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呸姑娘寫在前面的話：

本期介紹的作品，來自莫言的《檀香刑》。

周四的時候，阿呸姑娘先寫了一期文章提綱。但好友@Boyan讀畢，曰：“看完我不想看你的正規(guī)版和那本書了。”

誠惶誠恐地詢問原因，答曰：“我不想知道人性能有多陰暗變態(tài)，這個沒有底線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誠然，寫這本書之前，我也猶豫良久，因為真心有點重口味描寫。但最后，還是堅持不懈毫不悔過地讀完了它。我的理由也很簡單粗暴：我喜歡這個故事。喜歡莫言的故事。一個有關(guān)死亡與藝術(sh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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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及檀香刑

莫言寫《檀香刑》的第一句話就抱了馬爾克斯老爺子一個大腿：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這活脫是《百年孤獨》那膾炙人口的開篇翻版：“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

然而，同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莫言抱完大腿之后便毫不猶豫放棄了馬爾克斯，放棄了逼格甚高的魔幻色彩，以最通俗的方式給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與《百年孤獨》中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百年前晚清的山東高密。《檀香刑》的有趣之處在于采用多視角描寫，時間順序錯亂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得益彰。這種蒙太奇手法在莫言的文章里被頻繁應(yīng)用。巧妙的是，這些描寫并非一個個獨立的鏡頭疊加。每個人講述一段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連續(xù)起來，就構(gòu)成了一段凄涼而震撼的大背景。

眉娘在七天之后殺了公爹趙甲。短短七天時間，一個鮮活的世界便從眼前鋪陳開。這是一個漠視生命又熱愛生命的世界，有屠戶，軍官，戲子，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也有拋頭顱撒熱血的義士——當(dāng)然不要誤會，這不是一個有關(guān)正能量的故事。恰恰相反，這個故事中充斥了太多負能量：主人公眉娘的父親孫丙是保家衛(wèi)國的義和團義士，卻被抱洋人大腿的國人處死；趙甲以殺人為職業(yè)，以殺人為己任，甚至以殺人為樂；錢丁身為知縣，良心未泯卻無能為力，被迫逮捕孫丙；還有無數(shù)跟魯迅先生筆下《藥》中一般的看客，期待著一場名為“檀香刑”的聯(lián)袂演出……每個人的命運在字里行間被濃縮，卻又瞬間恢弘了起來。

死亡與藝術(shù)

《檀香刑》中最奪人眼球的，便是對施刑過程藝術(shù)一般的描繪。

清末動蕩的年代，民不聊生，命如草芥，飯不夠吃當(dāng)然造反。然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在死刑既不足畏懼也不足泄憤的情況下，各種奇葩刑罰紛至沓來，真是讓發(fā)明了個十字架弄死耶穌就沾沾自喜的羅馬人無地自容。虐殺被當(dāng)成一種暴力美學(xué)，劊子手甚至?xí)灰蟀l(fā)明新的行刑方式以滿足當(dāng)權(quán)者的需要。而劊子手，則會津津樂道他們?nèi)绾螡M足洋人官員和看客們的獵奇心理，如何受到獎賞，仿佛那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成就。

所謂檀香刑，便是劊子手趙甲發(fā)明的一種特殊的行刑方式：將檀香木用香油煮好，從人體“后門”逐漸釘入，直至檀木從肩膀或嘴里穿出。整個過程中，刑犯會承受非人之痛苦，而為了讓犯人受罪，施刑人會強灌參湯讓刑犯活得更久。這樣的執(zhí)行過程讓很多人不忍直視，卻也讓更多人滿足了獵奇、解恨、敬業(yè)的心理。因此，在莫言筆下，檀香刑不再是一種簡單的死刑，而是用生命完成藝術(shù)著作的過程：趙甲將行刑看作對一件藝術(shù)品的雕琢，孫丙則希望和徒弟“正在演出貓腔的第二臺看家大戲，這出戲的名字也許就叫《檀香刑》”。

在劊子手眼中，認真行刑，讓受刑者死得很“美”，很有吸引力，便是對受刑者最大的敬意。這樣的過程，本是丑到極致，奈何人性中總是存在著這樣邪惡的審美：從行刑者，到看客，甚至受刑人本身——比如放棄越獄的孫丙。戲子的最高境界是用生命演戲，最好的戲文，應(yīng)當(dāng)一生一次。為了演戲而選擇受刑，選擇死，不知這算是生命的震撼還是死亡的絕望。

戲子孫丙是個義士，為了給家人復(fù)仇而扶清滅洋，卻不幸失敗被捕，最后死得讓無數(shù)讀者吃不下飯。然而，劊子手眼中的暴力美學(xué)，也偏偏是戲子眼中的美學(xué)。仿佛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咪嗚咪嗚

貫穿故事全文的，不是任何一個角色，而是一種獨有的、奇特的“貓腔”。

貓腔，是孫丙獨創(chuàng)的一門藝術(shù)。“咪嗚咪嗚”的回聲之下，略帶蒼涼厚重的歷史故事緩緩展開。視覺聽覺水乳交融，緩緩訴說著人性。劊子手趙甲敬業(yè)的冷血偏執(zhí)，孫丙的義憤與癡迷，眉娘的剛烈與柔弱，錢丁的狡詐與正義感。一個個活生生的角色連成了這個略帶荒誕卻震撼的故事。

一個人倒下了，千萬人站起來。唱貓腔的孫丙倒下了，但即便是為他行刑的傻女婿趙小甲也知道他是個英雄，他的貓腔，仍在延續(xù)。結(jié)局，眉娘為救愛人殺死趙甲，錢丁為解孫丙痛苦將他刺死，故事在孫丙“戲演完了”的遺言中戛然而止。下一個義士，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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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關(guān)于莫言

第一次知道莫言是在十一歲那年，剛進入初一的我偶然從雜志上翻到一期莫言與大江健三郎的訪談，讀畢對莫言產(chǎn)生濃厚興趣，興沖沖找了他的作品來讀，然后便尋到其短篇小說《枯河》——是說一個孩子弄傷了村支書的女兒，家人怕全家遭到報復(fù)，生生把孩子打死了。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但也讓我對莫言獨特的描寫技巧印象深刻。不過，我那時候?qū)δ缘奈淖诌€抱有一絲僥幸，以為不過是我手賤選了篇重口味的。這個想法在讀了《檀香刑》后徹底宣告破滅。

當(dāng)然話也說回來，如果莫言只是靠重口味博眼球的話，那我還不如看兩集《Happy Tree Friends》來得更開胃些。莫言的獨特之處在于，將審美與審丑融合在一起。驚悚血腥的虐殺，成了美麗的藝術(shù)品。眉娘與干爹偷情的故事，也被寫得感天動地。在那個民不聊生的年代，人也許活不出自我，但總得在生命中找些閃光點，哪怕不被世人所接受。畢竟在當(dāng)時，除了這種自我麻痹式的麻木，還能剩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