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文城》:人生海海,不過一場抉擇

“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時代的洪流推著每個人做出各自的選擇。這是一個荒蠻的年代,結束的尚未結束,開始的尚未開始。”

這是《文城》腰封上的卷首語。

剛看到這句話時,多肉君并不十分理解其中之義;可當我將這本書完整咀嚼一遍之后,方知這則卷首語真正得了《文城》的高妙之處。

是渺小與偉大,是迷茫與選擇,也是希望和延續。


《文城》是中國當代作家余華首次出版于2021年3月的長篇小說。

說起余華,只要是對文學圈有些許了解的人,基本都知道這個戲稱自己“靠《活著》活著”的寶藏作家。

不過“靠《活著》活著”這句話雖然是調侃,但我們也不難看出,《活著》這本書,無論是在余華本人的創作生涯,還是整個當代小說文壇,都是極其濃墨重彩的一筆。

就連八年后出版的這部長篇小說《文城》,宣傳語最醒目的一行都寫著:

寫《活著》的余華又回來了。

盛名之下,珠玉在前,《文城》自然背負了不少期待與壓力,甚至是挑刺和審判。

讀者對這部小說的評價褒貶不一,褒揚者贊余華靠《文城》完成了回歸與突破,沒有辜負大眾的期待;而貶斥者則批余華沒有跳出《活著》的舒適圈,《文城》并不如想象的出彩。

不過,多肉君覺得,我們讀書沒必要完全被他人的褒貶所影響,是好是壞都需要我們自己去閱讀去體味。

對多肉君個人來說,《文城》自然有《活著》比不上的閃光點,完全沒必要活在它的陰影之下。

正如余華老師在采訪里所說:

“《文城》就是《文城》,世界上也只有一本《文城》”

先說故事,《文城》并沒有講一個特別曲折的故事,用了兩個視角,講了清末民初時期,北方鄉紳少爺林福祥愛上了流浪來家中投宿的南方姑娘小美,小美來自一個叫“文城”的地方。兩人相戀成婚,但婚后小美兩次悄然離開他,并留給他一個女兒,他最后決定帶著女兒去找小美,卻怎么也找不到文城這個地方。

根據小美對自己故鄉的描述,他認定了南方的溪鎮就是“文城”,他留在溪鎮,歷經戰爭、匪亂而離世,他最后也沒找到小美和“文城”。

故事很簡單,寥寥數百字就能說清楚。

有時多肉君也會想,如果多年之后,再有一個“林祥?!北е畠簛淼较?,是否也有一兩知情者,將林祥福、小美這些人的命運糾葛,也這樣寥寥數語付與笑談中。

閱讀一本書,就像看了一出戲。

臺上的主角配角上場又離場,鮮活又枯萎,只有真正入了心的看客與讀者,還活在‘文城’這個世界里難以清醒。


《文城》這本書分為正篇和補篇兩大部分,這兩個部分也是兩個視角:林祥福視角和小美視角。

從主角林祥福視角來看,他的一生都在經歷一件事,那就是“離別”。這種離別和死亡如影隨形。

五歲的時候,父親在做木活的時候突然離世,一條白布蓋住了父親的身體;此后母子相依為命十四載,在林祥福十九歲時,母親也溘然長逝,那短了一截的白布照樣蓋不住母親的腳,他也沒見到母親最后一面。

自此,林祥福便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地生活在這世上,直到和南方姑娘小美相遇相戀成親,他才再度有了個家。

可小美卻騙了他兩次。

第一次是和他成親后幾個月,以拜關帝廟為借口盜了林祥福祖上積累的金條,和她的“扮作兄妹實是夫妻”的丈夫阿強攜金條逃走。

林祥福為自己對陌生人的輕信痛悔不已,在父母的墳前哭著說自己敗了祖產……

第二次是小美走后發現自己懷了林祥福的孩子,又回來想在林家把孩子生下來,林祥福原諒了她,還和她測八字供庚帖再次正式成了一次親??尚∶涝诤⒆訚M月后,再次偷偷離開了林家,并和阿強回了溪鎮。

這次林祥福打定主意帶著女兒去找小美,他變賣田產南下,去阿強口中說的一個叫“文城”的地方,但遍尋無果,最后落腳到了溪鎮。

林祥福在溪鎮認識了至交陳永良和溪鎮商會會長顧益民,和陳永良合辦了聞名遐邇的木器社,和顧益民差點結成了兒女親家。

他在溪鎮生活了十幾年,經歷無數次匪禍和十年難遇的雪災,當年尚在襁褓中的女兒,也吃著百家奶出落成了大姑娘,溪鎮對林祥福來說,已經是第二個家。

當時時局動蕩,軍閥混戰,匪禍頻發。惡匪張一斧挾持顧益民,以此為要挾索要民團槍支。

林祥福帶著槍支去贖人,卻被張一斧騙顧益民已經被殺害,他當時腦中血紅一片奪下土匪的尖刀想要殺了這個窮兇極惡之人,卻被張一斧反殺,尖刀插進左耳死去。

當時多肉君看到這兒的時候十分驚愕。

這本書才看了一半兒,男主林祥福就已經死了,那下面寫什么?還有很多內容沒有交代呀?

帶著這個疑問接著看下去,才發現還有補篇,多肉君甚至覺得,這本書到了補篇這兒,才真正慢慢走向高潮。


補篇是小美視角,很多讀者也因為這種“雙篇雙視角”的結構,批判《文城》這本書前后內容有種銜接不上的割裂感。

但多肉君卻覺得這種結構安排降低了閱讀門檻,讓整個故事更有條理更加清晰,也能讓更多的人看到這個屬于‘文城’的故事。

如果說林祥福的人生基調是“離別”,那么小美的人生基調就是“漂泊”。

小美姓紀,因為家里十分貧窮,所以十歲那年就被父母送到溪鎮做織補生意的沈家做童養媳。

沈家是沈母管家,沈母是個嚴肅封建的女人,在她的管轄下,小美這個童養媳始終過得戰戰兢兢。

在小美印象中,她有兩次“被休”經歷。

一次是她小時候惦記壓在婆婆箱底的藍布印花衣裳,沈母覺得她不安分,要將她送還家去,但念她年幼無知所以作罷。

第二次是小美真正成了沈家媳婦后,沒有經過沈家人同意,私自用鋪子銅錢接濟犯錯丟錢的娘家小弟,被沈母發現強迫兒子阿強在母親和媳婦之間二選一,結果自然是小美被休。

但三個月后阿強又偷拿家里的錢來接她,二人自此私奔,四處漂泊。

他們先去了上海,在上海見識了大千世界燈紅酒綠后,二人又改道去京城找親戚謀差事,但顯然這個念頭無法實現,兩人的錢漸漸花光后,小美被阿強留在了借宿的富戶林祥福家中。

小美和林祥福成了婚,卻在成親五個月后拿了林祥福祖傳金條,和成了乞丐的阿強無目的奔逃南下。

南下途中小美卻發現自己懷了孕,她又回到林家,將孩子生了下來后,和阿強返回溪鎮,從此兩人深居簡出,漸漸被溪鎮人所遺忘。

在林祥福找來溪鎮時,她驚慌又激動,每天在對女兒的思念和對林祥福的愧疚中來回撕扯,也根本不敢去見林祥福。

當時溪鎮鬧雪凍,顧益民決定在城隍閣設壇祭天,小美阿強也隨大眾去祭拜,她祈求過蒼天又祈求林祥福,最終被凍死在城隍閣前的雪地里。

多肉君上一刻還沉浸在小美的祈禱中,書中這樣說:

林祥福懷抱女兒千里迢迢尋找而來,讓她心痛不已又充滿負罪之感,她在心里對林祥福說:

“來世我在為你生個女兒,來世我還要為你生五個兒子……來世我若是不配做你的女人,我就為你做牛做馬,你若是種地,我做牛為你犁田;你若是做車夫,我做馬拉車,你揚鞭抽我?!?/p>

下一刻,她就被凍死了。

而這天,正是林祥福懷抱女兒尋來溪鎮的那天……

當時看到小美的死,同樣讓多肉君非常驚愕,驚愕之后,密密麻麻的痛感才慢慢從心頭涌現。

林祥福在溪鎮找了小美十幾年,可小美在他踏入溪鎮那天就已經不在了。

只能說,不愧是余華。

擅長剜骨割肉的手依然穩準狠,在讀者看到激動上頭時,一刀立馬給你扎下來。


這本小說讀完后,多肉君總覺得有些悵然若失,總感覺還有很多內容余華老師沒有寫,比如林祥福的女兒林百家、顧益民的兒子顧童年、陳永良的兒子陳耀武、以及那個和林百家有過一段緣分的英俊軍官……

這些人后來怎么樣了?

不過后來想想,這都是下一輩的故事了,就像開頭卷首語所說:

“這是一個荒蠻的年代,結束的尚未結束,開始的尚未開始?!?/b>

下一輩的故事,自然也就不是文城了。

估計看這本書時,也有讀者和我一樣,一直有個疑問,那就是‘文城’到底是什么?

小說中阿強說過:“總有一個地方是文城?!?/b>

文城無疑是阿強欺騙林祥福時,虛構的一個地名,它根本不存在。

多肉君認為,文城大抵是個“烏托邦”一樣的存在吧!

林祥福在尋找文城,文城是愛人的故鄉,只要找到文城,就能找到小美;只要找到小美,他就找到了光亮,找到了他的家。

阿強躲避于文城,文城是他親手打造的堡壘,有了文城,他就有了安全感,只要他縮在文城里不出來,就不用承擔道德和律法的審判。

只有小美,夾在文城與溪鎮、虛擬與現實的縫隙中被吞噬消亡。

小美死了,林祥福也不會再找到文城了。


許多人談論一本書,總是要從內容、結構、寫作手法等方面分析探討作品的思想性、知識性以及藝術性。

這些固然重要,可多肉君認為更重要的是在閱讀一本書時,它帶給你“crush”的那些瞬間。

《文城》這本書除了林祥福和小美的命運與愛情讓人唏噓之外,還有一些令人驚艷的點。

1.配角的人物塑造。

除了溫厚謙卑的林祥福、苦命漂泊的紀小美這兩個主角,文城中還有許多非常值得一提的角色。

陳永良:林祥福溪鎮的至交好友,兩人合辦了一家木器社,以情相交十數載。林祥福被土匪張一斧殺害后,是陳永良最后用那把尖刀替林祥福報了仇。

李美蓮:陳永良的妻子,是個溫柔善良又樂觀的女人,也是暗無天日的雪凍與匪禍中,難得的一抹亮色。在林祥福的女兒林百家差點被土匪擄走時,是李美蓮讓兒子陳耀武代替林百家當肉票,她是林百家記憶中母親的真正樣子。

顧益民:溪鎮本地鄉紳,也是頗有威望的商會會長。在封建皇權崩潰,新舊交迭的混亂時代,是他組織溪鎮人民贖人質、組建民團、安撫敗逃的軍隊,讓溪鎮在風雨飄搖中得以保存。

阿強:小美的丈夫,沈家的兒子,過著心不在焉毫無擔當的一生。少時學手藝得過且過,成家后也扛不起一個家。小美被休后拿了錢就帶小美私奔,錢財花光就把小美扔給林祥福,對不起父母,辜負了妻子。在林祥福找來溪鎮時只想著卷款逃跑,完全不知悔過。不是大惡之人,卻實在是個沒擔當的小人。

和尚:當初綁票陳耀武一行人的土匪之一,后來又將陳耀武放歸溪鎮。被迫歸順土匪張一斧后看不慣他的嗜血殘暴又脫離張一斧。

最后他帶著陳永良等復仇隊伍,在汪莊與張一斧激戰時,被砍斷手臂失血過多而死。

和尚是個有道義又底線的土匪,不是絕對的惡人,卻也無奈做過惡事。

這些配角沒有喧賓奪主,在寥寥數語中綻放自己的光輝。也正是他們的存在,讓‘文城’的整個故事更加豐滿、更加有血有肉。

這也是余華駕馭人物筆力老練嫻熟之處。

就像和尚這個人,只用了一句話,就能在讀者心中劃下深重一筆。

“他死后若是有人來接走她,就是他在江湖上有手足兄弟;若是沒有人來接走她,就是他在江湖上沒有手足兄弟?!?/p>

2.生動傳神的文字描寫

余華的文字向來以鋒利荒誕著稱。無論是久負盛名的《活著》,還是《文城》等其他小說,文字中總流淌著讓人齒冷的寒意。

他還擅長運用比喻,而且是十分精準新奇的比喻。余華的文字就像一把銳利的刀,只要下刀,必定會精準扎到最痛處。

“林祥福嘆息一聲,說人死時兒孫應該守候在旁,缺一人,就是月亮缺一角,死者就不會閉上眼睛。林祥福說母親去世時身旁一個人也沒有,那情景就是烏云蔽月?!?/p>

“陳箱柜年過五旬頭發花白,他向林祥福講述皇帝出門的情景時不時吞咽口水,仿佛他說的不是皇帝正在出門,而是皇帝正在用膳,皇帝出門時的八面威風仿佛是山珍海味,他描述皇帝前呼后擁的隊列時,仿佛是在清點滿漢全席的一道道菜肴,陳箱柜浮想聯翩口水橫流?!?/p>

“她從轎里出來的模樣千嬌百媚,就像牡丹花從花苞里開放出來?!?/p>

“小美的淚水流進他的指縫,淚水在他的指縫里流淌時遲疑不決,仿佛是在尋找方向。”

“雪凍的溪鎮,每一天的黎明從灰白的天空里展開,每一天的黃昏又在灰白的天空里收縮,來到的黑夜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溪鎮陷入在深淵般的漆黑之中?!?/p>

“顧益民十分滿意,說真是六條好腿,踢的時候像貓腿,跑的時候像狗腿。”

“來到的清晨不是他們的清晨,離去的黃昏不是他們的黃昏。”

“林祥福仿佛走過了墓園,白雪包裹了他們屈膝而跪的身體,猶如密密麻麻的墓碑。”

余華的這些比喻,我們初讀時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他為什么這樣寫?可細細品味之后,就能明白這些文字的精妙之處,并撫掌贊嘆:

“就該如此?!?/p>

《文城》這部小說里還有很多非常精彩的成語俗語,多肉君閱讀時也都積累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文學名著一直是俯拾可得的素材寶藏,所以在閱讀一本書時,不要忘記建立自己的素材庫,這樣我們才能讀有所得。

3.平凡人物的獨特人格

曾經多肉君也曾迷茫,既然書讀了就忘,那還讀它干什么?

直到看到一個回答,讓我醍醐灌頂:

“你忘了的那些書,都在無形中豐富了你的人格?!?/b>

《文城》里的角色都是些平凡人物,但這些平凡人物在時代洪流下,所顯示的閃耀人格,讓人即使是在命運的冷酷下,也能感受人性的暖。

主角林祥福性格如北方大地般堅韌厚重,即便人生總是經歷生離和死別,但他在人生路上的每一步都走的無比堅定,他對小美的愛、對陳永良的信、對顧益民的義構成了他獨一無二的人格。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p>

陳永良也履行了在林祥福靈前許下的諾言,手持尖刀孤身為好友報了仇。

就像高漸離對荊軻那般。

還有和尚,雖然落草為寇,但也始終堅守內心底線,敢于向真正的惡人張一斧宣戰。他的一身江湖氣,便是這個角色光彩閃耀之處。

還有顧益民,還有李美蓮,還有溪鎮的獨耳民團……

這些人可能只是時代的塵埃,渺小的不值一提,但即便如此,他們也用自己的故事,告訴所有讀者:

“人生海海,命運無常,不過是抉擇罷了。”

“永遠堅信善意,永遠堅定步伐,永遠堅守本心。”

(轉載請注明出處)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