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未起,梅雨初歇。我站在二樓陽臺,看雨水在瓦檐上排隊跌落。檐角那串風鈴早銹成了啞巴,水珠卻殷勤地為它續上斷章。忽有一滴墜入后頸,涼意順著脊骨蜿蜒而下——像極那年夏天,鄰家少年惡作劇塞進我衣領的冰棍。
巷子醒了。青磚縫里鉆出蝸牛,慢吞吞馱著半透明的殼。蝸牛殼上的紋路總讓我想起父親珍藏的松煙墨,在水汽里一層層暈開。墻根下的青苔吸飽了水分,仿佛老裁縫鋪子里褪色的絨布,輕輕一按就能滲出墨綠的汁液。
樓下傳來晾衣繩抖動的簌簌聲。張嬸把浸滿潮氣的被褥往不銹鋼晾衣架上鋪,動作卻突然頓住——不知誰家晾曬的藍印花布正往下滴水,染得她新買的蠶絲被洇出幾朵靛青的云。二十年前這里還飄著竹竿曬衣的細響,那時整條巷子都是彩旗飄飄的萬國旗,孩子們在垂落的床單間捉迷藏,總能把帶著皂角香的白布撞出個"鬼影"。
拐角老槐樹下的石凳浮出水面。穿香云紗的老伯照例來占他的"碼頭",紫砂壺嘴裊裊吐著煙。他年輕時在碼頭扛大包,如今把茶壺蓋掀得叮當作響,權當是聽汽笛的回聲。樹影婆娑間,我瞧見他的蒲扇柄上系著褪色的紅繩——端午才過,粽葉香還粘在誰家的窗欞上。
賣糯米藕的三輪車吱呀呀碾過水洼。車頭綁著的黃銅鈴鐺早些年就啞了,賣藕婦人便自己哼著小調:"六月荷花囡囡笑..."調子拐到第三個彎,二樓王老師家的鸚鵡突然接茬:"收衣服嘞——"整條巷子都笑起來。水珠從空調外機滴落,在墻根敲出深淺不一的韻腳。
我退回屋里泡茶。玻璃杯壁沁出細密的水珠,恍惚又是那個溽熱的午后。高考失利的表姐坐在藤椅里剝蓮蓬,青瓷盤漸漸堆起翡翠山。蟬在紗窗外扯著嗓子喊,她卻說聽見蓮心落地的輕響。"你聽,"她捏著粒碧綠的蓮子,"多像小時候玩跳房子,瓦片彈在石板上的聲音。"
暮色漫上來時,各家窗子漸次亮起暖黃的光。炒菜聲混著新聞聯播的片頭曲在巷子里游蕩,誰家抽油煙機驚起一群晚歸的麻雀。積水洼盛著零碎的燈火,忽然被頑童踩碎,濺起一巷星星。
夜深后又有雨來。我靠在床頭讀《陶庵夢憶》,聽雨腳輕叩窗臺。書頁間夾著去年拾的銀杏葉,葉脈里還藏著某個秋陽的溫度。恍惚看見張岱披著蓑衣立在湖心亭,而我的湖心亭,不過是這梅雨時節的小巷一隅。
晨起時云層裂開道金邊。賣茉莉花的老婆婆掀開藍布,濕漉漉的花串上還凝著夜雨的魂魄。我買了兩串懸在門把手上,轉身看見隔壁阿婆在掃門前積水。竹帚劃過青磚的聲響,讓人想起舊時日頭下曬著的陳皮,慢慢析出時光的皺褶。
快遞小哥的電動車碾過巷子,留下一串電子提示音。穿堂風掠過茉莉花,把1998年的某個黃昏吹到我鼻尖。那時母親總在此時晾曬冬衣,樟腦丸的氣息裹著夕陽,把晾衣繩上的棉襖染成蜜色。而今不銹鋼晾衣架折射著冷光,卻依然有茉莉的幽香在其間流轉。
我忽然明白,這座城里所有的往事,都像梅雨季的蝸牛,背著小小的殼在磚縫間遷徙。而我們都是守巷人,在潮氣氤氳的晨昏里,打撈那些即將溶進水洼的晨光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