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令之不忘初心|青鳥與赤梟

八月初八,晴空降下一道青色霹靂,落在一個人頭頂,透入軀干,微茫閃了一下,瞬即消弭,他的劍先斷,而后魂斷,一半身體往前栽倒,一半身體向后躺下。

血“滋滋”地從割裂的血管里噴濺出,劍光染上血氣,殺氣更森森,華長生拔出劍,迎風一抖,三尺三寸七分長的劍霎時漲出八尺劍芒,劍芒與空氣摩擦發出如同火中干柴爆裂般的聲響,華長生舉劍一擊,朝著沖上來的蘇連城當頭劈下。

鐺鐺兩聲,青紅交織,青光被一舉擊碎。

三柄劍從三面飛來,一劍挑斷華長生的手,一劍穿透華長生的胸,最后一劍是蘇連城發出來的,從后頸刺入,咽喉刺出。

華家人聽到華長生絕命前的大呼。

“云夢!云夢!云夢!”

青鳥飛了十年,羽翼上的血經由雨水沖洗,陽光蒸發,無論何時來看始終如初來時光亮,華家人以為它不會累,不會乏,企望再飛十年,豈知倦鳥知返,萬物皆有終時,怎奈青鳥命里注定落入武林,而林深似海,一入其中,不能自拔,不自拔,便只能自斷。


云夢湖畔,悠悠水鄉,云翻浪滾,波撼岳陽。

湖中大小島不可計數,生機盎然,唯有一島,黑峰插云,寸草不生,島上聳立一座鐵山,山下有一口烘爐,晝夜不息,四時不滅,有人取山之鐵投入其中,百煉成鋼,千錘為兵,歷經三年,終成青鳥。

青鳥出世,華家取而得之,在此之前武林本是兩雄爭霸的局面,南華北蘇,誰也不輕易挑起紛爭,華家得青鳥之后,遽然發難,以鯨吞之勢,一個月內,連破蘇家二十五座據點。

身臨危境,蘇家上一代當家蘇百味親率精銳于朱仙鎮伏擊華長生一行人,一夜過后,消息傳來,蘇百味及其精銳一戰盡歿,蘇百味更是被梟首分尸。

此役過后,蘇家只余蘇百味遺腹子及一眾老弱婦孺,十年間,雖負隅頑抗,蘇家地盤仍不斷減小,最終只落得一城百人。

華長生躊躇滿志,定于八月初八,剿滅蘇家,一統武林。



一葉扁舟剖開大霧而來,舟上立著一人,麻衣素服,頭上戴白,背負一柄三尺長劍,劍鞘烏中帶青,鐫刻天云圖案,茫茫云際間,飛有神鳥,其狀如翟,名曰青鳥。

舟游三刻,黑山撲面,近看如頂天之柱,山上滾石不絕,飛鳥不近。

華復棄船登島,循著自島內傳來的鏘鏘錘聲而行,不多時,遙見一座八角廬亭,廬亭兩面透風,余下兩面,一面堆滿西瓜,一面為架,架子上從大至小,依次擺放錘、鍬、鑿、刀等各色工器,廬亭中間擺著一張大床,床既不是木做的也不是鐵打的,而是一整塊被磨得方圓光滑的巖石。

華復一近廬亭,頓感熱風襲襲,額上立即透出汗來,越過廬亭,短短幾十步,華復已汗覆臉面,臉上的汗大如其豆,衣服被汗濕得緊緊地貼在身上。

鐵廬之后是鐵山,鐵山之前有烘爐,烘爐占地二厘,爐中火燃得發藍發紫,生鐵入其中不出一刻便燒得化。

走到這里,華復身上的汗頃刻蒸發,他只覺得口干舌燥,酷熱難耐。

烘爐前,一個渾身黝黑裸衣的男人正揮錘打鐵,他的背脊手臂布滿肌肉,每敲一錘,肌肉便隨之牽動,像機械一般精確、充滿力量,這是更原始的野性之美。

“三叔。”



華長雄轉過頭看,他不認得華復,但認得背后的劍。

“你是……華復?”

華長雄的聲音厚且響,如他手里的錘一樣。

華復抑制不住悲情,神色大慟,跪在地上,悶頭大哭:“是我,三叔!爹爹他、他被蘇家殺了!”

“哐當”一響,足有一人高的大鐵錘被放下,落在地上,僅憑自重便砸出一個大坑,砸碎的礫石飛濺,撞到華長雄的胸膛,被擊得粉碎。

華長雄盤腿坐下,伸手往旁邊一抓,一顆腦袋大的西瓜他僅用一只手便掌控住,手一捏,西瓜立成兩半,露出紅紅的瓜瓤,他咬了一口,道:“比我所料要晚幾天。”

華復很驚訝:“三叔知道爹爹會死?”

“廢話。”眨眼華長雄便吃了一半瓜,他拿著剩下一半,道:“山有絕頂,花有敗時,這世上何物沒有盡頭,不過長短而已,好在長生猶存我心,只要我不死,長生雖死猶生。”

華復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后面這句話的意思,他唯一想明白的是蘇連城殺了他爹,所以他要殺了蘇連城。

“爹爹說過,青鳥是三叔十年前為華家打造的神兵,依仗青鳥,華家十年來攻無不克,可八月初八那一戰,青鳥遽然斷裂……”說到這,華復又想起了那一天,他親眼目睹華長生被一柄赤紅的劍貫穿咽喉,父親的嘴角淌出黑血,喉結貼著劍鋒還在抽動,發出復仇的聲音。

此仇,不死不休。



華復道:“華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懇請三叔為華家重鑄青鳥。”

華復的頭反復敲擊著巖石地面,血從額頭冒出,流過他的面頰,結成一道道痂,他已定下決心,此行無論付出何種代價,也一定要恢復青鳥。

“把青鳥拿給我看看。”華長雄冷靜道。

華復跪著呈上青鳥,華長雄拔劍出鞘,劍暗淡無光,無半點昔日光彩,華長雄的指尖摩挲過劍的斷口,道:“給我三個時辰。”

華復既喜且驚:“這么快?聽說當初可是用了三年啊。”

華長雄嘴角一瞥,神情狂傲:“煉物造劍,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真當我在此地吃瓜十年?”

三個時辰后,華長雄走到廬亭邊,拿起一顆瓜在手上掂了掂,往天上一扔。

“試試!”

華復舉劍一劈,青光一閃,天上的瓜即刻爆裂,瓜肉化成紅色的雨紛紛落下。

華復感覺青鳥比從前更鋒利了,他朝華長雄跪拜道:“待華復殺了蘇連城,必定回來以余生好好侍奉三叔。”

“留步。”

華長雄叫住華復,沉沉道:“青鳥雖不同以往,可若再遇上赤梟,一樣會斷。”



“赤梟?”

“赤子之赤,夜梟之梟,一柄同樣三尺三寸七分長的劍。”華長雄雙手抱臂,倚靠于柱,望著華復,“也是殺了你父親的那柄劍。”

華復面色大變,半信半疑道:“難道、難道世上還有比您更厲害的鑄劍師?”

華長雄搖搖頭,傲然道:“若歐冶子復生,我也許會心甘情愿居其下。”

華復欣然道:“既如此,三叔何必妄自菲薄,上次交手,不過是因為青鳥年久鋒鈍,如今青鳥重鑄,又經三叔打磨,鋒芒更甚從前,我有信心斬殺蘇連城。”

“斷無可能。”華長雄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朗聲道:“十年前,我鑄青鳥,彼時我以為鑄劍之道已至盡頭,從此無出其右者,然茫茫十載間,我居其島,日夜苦思冥想,于鑄劍之道漸漸又有新悟新得,是以鑄赤梟以證自道,二劍皆出于我手,今日劍豈會輸給昨日劍?”

華復身子一晃,氣血沖上頭頂,紅著眼望著華長雄,道:“你是說赤梟由你親手所鑄?”

“不錯。”華長雄目含神光,神采飛揚道:“它是我眼下最滿意的作品。”

“你閉嘴。”華復劍指華長雄的眉心,劍身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響,劍氣激蕩,四周的熱風刮得更加兇猛,劍芒一寸一寸長出,華復咬著牙道:“你為什么要將赤梟交給蘇連城?你姓華,華長生是你的兄弟,他姓蘇,是華家的仇敵,你把華家的劍送給蘇家的人,讓他用這柄劍殺了你兄弟!你是不是瘋了!”

華長雄大笑道:“哈哈哈,不瘋魔不成活,什么華家蘇家,我只知我鑄了世上最鋒利之劍,而他恰好會用,他懂劍,我亦知劍,我將劍交付給他,有何錯?”

華復冷冷地看著,冷冷地道:“我殺你,有何錯!”



華復握住青鳥,隔空一撩,一道半月形的劍氣破空而出,堪堪從華長雄肩頭掠過,只聽咔嚓一聲輕響,華長雄頭上的發髻化為齏粉,黑白混雜的長發隨風飄蕩,身后傳來一身巨響,廬亭向一角傾塌,華長雄仍直直地站著,怒目圓睜。

“殺你爹的是蘇連城,你要報仇,應該去找他。”

“我先殺你這個幫兇,再取那姓蘇的狗頭。”華復一聲怒喝,左右劈出兩道劍氣,劍氣合縱,匯聚成一個叉形,印在華長雄胸膛之上,華長雄眉頭微皺,身形漸漸模糊,留下一道殘影。

雄渾的聲音從華復背后響起:“可笑,劍握在你們手中,殺不殺人,殺人還是殺豬皆取決于你們。你口口聲聲說我是蘇家的幫兇,然而十年來,死在青鳥下的人堆尸如山,難道這也要怪我?若有人因我鑄之劍存瑕疵而亡,我華長雄愿以命相陪,但若要我為死于劍下的千萬亡魂陪命,縱然我有百命千命,也決不陪一條!鑄劍師的宿命只是鑄劍,只要還有一絲可能,哪怕皓首窮經,哪怕燃盡骨與血,我們也會追求極致之劍,至于劍為何用,于我何加焉!”

“放——屁!”華復猛然轉身,目眥盡裂地蹬著華長雄,嘴角咬出血:“我一定要殺你。”

華長雄拿起擱在地上的鐵錘,扛在肩上,大笑道:“好哇,但你一定要記住此刻的心情,要殺人的是你,劍只是恰好在你手上。”

青光微微一亮,劍芒透劍而出,愈變愈大,直至十尺,華復一劍刺出。

鐵錘劃過空氣,火星四射,表面驟然燃起赤紅火焰,華長雄一錘砸下。

這一戰持續了一日一夜,當紅日初升,再次照亮這座島嶼,廬亭已然消亡,只余下滿地燒焦的坑洞與劍痕。

華復單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握著青鳥,一只手撐著大地,大口地喘息。

曙光照在華長雄身上,印出長長的身影,蓋在華復身上,華長雄道:“你殺不了我,至少用劍殺不了我,下次你可以用毒、用暗器,殺人方法千千種,只要有殺心,總會找到方法。”

華長雄回到烘爐前,繼續他昨日未竟之業。

鏘鏘之聲在這座小島再次響起。

“你走吧,經過這一日一夜,我已將青鳥重新淬煉,如今它可與赤梟比肩了,從今往后,你要拿它守護華家,還是殺蘇報仇,請君自便。”

華復立在船頭,望著悠悠白云,忽然明白了華長雄,他就是一個為鑄劍而生,為鑄劍而癡,為鑄劍而狂的人,從始至終,他也沒有改變,從生至死,他也不會改變。

可那又如何,華復還是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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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江湖專題每周精品活動】瑯琊令第十八期: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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