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尼爾斯騎鵝旅行記:自由、冒險、自然及其他

小時候讀《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時,我并未意識到這是一本這么棒的書。

童話是為了教化,所以多多少少帶著點道德說教的色彩。比如小紅帽的故事是強調(diào)年輕女孩子要聽媽媽的話,不要偏離大道;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是說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話,也不要接受陌生人的恩惠。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道德教化比被動的“要聽話”更積極一些,展示了助人如何比利己更能建構(gòu)起群體認同和歸屬感,并為自我發(fā)展帶來新的突破。

但是這本書絕不止是一個童話。它還可以被看作是一次獲得了諾貝爾獎的游戲化嘗試:當(dāng)瑞典女作家塞爾瑪·拉格洛芙(Selma Lagerl?f)寫作這本書時,她是根據(jù)瑞典教育部的要求,作為一部學(xué)校地理教育讀物而寫的;而這次撰寫又是當(dāng)時“瑞典拼寫改革”的一部分。事實上,這本1906年出版第一章的書,是最早采納了1906年4月7日政府對拼寫的新規(guī)定的幾本書之一。為了保證這本書作為一本教材的價值,塞爾瑪花了三年時間對瑞典的自然、動物和鳥類進行調(diào)研,閱讀了教育部為了保證每個細節(jié)正確而為她準(zhǔn)備的歷史資料;但她的初衷并非寫一本絕對正確但枯燥無聊的知識匯編,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完整故事,一本有趣的書。(“She wanted to create a homogenous whole, an entertaining book that was not just a dry and boring collection of texts”--英文版譯者序)而對完整體驗的創(chuàng)造和對趣味的強調(diào),正是游戲化的核心衡量標(biāo)準(zhǔn)。

但是,塞爾瑪并非一開始就想到以雁群的旅程統(tǒng)領(lǐng)全書;她曾想利用傳說和文學(xué)傳統(tǒng)為各省單獨創(chuàng)造各自的小故事,但后來她從吉卜林的動物故事中取得了靈感,以雁群為線索,使故事成為一個有機體。吉卜林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鶴舞一章中,研究者Paul Binding認為狐貍斯密爾咬死大雁,被群體驅(qū)逐的事件是對吉卜林叢林法則中的破壞者老虎謝爾汗的再現(xiàn),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展現(xiàn)“吉卜林所創(chuàng)造的,影射英帝國主義的跨種族的行為準(zhǔn)則”。(http://www.swedishbookreview.com/article-2011-2-binding.php)當(dāng)然,塞爾瑪并沒有吉卜林對帝國主義的推崇,所以當(dāng)她在描寫動物時,極少像吉卜林一樣描寫自然的殘酷,而是更突出物種之間的交流和溫情。

這些努力的后果,使尼爾斯旅行記沒有成為類似于“帕米爾高原在離阿巴拉契亞山脈很遠很遠的西邊,隔著大洋和數(shù)座大山”的事實堆砌讀物,而成為了一本老少皆宜的出色書籍。讀者跟隨著隨大雁群旅行的尼爾斯,從高空看大地,從動物的眼光看大地,而這大地,由于充滿了動物、植物、人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顯得如此充滿勃勃生機。而這旅程又如此充滿了樂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冒險,當(dāng)你閱讀的時候,各種各樣新鮮而真實的意向,裹脅著實用的地理知識涌向眼前:

像彩色大方格子布的斯康奈平原:

“那些碧綠顏色的方格子他首先認出來了,那是去年秋天播種的黑麥田,在積雪覆蓋之下一直保住了綠顏色。那些灰黃顏色的方塊是去年莊稼收割后殘留著茬根的田地。那些褐色的是老苜蓿地,而那些黑色的是還沒有長出草來的牧場或者已經(jīng)犁過的休耕地。那些鑲著黃色邊的褐色方塊想必是山毛櫸樹林,因為在這種樹林里大樹多半長在中央,到了冬天大樹葉子脫落得光禿禿的,而長在樹林邊上的那些小山毛櫸樹卻能夠把枯黃的干樹葉保存到來年春天。還有些顏色暗淡模糊而中央部分呈灰色的方塊,那是很大的莊園,四周蓋著房屋,屋頂上的干草已經(jīng)變得黑乎乎的,中央是鋪著石板的庭院。還有些方格,中間部分是綠色的,四周是褐色的,那是一些花園,草坪已經(jīng)開始泛出綠顏色,而四周的籬笆和樹木仍然裸露著光禿禿的褐色軀體。”

把同樣一段文章放到W.G.Hoskins的景觀史里去,似乎也沒什么奇怪的。

對布萊金厄省的描述簡直像在讀一位環(huán)境史家所寫的歷史讀物,其中環(huán)境、植被、動物、人類經(jīng)濟和生活都完美地融為一體:

““斯莫蘭省是一座房頂上長著杉樹林的高房子,”老師侃侃而談,“在那幢高房子前面,有一座三個梯級的寬臺階,那座臺階就叫作布萊金厄省。那座臺階的梯級非常寬敞,梯級之間緩緩上伸。它從斯莫蘭那幢大房子的正面往外伸展八十公里,有人想要從臺階上走下來到波羅的海去,他必須先走四十公里。

由于這座臺階已經(jīng)如此歲月悠遠,所以人們不難理解,這座臺階今天的模樣跟剛剛建造那時候大不一樣了。我不大清楚那時候究竟有沒有人關(guān)心照料它,但是像那么一大片地方,光用一把掃帚是打掃不干凈的。兩三年后,那座臺階上就長出了苔葬和地衣。

到了秋天,大風(fēng)把枯草干葉刮卷到了這里。到了春天,那上面又堆積起了沙石礫土。這樣年復(fù)一年越堆積越多,腐爛發(fā)酵,臺階上就有了厚厚的肥沃土層,不但長出了青草和草本植物,連灌木和大樹也在這里生根發(fā)芽了。

在這一過程中,三個梯級之間出現(xiàn)了巨大的差別。最高的那一層梯級,也就是離斯莫蘭省最近的那個,多半覆蓋著小石礫的貧瘠的泥土,那里除了白樺樹、稠李樹和云杉之類能耐住高原地帶寒冷缺水的條件的樹木之外,其他樹木全都成活不了。只消看看在森林中間開墾耕作的田地是那么狹窄,那里的人們建造的房舍是那么低矮窄小,還有教堂與教堂之間的距離是那么遙遠,人們就非常容易明白那里有多么荒涼貧窮了。

中間的那一層土質(zhì)比較好,而且也沒有受到嚴(yán)寒的約束,所以人們馬上就看到那里的樹木都長得比較高大,而且品種也名貴一些。那里長著楓樹、槲樹、心葉根、白樺樹和榛樹,但是偏偏不長針葉松。更加顯而易見的是,那里耕地非常之多,而且人們建造起更大更美觀的房屋。中間那一層梯級上有許許多多教堂,它們周圍還有很大的村莊。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里都比最高的那一層更加富饒和美麗。

最下面的那一層是最好的。那里土壤膏腴、物阜民豐。由于地勢依傍大海,受到海洋的滋潤,便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斯莫蘭省刮下來的凜冽寒氣。那里適宜于山毛櫸樹、醋栗樹和核桃樹的生長,它們都成長得枝干挺拔,可以和教堂的房頂比高低。那里平疇千里,阡陌縱橫,然而那里的居民不單依靠林業(yè)和農(nóng)業(yè)為生,而且也從事漁業(yè)、商業(yè)和航海。所以那里有最闊綽的住宅、最精美的教堂,教區(qū)村落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

尼爾斯跟著雁群走過了兩倍于瑞典國土的距離。他的旅程穿越了幾乎全部的瑞典古省,始自瑞典最南端斯康奈省和丹麥交界處的西威曼豪格教區(qū),向東穿越布萊金厄省,又一路向北進入達特納省以北的諾爾蘭地區(qū)直至靠近北極圈,最后沿瑞典和挪威交界的山脈一路向南,穿越了瑞典西部行省,直至回到斯康奈省的家鄉(xiāng)。為了方便理解,我做了一份地圖。


跟隨他的腳步,瑞典的壯麗風(fēng)光、動物植物、甚至神話和傳說,以一種大冒險的方式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盡管如此,在細節(jié)之外,這本書還奉獻了更多。

在庫拉山的鶴之舞大會上,我們看到一系列細致入微地對動物行為的描繪:烏鴉的單調(diào)舞蹈、野兔的蹦跳、紅嘴松雞和黑琴雞的啼鳴(使觀眾感到春天快來了)、來自海科貝爾卡的馬鹿的角斗(使觀眾覺得自己是生氣勃勃,勇敢強壯的)、以及高潮,鶴之舞:

“那些身披灰色暮云的大鳥真是美得出奇,不但翅膀上長著漂亮的翎羽,頸脖上也圍了一圈朱紅色的羽飾。這些長腿細頸、頭小身大的大鳥從山丘上神秘地飛掠下來,使大家看得眼花緣亂。他們在朝前飛掠的時候,旋轉(zhuǎn)著身軀,半似翱翔,半似舞蹈…他們的舞蹈蘊含著粗獷的活力,然而激起的感情卻是一種美好而愉悅的憧憬。在這一時刻,沒有人會想要格斗拼命。相反,不管是長著翅膀的,還是沒有長翅膀的,所有的動物都想從地面騰飛,飛到無垠無際的天空中去,飛到云層以外的太空去探索永恒的奧秘。”

那些有趣的細節(jié)現(xiàn)在被賦予了意義--同樣對游戲化至關(guān)重要--而讀者開始理解動物和一種更高級的精神活動--探索未知--之間的聯(lián)系。

這種聯(lián)系又由尼爾斯的人物塑造而進一步加強了。。這本書所寫的尼爾斯是個真正的孩童,而不是個小大人。他調(diào)皮搗蛋,曾作出各種惡作劇,但當(dāng)我們看到作者描寫他聽到大雁和家鵝吵架時的反應(yīng)時,還是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

這段是這樣的:“男孩子聽到這些嘲弄戲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候,他記起了自己是如何倒霉,又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起來。” 正是這種容易被其他事情吸引、情緒容易隨事物變化的特質(zhì)專屬于孩童,使我們感受到尼爾斯的率真。不過,除了這種率真以外,尼爾斯身上還有一種沒被道德馴化的野性,正是這種野性使他能夠在這段冒險中理解動物和自然:“(大雁阿卡告訴尼爾斯他只要回家就能變回人形,但男孩卻哭了。)男孩子心里想的卻是,那么多無憂無慮的愉快日子,那么逗笑的戲謔,那么驚心動魄的冒險和毫無約束的自由,還有在遠離地面的那么高的空中飛翔,這一切他都將統(tǒng)統(tǒng)喪失殆盡。他禁不住傷心地嚎啕起來。‘我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重新變成人‘,他大呼小叫地哭道,’我只要跟你們到拉普蘭去‘。” 或這一段:

“他從來不曾以這樣猛烈的速度向前飛馳過,也不曾這樣風(fēng)馳電掣地乘騎狂奔,雖然他一直想這么做。他當(dāng)然從來也想象不出來,在空中遨游竟會這樣痛快愜意。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泥土和松脂的芬芳味道。他從來也想象不到在離開地面那么高的地方翱翔是怎樣的紫薇。這就像是從一切能想得到的憂愁、悲傷和煩惱中飛了出去一樣。”

我們不能不想到伊卡洛斯,不能不想到黃帝升天,不能不想到人類千百年以來對不依靠任何機械,憑肉身飛上天的渴望。事實上,當(dāng)我讀到這段時,我真的在想“我也希望能到尼爾斯旁邊,和他一起經(jīng)歷這一切!” 這種對冒險和自由的追求,這種對未知的渴望,是每一個游戲玩家都不陌生的;事實上,大多數(shù)玩游戲長大的人都在人生中保留了這種對未知和冒險的渴望。從這種意義上說,也許游戲?qū)τ谕婕艺袷悄釥査沟拿半U一樣,完整地將童年的精神保存了下來。

p.s.作為看到結(jié)尾的福利,送一張1947年時Lennart Carstenvik和Gunnar Niland畫的尼爾斯旅行路線圖,這幅圖當(dāng)時作為學(xué)校海報貼在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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