!?/p>
陳嬤嬤瞥了一眼我頭上的簡陋簪子,眼里露出幾分輕視,轉頭繼續對蔡嬤嬤說:「要我說,你也別為那丫頭難過了,是她自己不知死活,咱們呀……可勸不住?!?/p>
蔡嬤嬤喝了幾杯熱茶,嘴唇顏色終于好了些:「咱這園子里都是些老實本分的,偏偏出了這么一個不安分的,唉……還好五爺仁慈,沒有追究到咱們身上……」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見我還在一旁站著,蔡嬤嬤便說:「夏蟬死了,她手里的活一時半會兒也沒人做,往日里你和夏蟬不是走得近一些嗎?這兩日你先暫代她的活兒吧,過兩天我再重新安排?!?/p>
「是,嬤嬤,那我就先下去了?!刮业皖^應和,小步走了出去。
身后陳嬤嬤的竊竊私語還隱約能聽上一些:「你說這丫頭的性子也太冷漠些了吧,剛我還看園子里的其他小姑娘一個個紅了眼,死了一個住在一起三四年的姑娘,這丫頭像個沒事人一樣?!?/p>
「你少說幾句吧,往日里夏蟬跟她最不對付了,都是十六歲的姑娘家,園子里也就她們倆容貌好些,過去夏蟬沒少針對她,現在你還指望她會為夏蟬難過……」
外面的雪正好停了,我踏著一地雪白走向浣衣院子,身后兩人的聲音漸漸聽不清楚了。
雪踩起來發出「咔咔吱吱」的聲音,而我的心情就如同這茫茫雪地一般,沒有半點顏色。
既沒有方才屋里兩人口中的幸災樂禍,也沒有聽到死人消息的驚懼。
不爭不搶,孤僻寡言。
這八個字是蔡嬤嬤曾對我的評價,也是我來到這里的生存之道。
走到平時洗衣的地方,只有孤零零的一堆衣服還放著。
我拿了個木盆裝好,又去后廚要了些熱水——后廚里的掌事,每次塞個幾文錢,就會對我們拿熱水一事裝作看不見。
只是這里的冬天太冷,就算有熱水也免不了手指凍傷,泡了姜湯也沒多大用。
手腕處隱隱傳來酸疼的感覺。
這一刻,我無比懷念現代的洗衣機,或許不只是洗衣機,我懷念的是現代的一切,即便在那個世界里,我也不過是個被遺棄的孤兒而已。
洗完所有衣服時,外面天色都有些暗了,我捶了捶酸脹的脊背,才站起身來。
快了,來秦王府已經五年多了,再過四年這個身體就二十歲了。
按律例滿二十的奴才就可以用錢把賣身契贖回來了,到時候我要帶著積攢的小金庫,離這里遠遠的。
屋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雪,我抱著木盆,一步一個腳印走向平時熏香衣物的院子。
遙遙地看到一片梅花林,我腳步一頓,環顧四下并無人。
這天氣,估計也不會有人外出,我腳下一頓,抬步往那邊走去。
走到了一處空地前,那里只有一片白雪,沒有絲毫痕跡。
今兒早上夏蟬就是……凍死在這里。
在這片梅花林前面,那個像夏天一樣的女孩,卻再也見不到明年的驕陽蟬鳴了。
雖然夏蟬平日確實處處給我添堵,但我一般也沒心思和她計較,都是任她鬧。
沒想到她這平時只是口頭上說說要當主子的人,竟然真的去邀寵。
她以為憑借姣好的容顏,會是個特殊的存在,所以模仿畫本子上的故事,大冬天穿著攢錢買來的輕紗衣,在梅林里折了一枝梅花顧影自憐。
雖然被五爺撞見了,卻沒能實現飛上枝頭的夢想。
五爺就是這秦王府的主人,也是當朝的五皇子——高偃,府里的奴才都尊稱他為五爺。
六年前高偃得了恩典離宮立府,我就是趁著那時候秦王府新建招人,才被牙婆塞了進來。
說起這事,我還能想起當時買賣我的那個牙婆子咬牙切齒的臉,她的一世英明差點折在我手上。
我本是她在路上撿的,當時 11 歲的我由于小時候過窮日子,又黑又瘦,送哪都沒人要,即便被送到青樓,也被那里的媽媽嫌棄退貨。
為了不影響自己「零退貨」的生意名聲,又恰逢王府招人,牙婆就倒貼銀子把我送了進來。
一回憶,思緒就不由自主地飛遠了,我搖了搖頭,強制讓自己不去想。
看到那處空地,我嘆了口氣,放下手里裝滿衣物的木盆,走到梅林邊緣處,從地上撿了一支落還帶著花骨朵的枯枝,緩緩放到那處空地上。
她因一枝梅花喪命,希望這一枝梅,能給走在黃泉路上的她,送去一路花香,來世投個好人家。
事畢,我抱起木盆,本打算繼續走,突然看到正前方迎面走來二人,一人撐傘在后,一人大步向前。
前面那人那張冷漠入骨的臉,被這漫天雪地襯得像是個活了千百年的鬼魅,眉梢眼角滿是陰郁,卻并沒有影響這張臉的好顏色,而我的臉在這一刻「刷」地變白了。
來人正是王府的主人,秦王高偃。
我雖整日待在浣衣園子里不喜外出,可對王府的主人,還是有些印象的。
我深吸一口氣,垂手跪在路旁,頭抵雪地,等他經過。
一步又一步,踩在雪上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用余光看到一雙白底黑面的靴子停在了自己面前,緊張得心仿佛也要停止跳動。
「花……是你折的?」
頭頂飄下另一個聲音,比這地上的雪還涼。
秦王高偃,平日性情陰郁寡言,喜怒無常。
王府有兩處禁地,一是這梅花林,二是花園里的魚塘。
只因他一愛梅,二愛魚,所以不允許府里的奴才去僭越觸碰。
「回……回五爺,方才奴婢路過此處,看到地上掉落帶著花的樹枝,一時不忍才撿了起來,后來覺得不妥,又趕緊放了回去?!刮遗ψ屪约旱穆曇舳兜貌惶黠@。
可眼前的靴子還是一動不動,我的心越跳越快。
少管閑事!少管閑事!少管閑事!
心底拼命地沖自己喊著,在這里老老實實待了五年,怎么就今兒個偏偏生出那無用的同情心。
昨兒個夜里凍死的夏蟬,就是因為罔猜他的心思,動了這王府里的梅林,觸犯了他的禁忌,才被他下令——
什么時候能讓折下來的梅花枝重新長回去,什么時候才能回屋。
然后夏蟬就在這冬夜活活凍死了。
雖說我剛才撿的那段樹枝能看出來是自己掉落的,但剛才我放梅花的地方,就是夏蟬凍死的地方,若是高偃還有印象,那我就完了。
許久沒有言語,地上的雪已經濕透我的衣物,膝蓋處冰冷一片,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我整個身子抖得停不下來,額頭也早被融化的雪水濡濕一片。
「你……」
這聲音將我的心高高地揪起,卻被遠處插進來的一道聲音打斷:「老五,你動作怎么那么慢啊,還非得要小爺我過來請你嗎?」
面前的靴子終于有了動作,抬步繞過我,向遠處的人影走去。
我直接癱軟在地不敢抬頭,直到所有人影全都消失,才掙扎著爬了起來,擦了擦凍得發疼的額頭,抱著衣服繼續走。
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社會,主人家逼死了一個丫鬟,還會被下面人稱贊一聲不連累別人就為「仁慈」。
而底層的人想活著,要么不惜一切向上爬,要么就像我……
因為沒那么大的野心,所以只想茍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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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收拾完洗干凈的衣物,我才回了住處,一屋子的丫頭們在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我進來時仿佛沒人注意到,畢竟平日里她們和我也很少玩到一處去。
我摸索著走到自己的床鋪前,脫了半濕的衣物,鉆進床鋪里用層層被子包住自己,還是趕不走周身的寒意。
這個冬天,也未免太冷了些。
夏蟬的被褥本是挨著我的,我則是睡在大通鋪的最外邊,現下沒了她,我一人倒是獨占了一大片床鋪,只是這一夜睡得卻沒那么安穩。
第二日起床,昨日穿過的衣服還濕著,唯一的一件換洗衣物前天恰好被我洗了,現在還沒干,我只能翻出前些年的衣服來穿,衣袖還短了不少,也只能湊合著了。
似乎是因為昨兒個受了涼,今天我一直咳嗽個不停,旁人見此都躲我遠遠的,倒是讓我落了個清凈。
洗了一上午衣服,五指都被凍得發麻——后廚的熱水有限,不是每個人都能無限量拿到的。
到了晌午時分,大家正準備去吃飯,卻見一位不常見的人邁進我們的園子——高偃身邊的大太監李茂山公公,他身后還跟著蔡嬤嬤。
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還是先跟隨著其他人一起跪下。
只聽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昨兒個傍晚,你們這些人可有誰去了府里的梅林?」
凍得僵硬的手指蜷縮起來,我只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開始發麻了。
平日里路過梅林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出了夏蟬這件事后,梅林才變成了忌諱。
身邊的人交頭接耳,卻沒人應答,嗓子眼兒癢得難受,我一個沒忍住咳嗽了起來。
李茂山那張白凈的臉頓時向我看了過來,我低頭拼命咬著下唇,讓自己不再出聲。
李茂山倒是沒說什么,可我的咳嗽聲像是提醒了其他人,跪著的人群里有人小聲說:「昨兒個下雪,我們都早早洗完衣物回來了,也就荼蘼一個人回來得最晚……」
說話的正是同在這個園里的青黛。
饒是我一貫不喜和身邊這群人打交道,此時也忍不住有些惱怒了,都是浣衣園子里的人,怎么就天天想著別人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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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荼蘼?」李公公瞇眼問道,眼睛卻看著我的方向。
我只得開口回道:「奴婢正是荼蘼?!?/p>
「哦?」李茂山的眉眼挑了挑,「你昨日去了梅林?」
「回公公,奴婢昨日只是照往常一樣送完洗好的衣物就回屋了,并沒有路過梅林。」我撒了個謊。
輕飄飄的腳步聲響起,落在我的身前,李茂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抬起頭來?!?/p>
我慢慢仰頭看向他,只見李茂山一雙眼睛越瞇越小,就在我忍不住要再次開口時,身邊一直站著的蔡嬤嬤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