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孫鳴看著自己趕了一夜的報告從趙總手里飛出，在空中“撲啦啦”打了個旋兒，然后像一只南飛心切的大雁一般，飛著飛著，突然被人“砰”地開了一槍，直直地下落到了垃圾桶里。

“這方案你是不是在夢里寫的？”趙總直直地盯著孫鳴，面部肌肉像幾根鐵條一樣抽動，半笑不笑地說道。

孫鳴用余光瞥了自己周圍一眼，發現幾個同事都悄悄抿住了嘴角，但都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他知道自己今天又成了那個蹚雷的壯士了。

“對不起，趙總，我馬上回去改。”孫鳴的聲音孱弱得像只發了瘟的母雞。

趙總尖利的目光又像一陣箭雨般掃射過來，孫鳴趕緊低下頭，躲過了致命的一箭，耳朵里又立馬開始打起鼓來，“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你們負責的是公司的門面，拿出來的東西是要給客戶看的。心，一定要把心給我掏出來！讓我看到你們的心…”

孫鳴回到辦公室，剛一坐下，就像一只皮球碰了釘子，“滋”一聲泄了氣，癱軟在了椅子上。

“鳴哥，”孫鳴抬起頭，發現陳馨正忽閃著兩顆大眼睛看著自己，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從她白如脂玉的脖頸處傳來，“你剛才可真是太英勇了，替我們整個辦公室的人擋了一槍。”

孫鳴立即振作起精神，“沒辦法，總得有人去匯報吧。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的語氣顯得很豁達。

“那么鳴哥，我拜托你件事好不好？”陳馨的兩瓣嘴唇就如兩片紅云在孫鳴頭上飄動，“今晚我跟小來約好了去吃晚飯，不能加班了，鳴哥你多辛苦一下可不可以？”

孫鳴夸張地“哦？”了一聲，隨后看向后桌的李來，發現他正咧著嘴，露出黃黃的牙齒沖著自己笑。孫鳴的右手比成一把槍，沖李來抖了抖，但沒有子彈射出，“有你的啊，小來，剛來沒三個月，就把我們辦公室的大美女陳馨約到了。”

陳馨的臉霎時紅成蘋果，嗲聲道：“鳴哥，好不好嘛？”

“那當然了！祝你們約會愉快。對了，小來，我推薦你們去西街那家牛扒店，味道真的不錯。”

那股香水味漸漸飄散，孫鳴打開電腦，看著開機畫面，心里一陣悲涼，轉而又哼了一聲。

那店最便宜的一份牛扒也要688，貴不死你丫的李來。

2

孫鳴關上燈，回身望去，寂靜的辦公室里，只有從窗外流進的月光像一條淺淺的溪流在流動。

他嘆了一口氣，關上辦公室門，朝著電梯走去。

走廊的燈光明明暗暗，孫鳴覺得自己仿佛能聽到埋在墻壁里的電線發出的“滋滋”的電流聲，但很快他就意識到是自己的腦子燒糊涂了。

方案，方案，他回味著每一個細節，覺得已經完美無缺了，但一想到趙總那張整天跟吃了八斤黃連一樣的臉，他的心便又一緊。

希望明天他能發下慈悲吧。

“叮”一聲，電梯門開了，孫鳴剛抬起左腳想進去，卻發現電梯里有一個人正看著他。那雙眼睛是那么的熟悉。

“趙，趙總？”

趙總點了點頭，“小孫？才下班啊？”

孫鳴像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地走進電梯，“這不是要重寫方案，按時完成公司的工作嘛。趙總，你今天怎么也這么晚呀？”

趙總兩手交叉放在腹前，“今天我不是晚了，是早了。”語氣中帶著滿滿的得意。

孫鳴在心里呸了一口，神氣個什么？你工作不要命是為了能買別墅，買游艇，我干到這么晚就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但嘴里還是得佩服道，“還是做老板辛苦啊！”

電梯下行，孫鳴心中默默數著顯示器上不斷減小的數字，希望自己數得快，就能催電梯也快一點。

突然間，“噶”一聲，顯示器上的數字停住了。

孫鳴一驚，電梯壞了？他看向趙總，發現也是一張疑惑的臉。

他走上去按了按電梯按鈕，沒有反應。他只能回頭說道：“趙總，電梯可能壞了。”

那張臉由疑惑一下子轉為驚懼，“那小孫你快想點辦法。”

孫鳴拿出手機，顯示無信號。他按下報警鈴，“喂”了一陣，發現只是在跟空氣對話。

沒辦法了，孫鳴用力拍著電梯門，扯直了喉嚨大喊“有人嗎”，但除了手掌拍得通紅，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外，并沒有出現什么轉機。

也是，整個公司早就人去樓空了，誰還會聽得見？

孫鳴不好意思地看向趙總，這是一天之內他第二次讓趙總失望。

但趙總的臉上此刻卻沒有絲毫怒色，他的雙眼沒了之前的凌厲，呼吸也變得十分急促起來，似乎在害怕著什么。

孫鳴一看，心里大致猜到了什么，轉念樂道，這他媽就是我孫某的表現機會呀！

他急忙去扶住趙總，“趙總，你這是幽閉恐懼癥。不要緊張，做幾個深呼吸。”

趙總按他說的，深深地呼氣，吸氣，肚子跟氣球一樣鼓起，再癟下去。如此做了幾次，臉色確實和緩了一些。

趙總撫著自己肚子，輕輕笑道：“小孫，你懂得還挺多。”

孫鳴第一次看到趙總鐵板一樣的臉還會笑，又驚又喜，回答道：“我沒事就看些小說，書里看來的。”

趙總“哦”了一聲，隨后又說道：“還是年輕好，像我，就沒多少時間看書了。”

“趙總你日理萬機，商界實踐經驗都可以去寫書了，哪里還用看書呀？”孫鳴說完，覺得自己這個馬屁拍得真的是教科書級別的。

但趙總卻似乎不吃這一拍，只是呵呵笑了一聲，顯得十分尷尬。

隨后空氣便凝滯下來了。只有趙總不時發出的重重的呼吸聲。

孫鳴也看著那道電梯門，茫然地發呆。

突然，趙總又說了一句，“我們現在算是，同舟共濟了吧。”

仿佛一段凝結的冰層裂開。

孫鳴趕緊回應，“是，是，我和趙總現在算是同‘梯’共濟。”

兩人笑了一會兒。

“你身上有沒有帶煙？”

孫鳴愣了一下。因為公司里一向嚴禁抽煙，而這個規矩就是趙總定的，趙總也確實以身作則，從沒有在公司里抽過煙。孫鳴他們煙癮犯了時，都是偷偷跑到廁所里去吸兩口。

孫鳴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黃殼煙，打開蓋子，抽出一根給趙總遞了過去。

趙總接過，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點著了煙。“我今天走得急，煙忘在辦公室里了。”趙總夾著煙，兩指間星火閃閃，笑了一笑，接著說道，“沒人看見時，我也會在辦公室里抽上一支。”

孫鳴也立刻表示理解。心里卻又不禁暗罵，丫的把煙霧報警器裝得跟地雷戰一樣，到處都是，原來自己的辦公室倒是個世外桃源。

但他馬上又意識到，趙總肯跟他說這個，看來已經是放下了老總的架子，與他這個勞苦員工交心交肺了。

孫鳴自己也抽出一根煙，在趙總面前比劃了一下，意思是尋求他的意見。

趙總攤出手掌做了個請的手勢，“放心，今天不罰你款。”

孫鳴笑著點上，梯廂里霎時煙霧繚繞，兩道白煙如雙馬奔騰。

“小孫啊，”趙總說道，“今天上午批評了你，心里有沒有怨氣啊？”

“怎么會有怨氣呢？”孫鳴眼珠子溜溜一轉，“我方案做得不好，被趙總批評是應該的。”

“但我其實覺得，你做的還可以。”趙總的眼神讓孫鳴有些捉摸不透。

孫鳴沒有作答，聽趙總接著說下去，“我批評你，主要還是想取個殺雞儆猴的作用。你說要是你一報告我就夸你，后面的員工就會以你為標尺，還怎么會想著去超越你？”

孫鳴點了點頭，連連說是。

“所以，心胸要開闊一點。”趙總說完，撣了撣煙灰。

孫鳴聽到“殺雞儆猴”這四個字時，心里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憑什么別人是猴，找我當雞啊？但聽著趙總語重心長地教導自己要開闊一點，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猴子一群，雞卻只有一只。這說明趙總器重我啊！

很快兩人就“吁吁”地抽掉了一包煙。

“唉，小孫啊，看來我們今天晚上得在這里過夜了。”趙總嘆氣道。

“不會的，趙總。我再試試。”孫鳴其實心里也沒底，只是嘗試性地去按了幾下報警鈴，喊了幾聲，依舊沒動靜。“這保衛科的人也他媽太不負責任了！趙總，你出去后可得說說。”

“咳，”趙總苦笑了一聲，“說啥呀，保衛科那老頭是我老婆的三大爺。”

孫鳴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個黒瘦老頭的模樣。平時他總納悶，怎么一個看門的能那么橫，看誰都跟欠了他兩百塊錢一樣。原來是有這么層后臺。趙總老說自己不任人唯親，弄得跟包公一樣鐵面無私，看來還是免不了這些人情。

“對了，小孫，你現在成家沒有？”

“還沒呢，連女朋友還沒影呢。”孫鳴不好意思地說道。他追陳馨兩年，最大的突破就是喝了杯星巴克而已。

“那你現在可得記住了，以后成了家，就別那么晚回家了。”趙總突然轉了話頭，“我年輕時，也老加班，覺得掙了錢才能給家人幸福。但加著加著就發現，老婆跟我不熟了，兒子也跟我不親了，我現在一早回去吧，在家里反而跟個多余的人一樣。所以現在我是只能晚回家，因為一回去就是跟她吵個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孫鳴聽著，心里頗生感慨，但隨即意識到，他現在要不加班，壓根就連老婆都討不到。

趙總說著說著，突然一下子坐了下來，背靠著電梯，像個落魄的流浪漢，全然沒了一個老總的樣子。

孫鳴自然也不能這么居高臨下地站著，也管不上臟不臟了，一屁股也坐了下去。

“唉，”趙總嘆著氣，居然眼睛里閃著淚點，似乎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俗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孫鳴從包里拿出紙巾遞了過去。

“謝謝你啊，小孫。”趙總的話音剛落，突然間電梯動了。顯示屏上的數字繼續開始倒數，數到1時，伴隨著那熟悉又仿佛遙遠的“丁”一聲，門開了。

3

孫鳴回到家，從冰箱里拿出啤酒。雖然已快兩點，但他的睡意全無。

他躺倒在床上，“咕咕”地喝著啤酒，一股無比的痛快從喉頭傳到心間。

今天跟趙總這么一番親密交談，交心交肺，簡直就是搭了一趟職場順風車啊。試問全公司現在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趙總？

升職加薪，指日可待矣。

正開心著，他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一條短信：

小孫，明天你去寫個辭職報告吧。你知道了我那么多事，讓我以后很難再開展工作。

我想你應該會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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