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雨,今天出租車生意格外好,的哥宋冬宇卻有些無心戀戰(zhàn),不再往人流密集處開,只選擇了家的方向。
看了眼時間,快交班啦。想著娘、梅子和丁丁都在新家里等著自己,就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干勁,一天的疲累一掃而空。
昨天一家人都忙著搬家,9歲的丁丁也格外賣力地搬這抱那,跟個小大人似的,晚上只吃了點(diǎn)冷包子。今晚是全家搬到新房子里的第一頓飯。
想到這,宋冬宇就忍不住地喜上眉梢。
其實(shí),那只是個1990年建于城市偏僻角落的房子,既不新也不好。可在宋冬宇看來,這個50平米的小屋是再好也沒有的新家了。
來城里打工15年,宋冬宇和梅子起早貪黑,省吃儉用,終于買了房子,交錢的那一刻,兩人的手都忍不住地抖。從此,他們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終于有了家,終于可以給丁丁上戶口,有了戶口,丁丁就可以去正規(guī)的學(xué)校念書了。他現(xiàn)在待的這個菜場邊的民辦幼兒園,是三室一廳的民宅改造的,3到10歲的孩子都滿滿地擠在一個教室里,所謂的老師只是幫忙看著孩子,不讓亂跑,并不教什么,畫在墻上的所謂板書,錯誤百出,連小學(xué)沒畢業(yè)的宋冬宇都看不下去。前一陣子消防檢查認(rèn)定學(xué)校有消防隱患,勒令整改,丁丁因此待在了家里,幸好寡居多年的老母親從山里趕過來照顧他。剛好趕上能從合租屋搬去新房,宋冬宇的心里隱隱地有幾分驕傲,終于能讓老母親住上兒子在城里買的房了,也算是享清福。想到這里,宋冬宇忍不住傻笑了起來。
15年的辛苦此刻都煙消云散。宋冬宇一直相信,日子苦不怕,只要有盼頭。此刻,他的期盼全都實(shí)現(xiàn)了,兒子能去念書,一家四口能住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路邊有人招手,問了目的地,雖然要繞點(diǎn)遠(yuǎn),但好歹是在家的方向,趕得上交班,還能再掙上一筆,畢竟現(xiàn)在除了每天一睜眼就要交的份子錢,還有每月2000元的房貸要還上30年。
送完了客人,更覺一身輕松。
忽然,一個女人攔下了他的車。
“師傅,求求你救救我男人吧,他被車撞了,那車跑了,他快死了,再不送醫(yī)院就來不及了,這兒太偏,120說開過來還要1個小時,求求您行行好,救救他吧。”說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宋冬宇看了下倒在血泊里的男人,猶豫起來。這個年頭,真不敢隨隨便便幫人,就怕……
“求求您啦!”跪著的女人,一個勁地磕起頭來。
“快幫忙把他抬上車。”宋冬宇下定決心。
漫漫長路,一路疾馳,看見了醫(yī)院的紅十字標(biāo)志。
宋冬宇沖進(jìn)去叫來了推車,看著女人哭得六神無主的可憐樣子,又幫著把那昏迷的男人抬上了推車。
直到男人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搶救,宋冬宇繃緊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準(zhǔn)備往家趕。
“等下,師傅你不能走!”
宋冬宇回頭,那女人一把攥住了他,“你不能撞傷了我男人就跑,我們是種地的可憐人,他要不是不放心大雨澆壞了地里的西瓜,我們才不會在這個鬼天出門!來人啊!大家來評評理啊!他撞傷了人就想跑!”那女人順勢坐在地上,撒起潑來。
這樣的熱鬧向來最能聚集人氣,迅速圍攏了一群人。
宋冬宇在人墻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中無法脫身。
“你胡說些什么啊?我是好心路過,送你們來的,你怎么能……”宋冬宇氣得說不出話來。
“現(xiàn)在怎么還會有這種好人喲,不是他撞的,他怎么可能會送過來。”
“就是呀,剛才看他跑前跑后,喊人來推車,幫忙抬人,還掛號,路過么,送過來就好了,怎么還做這么多?”
“是呢,現(xiàn)在的人喲,看他一副老實(shí)樣子,真看不出是這種人。”
那女人被宋冬宇一吼,本來還有幾分心虛,此刻聽到周圍人的議論。膽氣又壯了起來。
“大家評評理啊!他撞了人就想跑,欺負(fù)我們兩個可憐人啊!一斤西瓜只賣8毛錢,我兒子還等著他爸爸?jǐn)€錢念大學(xué)呢。現(xiàn)在可怎么辦啊!”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唯一的希望是等那個重傷的男人醒過來,希望他能說一句公道話。
只是醒了又如何,醒了之后,這個交通肇事案件,從一個證人變成了兩個,僅此而已。
40萬的醫(yī)療賠款,把他們這個小家炸得分崩離析。
剛搬進(jìn)去的房子,又急著賣了。他們賣得越著急,買家越是壓價。縱使房價一個勁蹭蹭漲,也只賣了33萬。還有7萬的缺口,可家里真的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
那女人帶著兒子天天坐在他們的出租屋門口又哭又鬧。白天,宋冬宇和梅子都要外出掙錢,只把老太太愁得掩緊房門,抱著丁丁嘆氣。合租戶們先是饒有興致地向那女人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等聽夠了,聽煩了,又紛紛向房東投訴太鬧了。房東發(fā)話,再這么鬧下去,就讓宋冬宇一家趕緊滾蛋。
宋冬宇好幾次發(fā)現(xiàn),丁丁總趁沒人的時候,抱著新書包,躲在角落里發(fā)呆。
每晚丁丁睡著后,梅子就開始無聲地流淚。
終于在一個雨夜,梅子提出了離婚。
“冬子,15年的苦日子我都跟你熬下來了。你說過,日子苦不怕,只要有盼頭,可現(xiàn)在我真的一點(diǎn)盼頭都沒有。一點(diǎn)都沒有。丁丁是那么好的孩子,那么聰明。他一直都盼著能去學(xué)校上學(xué),可咱們房子沒了,上不了戶口,丁丁沒法在城里念書。山里你是知道的,十里八鄉(xiāng)的只有一個小學(xué),離咱們家有八里的山路,孩子走的話,來回得4個小時,路上還得過那要了命的獨(dú)木橋,好幾家的孩子都從橋上掉下去了。學(xué)校里只老校長一個人在撐著,說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而且村里沒幾個孩子能把小學(xué)讀完,更別提升初中了。丁丁如果不念書,就只能和咱們一樣。咱們15年辛苦熬過來,過的就是現(xiàn)在的日子。我不想丁丁也那么苦,到不了頭的苦。我想讓他念書。”
宋冬宇一把摟過梅子,輕拍她的背,“好梅子不哭,全怪我沒用。可你怎么能讓丁丁念上書呢?”
“趙姐教我,只要找個城里有房的老頭嫁了就行,嫁過去,丁丁就能跟著我上戶口。她手上就有一個人,還催我趕緊,不然就趕不上今年的小學(xué)報名了。”梅子低頭,不敢看宋冬宇的眼睛。
“好梅子,你才30,那老頭多大年紀(jì)?人好嗎?會對你好嗎?”
梅子抬起頭,收起了淚光,直直地看著宋冬宇的眼睛,眼底泛出一絲寒意和決絕,一字一頓地說,“冬子,如果不能和你過,對我來說,和誰過都是一樣的。他的年紀(jì)人品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他在我眼里就是一張戶口,一張能幫丁丁上學(xué)的戶口。丁丁已經(jīng)9歲了,他今年真的得去上學(xué)了,我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但我希望丁丁能過得好,能過得比我們都好。”
第二天,梅子帶著丁丁離開了家。
老母親和宋冬宇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什么話也沒有講。
2天后,老母親回老家了。
2周后,山里的大伯捧著7萬元錢,找到宋冬宇。
“你娘回去后,就到處找親戚們借錢,可咱們山里都不富裕,你娘心急,想著一天能多走幾戶人家。成日里早出晚歸,太陽落了,瞧不見亮,咱們的山路就特別難走,你娘60多的人了,摔下去了,等咱們第二天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已經(jīng)……”
宋冬宇腳底一軟,撲通跪倒在地。
“冬子,這錢你收好。這都是你娘幫你借來的,村里人不落忍,各家各戶又都湊了點(diǎn),夠7萬啦。”
那以后的日子,每天都一樣,宋冬宇不分白天黑夜地拉活,困了就在車上趴一會兒,餓了就隨便吃點(diǎn)什么。他只想像牲口一樣活著,那樣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因?yàn)椴还芟氲侥铩⒚纷舆€是丁丁,他心里都覺得好痛,痛得他只想錘死自己。
梅子帶著丁丁見過他兩次,每次他都發(fā)現(xiàn)梅子蒼白的皮膚上有種種淤青。孩子在,他不好問,只能拐個彎地打聽:“那老頭對你好嗎?”梅子下意識地捂著胳膊上的大片淤青,眼神閃爍地回答:“好啊,好!他對丁丁可好了,咱們丁丁和城里孩子一樣,有書念,有肉吃。”
宋冬宇苦笑,誰讓自己沒用呢,梅子就算說了實(shí)話,自己又有什么能力護(hù)她分毫?
“你別太累了,你的臉色看上去特別不好。”梅子每次都關(guān)切地快要哭出聲來。
“我沒事,好的很!”宋冬宇總是若無其事地答,“命賤,累不死,你放心吧!”臨走時還硬往梅子手里塞了幾張汗?jié)n漬的紅票子。
往后,宋冬宇再想見梅子,梅子總在電話里支支吾吾,還伴著聽筒那頭一個蒼老男聲的怒罵聲。
宋冬宇舍不得梅子為難,再沒給她打過電話。
實(shí)在想兒子了,宋冬宇會在放學(xué)時分,悄悄躲在校門口的角落里,看到丁丁長高長壯,心頭就浮過一絲安慰,有如暗夜里的一道微光,讓他這個溺水的人,有了再搏一把的方向。
5年后,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跪在墓前的宋冬宇早已淋得渾身濕透,卻渾不在意,只一聲聲喃喃地喊:“娘,娘,債還清啦,終于還清啦!”
他臉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的表情扭曲,看不出是在哭還是笑。
雨水嘩嘩地打在墓碑上,宋冬宇拿著毛巾徒勞地擦著墓碑上的水,一如試圖挽回過往的時光。
“娘,您別哭。我知道,您怪我沒把丁丁帶來看你。下次一定帶他來,讓梅子也來,梅子也苦,您別怪她。”
不知跪了多久,已是黃昏時分,宋冬宇終于站起身,一邊拿拳頭重重壓著半年來一直隱隱作痛的右腹,一邊朝車子走去。
他想著要多拉幾趟活,多掙點(diǎn)錢。房價早已漲瘋了,但他仍不死心,他還奢望著能攢錢買個房子,讓丁丁落在他的戶口里上學(xué),梅子和丁丁就能回家來了。
偌大的城市里,他真的好想有個家。
一年過去。山腳下,宋母的墳邊又鼓起了一個新的墳包。
冬去春來又一年。
梅子和丁丁跪在宋冬宇的墓前,雙雙哭成了淚人。
“冬子,警察來找我們了,說調(diào)查清楚了,你當(dāng)年真是冤枉的。他們給你發(fā)了‘見義勇為獎’,還給了我們2萬的獎金。冬子,這是你的獎?wù)拢憧纯窗。 ?/p>
梅子晃著手里的獎?wù)拢務(wù)略陉柟庹丈湎掳l(fā)出耀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