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長，成板狀，破衣裳不辨模樣，誰見當初少年郎？步履蹣跚，順著白水江。向西行，大頭壩，鴣衣壩，鄧草壩，眼見石雞，行不遠，有路上山，山也黃，草也黃，行至分岔路，轉左望見陶家灣。

此山灣，有金礦。幼時與父在麻地，麻地里，多麻石，采其入礦池，一周天，煉成金，走縣城，換成錢。那時麻地里，夜晚帳篷扎，飲紅牛，我父與眾采礦人，我乃撿火石，擦之比于星星滿天。有東梁，有草灣，當年引來廣西佬，采金礦，建大池，毀眾鄉人小礦洞，挖掘機，大卡車，翻出箱木來，趕驢騾，搶柴去，歸家與飯熟。誰曾想，礦采盡，強人去，留下滿山渣。植柏樹，種橄欖，多年仍荒蕪！

灣里人，多瓦房。房頭立石雞，東西有二，木結構，土為墻。灣東有梁，喚嘴梁，翻梁去，有人家，十多戶，皆姓汪。嘴梁有柏樹，日出常在它頂上，往北去，有舊廟，供著娘娘，因故移去西，九龍山上，代花娘娘，佑著村里安詳。廟里住一老頭姓張，興廟修路，村人多阻擋，言曰:女神處，安可有兒郎？張姓老頭不相讓，堅守為理想！

自我往上數一輩，人皆匪莽，拳打四方。刁民而今在何方？為生計，奔西藏，走淮揚，萬里把農民工當。

村人皆勞作，坪邊上，牌坊梁，界牌梁，瓦家塄干上，塌子琳里茅草房，茅草房，夜里村人藏，生火堆，拿些古今講。說那張家有媳婦，如何樣，做出十菜比嫂強。說什么“父母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板上”，盡是些村言村語的道理，教人把古仿。大溝里，溜口旁，喂豬成堆，把那莊稼荒。常把山歌唱，什么“洋芋開得絳色花，沒好心的丈人家，把你小女不給我，臉色看到幾時呀”，什么“一匹白馬飆過山，勒馬回頭望牡丹，你是牡丹花一朵，我是太陽剛出山”，嘿，也不怕貽笑大方。又說誰家短長，無非村里那“賭王”，扎金花輸光羊，賭王有父是陰陽，一生牧羊，臨終付托望，哪知賭王他好強。說到底，誰不愿功名利祿在旁，妻兒團圓幸福悠長，又怎可心存僥幸，不把實地踏成場？怎么那婦天生好心腸，又叫丈夫早早亡？村里那漢子，干活麻利人忠厚，怎得就守空房？哎，倦兮兮，嘆一聲人生無常。

既然論短長，憶起那年我父興瓦房，村里有人跌下墻，我父為人把牛當，終落得個兩家不往來，到底是誰的短，誰的長？我父興那房，矗在大場墳旁，房西北，有柏樹，樹下我爺躺。祖母在，近百歲期頤之年，黑頭巾，黑衣衫，繡花小腳鞋，足裹而步快，終日不肯閑。有時沐足，趁著日頭好，喚我修足去，只大拇指朝前，其余朝腳心，剪其指甲，頗有為太后服務之感。手持水煙槍，點煙吸在口，噴我面，繼而遞我，亦復吸之。濁目淚閃閃，與我話從前。說大姑二姑三姑與姑父，大娘二娘三娘四娘與叔叔，我娘與我父。盡是些舅爺舅奶姨奶姨爺，都是那塵封往事。說從前種鴉片，供我太奶吸，說那大舅爺走西安，直到日頭都厭煩，說要歸家去。

少年郎，本住張家梁，一二三間平房，處在村中央。有門兩扇，匾在上頭，高書“繞水環山”。少年郎，玩在張家梁，梁前有場，場上堆糞，幼時常與鄰里伙伴糞堆爭王。山里夏日涼，長蟲長，麻雀老鴰，彈弓嚇得藏。半山里，瓢子香，玉米地里捉迷藏，核桃花，小柴胡，裝籮筐。少年郎，進學堂，日頭底下領獎狀，跑回家，求表揚，祖母盛來酸菜湯湯。臭洋芋，我不吃，少年郎，跑出房。母親執木棒，端起湯湯，少年吃光光。少年郎，露鋒芒，常被夸作榜樣，心驕傲，貪耍玩，又遇同齡小姑娘，小姑娘，俊模樣，扎馬尾，眼睛星星一樣發著光，惹得少年郎他常思量。讀初中，上高中，少年郎變模樣，眼里常把頹廢藏，原來還是為姑娘。輾轉行四方，為求學，去東方，江南皆水巷。若是時光，若是時光就此留住少年郎，他也不至流浪，隱了模樣，穿著破衣裳！

禾蕪

2017.07.26? 0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