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優喬
? ? ? ?善即是美;但美麗的奸惡,是魔鬼雕就文彩的空櫝。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第十二夜》
(一)
? ? ? ?女人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男人。
? ? ? ?自上火車起,她就注意到,這個表象堪稱邋遢的男人,一直把玩著手里的一張書簽。旁邊扔著一本書,書角刻了一個小小的但很工整的“威”字,應該就是男人的名字了。書是《第十二夜》,她記得清楚,是莎翁的名劇。說一對孿生兄妹西巴斯辛和薇奧拉在一次航海事故中失散,薇奧拉女扮男裝投入公爵門下當侍童,后來作為求婚的使者反被那位伯爵小姐愛慕。因為與被安東尼奧船長所救的兄長長相相同,發生了一些誤會,而在經歷這一系列糾紛最終在真相大白后,皆大歡喜。
? ? ? ?是的,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像那個困難的西巴斯辛,落拓,沉穩,并且……個性十足!
? ? ? ?女人能夠感到他藏在褲腿里的小腿在微微顫抖,她知道,很多男人在見到她的時候都會露出這幅樣子,那是他們忍不住想要上前搭訕和害怕被拒絕時的表現。因為她很美,而且自信。而往往這種時候,她能夠超乎尋常地鎮定,就像現在一樣。
? ? ? ?不過劇情并沒有按她想象地發展。
? ? ? ?女人突然頭痛欲裂,一種巨大的窒息感籠罩了她。她重重地摔回了座位。
? ? ? ?昏迷前,她看到男人的腿停止了抖動,整個人一動不動,仿佛真的睡著了,而車廂……車廂,那么寂靜……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 ? ? ?周遭,火車摩擦鐵軌的聲音。
? ? ? ?“又發作了。”有人喃喃。
(二)
? ? ? ?女人又從那個怪異詭譎的夢里醒來,不知道多少次了,車廂,男人,書簽,全都揮之不去。然而只是恍惚了一瞬,她又回到青街,回到周遭人潮涌動的境地。
? ? ? ?站在大街上,迷茫地左右環顧。紅燈轉綠,很快就被人海吞沒了。跟著人群往前移動,又開始想。
? ? ? ?……男人,那個男人……他去哪了,下了火車之后?
? ? ? ?那只是個夢!很快,她又這樣提醒自己。
? ? ? ?轉過路口就是車站,然后可以打車去城東的海邊,那里有家書店,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長得灑落雋秀,可以說,都是屬于她的東西。小伙子是代理店長,女人早就看出來,他喜歡自己。
? ? ? ?嘴角掀了掀。每次想到這些,才會覺得生活是有色彩的。
? ? ? ?她突然停下來,抬頭,一家星巴克不知道什么時候坐落在了街角,她記得,從前沒有這家。
? ? ? ?新開的星巴克沒有什么人,她坐在落地窗旁看著外邊的行人,沒來由生出一種叫做“孤獨”的情緒。
? ? ? ?那兒該有個人。她回過神看向對面的座位,心想。那兒好久沒人了。
? ? ? ?女人只談過一次戀愛。大學一畢業就開始旅游,國內外去過很多地方,在西雅圖停留了一年多,因為遇見一個男人。很像命中注定那么一回事兒,而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見鬼了。他倆第一次見面,狂風暴雨飛沙走石。她淡定坐在一家遐邇聞名的星巴克里,什么都沒點。一個男人沖進來,西裝革履,不過渾身濕漉漉的。“剛來這邊,不曉得天氣情況,不好意思。”說的中文,邊笑著。
? ? ? ?店里只有一對情侶,男的看著像亞洲人,女的則金發碧眼。
? ? ? ?男人脫下西裝放在椅子上,點了兩杯卡布奇諾。“西雅圖可是全世界咖啡文化的龍頭老大,來星巴克第一家店竟然不點咖啡?”
? ? ? ?“躲雨而已。”
? ? ? ?“你是大學生嗎,在西雅圖?”
? ? ? ?“不是,過幾天就離開,這兒只是旅途中的一站。”
? ? ? ?“哦?那很棒啊……要不這幾天我陪你逛逛吧,不到唐人街去還真不容易碰到老鄉。”
? ? ? ?“你對這兒熟嗎?”
? ? ? ?“……我有地圖。”
? ? ? ?“……”
(三)
? ? ? ?女人一點也不急,其實她很長時間沒去書店了。
? ? ? ?不曉得被那小子打理得怎么樣。估計也是沒變化,他只知道縮在柜臺后面看小說。還有我的專屬精品酒柜,每次回去都要找半天鑰匙,想想就心煩。
? ? ? ?店里空了,除了她一個客人也沒有。面前多了杯摩卡,她喜歡一點苦味,而不是像那個男人,只喝甜得發膩的卡布奇諾。
? ? ? ?“每次回憶,都得下點雨,不然叫什么回憶。”是男人說的話。
? ? ? ?她覺得說得不錯,行人都跑起來了。
? ? ? ?三天時間,幾乎把西雅圖的所有景點玩了個遍。
? ? ? ?她記得,他們還恰好趕上了在太空針廣場舉辦的“小吃節”,各國各民族的風味小吃,和火一樣的激情表演,點燃了所有人,他們伴著爵士,搖滾,垃圾樂,和周圍不管男女老少,站著還是坐著,甚至是端著食物的人們載歌載舞起來,全然忘我。后來,各種起哄,尖叫,把音樂都蓋過去。在那種讓人迷失的火熱氣氛里,男人吻了自己。
? ? ? ?第四天她又留下。今天是我生日你也一定要走嗎?男人一副傷心但明顯小人得志的樣子。于是他們去海邊玩了一天,那兒有個小別墅,接待他們的是男人的一個心理醫生朋友,看起來就是那種很好打交道的人。她不曉得他為什么帶她去那,不過是壽星的要求也沒辦法。在餐桌上送了一只白玫瑰,上面橫穿著一張書簽。他笑著問什么意思,她指著心理醫生說,問他,他教我的。
? ? ? ?據說那是當時西雅圖大學的一種表白游戲,叫做“如山”,是“rush”的音譯,有快速傳輸愛情的意思,和玄幻小說里面的“醍醐灌頂”差不多,總之就是通過這種半玩笑的方式來降低真正告白時的緊張。不過花卻不應該是她所用的花,而是紅玫瑰。
? ? ? ?那天晚上他們都喝得有些醉,醫生朋友也沒有勸,只說讓他們早點休息,就上了樓。她記得后來,男人又吻了她,然后細密的吻開始向下,她沒有拒絕,被他牽著手來到床邊……他叫她留下來。她點頭,表示同意。
(四)
? ? ? ?“段成,一封信,你就走了。”女人盯著桌上一封褶皺的信紙,淡淡地說。無人回答,四下安靜。她拈起信紙,心理醫生寫給她的渺渺數語。即使時隔至今,還是讓她眉頭皺了皺,接著,眸子里又漫起了大霧。
? ? ? ?她不得不說,西雅圖是個很美的地方,依山傍海,海拔低,卻有冰山、火山和原始森林,她可以把每天都過得很滋潤,在這個盛產咖啡和垃圾音樂的城市,何況這兒還有她的愛人,所以是真的不想走了。
? ? ? ?細細數了,在西雅圖住了整整一年零一個月,段成離開,她繼續擱淺許久的旅行。分別那天晚上,他們用MSN面對面聊天。
? ? ? ?“以后,要是回青街的話,幫忙照看一個人,我還有個兒子在那兒。”
? ? ? ?“嗯。”
? ? ? ?“他叫雁翔。”
? ? ? ?“嗯。”
? ? ? ?“他到現在都沒見過我。”
? ? ? ?“真不稱職。”
? ? ? ?“的確……嗯——記得我送你的紅玫瑰嗎?”
? ? ? ?“記得。”
? ? ? ?“其實離開你,是我真有些事,何況你精神狀況不是很好瘋子都說你可能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然后,五年后也許我會去找你,如果那時候你還想見我我還想見你的話,記得紅玫瑰,還有如山。”
? ? ? ?“嗯。”她笑,關了電腦,一個人靜靜坐在床上。床上隨意擺放著很多東西,壞掉的木盒,書,玫瑰,書簽,信……每樣東西都收拾好,拿起書,是生日時候男人送的,連帶著還有玫瑰書簽。
? ? ? ?書角刻著一個小小的很草的“成”,段成,男人的名字,她一直這樣喊,直接喊全名。
? ? ? ?“麻煩送禮物的時候態度認真點,字跡工整點。”
? ? ? ?那個時候的告誡,她還以為有下次,結果人呢,跑得沒影。
(五)
? ? ? ?雨還在下,不過只是淅淅瀝瀝。出了咖啡廳,突然不想乘車,便隨著性子,一個人向東走。青街是個奇怪的地方,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下雨,總能涼透人整個身子,在外面站久了,自上而下會冒出一股寒氣,心里沒來由就有一種冰冷的哀思。
? ? ? ?靠著路燈蹲下,她記得,初見雁翔時,他因為母親去世,高考失利,然后又離家出走,那會兒他無處可去,也是就這樣蹲在路燈下,讓越來越深的雨水漫過腳底,仿佛愈演愈烈的悲傷,漫過脖頸。其實她是從來不打傘的人,只是習慣性地帶著,她把傘撐過去,因為覺得當時那個男孩,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像落寞的自己——一身紅衣,看似美艷的樣子,不過是外表的糖衣,也是一樣狼狽地站在雨里,沒有什么存在感,甚至都不知,身在何方。
? ? ? ?把他帶去城東的海邊,那兒有她早前開的一個老書店,囑咐他幫忙照看。說什么,他都只點頭,不得已才吐個字“哦”、“嗯”就沒了下文,然后看她,呆呆地無動于衷。只是,曾經她漂泊好幾年,還是能覺察到很深沉的喜歡,喜歡自己。沒說什么,照常一邊安慰,一邊打趣,像交待遺言一樣交待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然后又去旅行。
? ? ? ?女人抿了抿嘴唇,對著路邊一家店面的玻璃打量自己。大波浪卷顯得凌亂,淡眉,嘴唇紅色,很妖冶,其實沒有吐涂口紅,還有一身紅色長裙。她輕輕笑出聲,明明最討厭的是紅色,回來還是要穿紅色。
? ? ? ?現在我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隨便藏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讓誰都找不著一輩子,蠻好的。段成。不知道變沒變,總是穿著西裝,招手……女人愣了一瞬,緊接著疼痛突然從后腦勺肆虐開來,她使勁咬了咬嘴唇,痛苦漸漸壓低了身子,她閉上眼。
? ? ? ?連他長什么樣都記不得了,自嘲地想。
? ? ? ?有些你不知道路怎么走的時候,就去一個有風的地方,風會把你的長發吹往一個方向,然后你就知道,怎么走了。
? ? ? ?那沒有風,不就全完了嗎?
? ? ? ?沒有風,你可以造啊。
? ? ? ?假逼了吧,你造個給本小姐看看……
? ? ? ?那你跑起來啊。
? ? ? ?女人沿著海岸飛奔,她看見一個如同老人一樣蹲在公路旁的小書店,那里有個小伙子,在等一個永遠不安分要在外漂泊的女人。
? ? ? ?小伙子說過:“我當你是一家人的。”
? ? ? ?遠遠的,就能看到,書店還和以前一樣,門可羅雀。
? ? ? ?女人,真心地笑了笑。
? ? ? ?然后加速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