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金,只能針對我開篇所講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還有一種沉默叫做集體沉默,假如被沉默的對象是這個集體中的一員,且是受到傷害的一員,其性質恐怕就不是“金”而是“斤”了。這種斤斧之利,足以開山破石推到一片森林。姑且稱之為集體失語吧。)
肖老師是我愛人的同事,是一位兢兢業業的老前輩,卻在2006年國慶節收假后那天改變了命運。傍晚,他按慣例走進教室查看學生,如同每個周日的下午一樣,班主任必須在開周前例會前查點學生的到校情況。班長告訴他還有一個同學沒來。誰?周大頭。哦,這丫丫!肖老師輕嘆一口氣,兩年來“大頭”一直是班上毒瘤般的存在,只要有啥影響班級榮譽的事,幾乎都有他的一份。就在肖老師掏出手機準備給家長打電話時,校長急沖沖地跑來了,喊他去辦公室一趟。
“你先得有個……心理準備啊,老肖……”平時很鎮定的校長臉上明顯掛著慌張。
“嗯。”肖老師預感到事情肯定和周大頭有關,而且比較嚴重。
“你們班的周大頭死了!”
所有行政人員陸續集中到校長辦公室。肖老師在一陣云山霧繞之后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就在今天下午,周大頭因與彩云三中的一個初三學生之前結怨,召集了幾個社會青年去尋仇。結果被事先有所準備的對方情急之下捅了幾刀,流血過多,死了。現在尸體還在醫院,學校才剛剛接到派出所的通知。
肖老師在心里冷靜地分析著這個事件的利害關系:事情發生在假期,地點在校外,且是他主動尋仇導致死亡。撇開對這條鮮活生命的憐惜,應該和學校沒多大關系,更和自己沒有關系了。然而,接下來的聲音又打破了這個暫時的自我寬慰。
“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收假的時間比三中晚了一天!剛好就在這天出事。唉!”
原來,國慶節放假的安排一般都會適當調休,當時的上級部門并沒有形成非常嚴格的統一放假模式,于是禾屯中學的放假時間相比彩云三中推后了一天,打算把收假日安排在星期天下午。事情就發生在三中收假第一天下課后,那個傷了人的學生又剛好是回家就餐的走讀生。世間的事有時候就這么不講道理,往往我們習慣于用概率來考慮問題時,概率偏偏不管用,民間的很多迷信思想也許就是這么產生的。
氣氛一下子又陷入凝重!如果雙方學校都在放假時間內,發生這樣的事情學校和老師大可不必操心擔責問題,最多表示一下人道主義的遺憾和必要的關愛義務則可。老天偏偏如此巧妙安排,非要讓可憐的老師們承擔道義、責任甚至還有法律的詰問。
“學校不是還沒收假嗎?我們好像不用承擔什么責任吧?”肖老師怯怯地繼續探詢問題的嚴重性。老師們就是這樣,在課堂上可以振振有辭地宣講法律法規,一旦涉及到自身時卻總不敢妄言什么。因為在過去很多時候條文只是條文,并不等同于可以在實際生活中運用。特別是經常被別人稱之為保護教師的有力“武器”,確實很沒在實踐中保護過我們。只要是學校或老師有一丁點可能被證實的失誤,總有很多其它法規來“執法必嚴”,卻忽略了還有某法的存在。
校長重重地吸了一口煙,邊吐邊在煙霧里帶出一句話:“問題就在這兒!我們學校的時間沒有和他們學校統一,就看哪家的放假方式在全縣占大頭。”他瞟了一眼肖老師那一頭如霜的銀發繼續道,“都怪我疏忽!據我所知,全鎮的中小學只有我們推后了一天。”話里帶著一點苦味,仿佛是剛才和煙霧混合在一起的緣故。
唉——唉……只剩一屋子的嘆氣聲。
第三天的上午,學校背后的村子里進行著一場出殯儀式。一色縞素的隊伍排在公路正中,兩邊魂幡兒低垂,一副棺槨徐徐自后方抬來。幾乎阻斷了交通,但司機們面對這種情況一般也只能保持著沉默等待。沉默的隊伍烤著沉默的太陽,沒有一絲風,只有每行進幾步就會在隊伍后砰然爆響的鞭炮聲,試圖打破這沉重的哀傷與低泣。白色的隊伍中有一個熟悉的戴著厚厚眼鏡的身影——肖老師。他的臉上雖然沉淀著一部分對逝去生命的惋惜,但更多是自尊受到傷害后的悲哀和身不由己的無奈。肖老師在這三天里所受的精神折磨,很明顯地寫在蓬亂的白發和稀疏的胡須上。他經受了上級領導的反復盤查,派出所的幾次傳喚以及去世學生家長的莫名責問——雖然放假時間并非他有權安排的。
當然,頭疼的還有個校長。他語重心長地懇求肖老師理解的那些話仍縈繞在耳畔:“老肖啊,就算替我受這份罪吧,家長要求學校至少派一名老師全程陪同辦理喪事。我拒絕過,但上面為了息事寧人也請求我們的理解。這哪是‘請’啊,簡直就是逼嘛!可是……誰叫你是他的班主任呢?只能自認倒霉了。不過在我的嚴正交涉下,家長沒再堅持要我們當眾給死者磕頭了!”還能說什么呢。讓肖老師感到屈辱的并不是參加出殯本身,而是為這并非出于師生情分上的主動,還被要求披麻戴孝甚至下跪磕頭——未成年人的葬禮,這在當地習俗中是連直系親屬都沒必要行的禮。“簡直就是侮辱!”肖老師無力地爭辯了一句,他也知道這句話很沒分量,開始后悔了,還不如沉默來得更堅毅和坦然。“還沒完呢,學校要被通報批評,我還要寫書面檢討,老肖您一直想卸卸不了的班主任擔子,這次也可以立即卸下了……”校長搖搖頭,擠出一個并不可喜的笑容。這回肖老師真的選擇不再說話了。他想起前不久還在教育界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個體罰事件:
鄰縣一小學校長,因教訓一個調皮的學生時動了手,結果那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卻扇走了十五萬元的經濟賠償——相當于他的十年工資收入。據說,這還沒算近半年陪同家長四處醫治的誤工損失和食宿費用呢。肖老師知道這一切都緣于家長的得寸進尺和上下一致的集體沉默,就連保護教師權益的某法也在沉默,誰敢輕易拿起自己并不熟練的“武器”去抗爭,而有可能導致丟了工作呢?后來聽說,那位背著不可言說的種種重負的校長,早早地病退了。
用晚節不保來形容肖老師,恐怕不當,但銳氣盡失已成為他在這起事件之后的狀態卻是事實。平時和藹可親的笑容淡了,過去在學生眼中象征著淵博和敬畏的白發,只剩下滄桑和枯萎。一年后,肖老師改行了,即使已經臨近退休,即使職稱會被連降兩級。有一次偶然在飯店相遇,他看上去精神多了——現在一個林業部門工作。于了解內情的熟人面前,他自信的滿面紅光中臨時添加了一點謙卑之色,最后卻留下一句算是和我們告別的話:
“現在,工作對象換成不會開口說話的林木,我感覺好多了。”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和學校并沒有一點關系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之后很久,在教師群體中仍涌動著一股集體失望和安全感危機的暗流,這恐怕不是一個“息事寧人”的詞語所能掩飾的。我很不愿意回顧這些事,但我還是說了。那么,我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嗎?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