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曬強烈,海風微弱的度假島上,極少看見家用仿真人。這里是特級審批人類度假區,寫在旅游宣傳冊上的全真人式員工服務和熱帶自然美景都透露出對當下大行其道的仿真人經濟的不滿。實際上,反對仿真人滲透的權力運動也正起源于這里。
凝聚在一起的海水泡沫滑上海邊道路,又輕輕沿著透明磚塊的縫隙消散,幾條海草攀附在淺水區,在陽光的金色碎塊中牽出絲絲翠綠。度假的人們懶于思考層層宣傳冊和游行標語,舉起自己的椰汁酒杯當慶祝香檳倒入喉嚨,借此帶走些平時不熟悉的陽光暑熱。
短短幾分鐘內,釋已經喝了第二杯椰果檸檬冰水。她是北部人,從小生長在恒溫環境里,被這種既潮又熱的天氣包裹著幾乎窒息。遠處的海平面在熱量下顫抖,她拿起水杯貼在額頭上,借著那些冰塊的涼意。有一群男女剛從海水里爬上來,取下深潛器。陽光下他們仿佛是一群躍出海面的魚。
“想去海水里玩一圈嗎?”
身旁的朋友是第二次來度假了,躺在按摩沙地上時顯然比她要愜意的多。
“不了。我猜現在還是回去吧。”
釋放下自己的水杯,似乎剛才看見了海面上浮出一只鯊魚的魚鰭。
“怎么了——”
朋友推下護目鏡,驚訝地看她慌慌張張的動作,然后瞥見旁邊那群渾身濕透的男女,突然眼睛一亮,抓住釋的胳膊小聲說道:
“嘿,看那是誰?那個白頭發的。”
確實有個銀白色頭發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只穿了一條泳褲,幾條水珠沿著他的背后曲線滑進短褲里。釋看了他一眼,迅速轉頭。
“怎么了?”
朋友的目光掠過她的頭頂,順便整理幾下自己的頭發:“那個人肯定是仿真人HK型號限量版的原型。我在新聞上看見他今年來這里度假了。怎么樣?我們倆上去和他說幾句話他未必會拒絕。你說呢?”
釋依舊固執的不肯轉頭再看他一眼:“要是喜歡他這種人,直接買HK限量版不就行了?”
“真人和仿真人還是不一樣的。”
她拿起記錄儀,輕快地繞過釋,走過去和他們搭訕。
趁著他們說話時,釋也拿起自己的物品回到了更衣室里,換下防曬衣。放在手邊的通訊器發出消息提醒聲。打開掃了一眼,果然是朋友剛才發布在社交軟件上的合影:她和名人沙灘偶遇。
銀發男人對著屏幕微笑,同樣銀色的眼睛微微上挑,仿佛是被海水浪花浸透了顏色。
釋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這些都在購買HK限量款家用仿真人時被寫在了說明書上。德西,出生于北部邊境軍官醫院,父母均為軍官,在二十三年前廢料污染搶救計劃中犧牲。因為遭受特殊輻射,他的相貌較為特殊,已證實無危險性。十八歲時被選中成為HK限量款仿真人的原型,因為其特殊長相和身份而迅速在社交網絡上走紅。目前公司稱尚無計劃啟動HK型號不限量。
這一連串介紹詞在釋心里快速滑過。她關掉通訊器,避免自己再想到任何一個仿真人,或者真人,或者是和度假無關的事情。
今晚的游行是中世紀主題。她無意在政治游行上費盡心思,隨手選了一套女巫的裝束讓管家送來。女巫,對她一個不適應炎熱天氣的外地人來說真是諷刺。
“釋,你打扮好了嗎?”
朋友的聲音從通訊器里傳來。
“馬上。”
釋把自己的發髻放下,抓起女巫帽匆匆出門和她匯合。有個神父站在路邊,沖她大聲打招呼:
“嘿,那個女巫,需要我幫忙帶路嗎?”
釋正在給自己系帽子的動作愣住了、
朋友一手扶著自己的龍尾巴一手摟住她,興奮地向她介紹道:
“你看,德西也說要和我們一起去看游行。他穿神父裝。是不是很巧?這位就是釋。”
藏在黑色袍子下的神父神秘地一眨眼。他的表情和肅穆衣著似乎不太協調。察覺到他是在沖自己眨眼,釋把自己的女巫帽又拉低了一些,繞到朋友身后。
“其實我對這種游行不是很……”
“度假島的特色活動之一。我也是第一次參加呢。”
他說話的聲音清晰地穿過人群。衣著奇怪的人流從街道的各個角落涌出來,匯聚在主街道上。提供彩色燈光的機械飛蟲在人們頭頂漂游,時不時扭動身體組成一行廣告詞。身在度假島必須嘗試的火焰米飯,海底天堂,賭城,近海一日游,這些無處不在的廣告就像夜空中的繁星。看上去比星空要迷幻的多。
稍微散步后,即使是夜間涼爽,釋也受不了人群里的喧鬧了,轉身找朋友說自己要去音樂酒吧里安靜一會。
“好吧!我就在這里等我的火焰米飯!”
她玩的比釋開心,背后龍尾巴一翹一翹。釋解開衣領,隨便找了一家人流不那么飽和的單人酒吧,打開隔間的單向勿擾模式。
用椰子殼和鳥殼畫裝飾的隔間里,三面都是防噪玻璃,外面的人流和夜景依然近在咫尺。她坐在軟墊上就像坐在招貼畫里,猶豫著點了一杯看上去名字正常的冰飲。有一對情侶似乎喝的太醉,趴在玻璃墻上就開始接吻。釋立馬拿起遙控器放下了窗簾。
放在桌上的通訊器彈出視頻消息。
“晚上好。度假島怎么樣?”
兮身穿工作服,手拿咖啡杯的樣子出現在屏幕上。看見釋的衣著和背后花里胡哨的酒吧裝修,她故意改成了中部口音。
“不許笑。我是被迫穿上這個的。”
釋脫下自己的黑袍子和女巫帽,調出工作頁面:“度假島是全世界最無聊的地方。熱的像地獄,吵的像鳥籠。”
“我可沒有笑。”
咖啡杯被慢悠悠舉到了兮的面前。即便如此,在釋處理完自己的工作后,還是發現自己收到了一張被修改成中世紀女巫的證件照。
“度假愉快。”
在連接切斷之前,兮快速說了一句。
“我會忍住不逃走的。”
通訊器關上了。把女巫帽和袍子都撿起來,釋最后看了一眼室內恒溫器。街道上迎接滾滾人群的溫度絲毫不減,她僅僅走了幾步,就對繼續待在室外失去了興趣。那條比周圍人都高的尾巴在不遠處搖來晃去。
“借過,借過?……借過——”
大家似乎都對那條尾巴比較感興趣。釋陷在人群里,竭力伸出手去拿出自己的通訊器,呼叫好幾次后才聽見那頭的朋友大聲尖叫:
“釋!釋!你去哪兒啦!我們剛才嘗了火焰米飯!是真的呼啦啦——冒火的那種!……”
人群完全蓋過了釋說話的聲音。朋友疑惑地“喂”了幾聲,那邊突然傳來德西的聲音:
“是釋嗎?我剛剛買了毒蘑菇冰淇淋,她應該會喜歡。她會來嗎?”
釋假裝沒聽見他在說話,轉身向人群外圍走。在這里,她們倆終于能正常對話了。
“哦哦,釋說她不會來了。”
德西似乎很失望,聲音也低了下去:
“那我吃兩份好了……”
通訊斷開后,釋疑惑地看著“通話已結束”的界面。單單就聲音來講,德西聽起來確實像她的仿真人。(此時正在家中休眠的那只)因為過分熟稔所以奇怪。
可惜她不能強行讓他保持沉默。
回到酒店里已經是深夜。去洗澡之前,釋最后看了一眼德西的社交賬號。他今晚更新的動態是一張穿著神父裝的自拍。背景的夜空和人流被虛化了,但是仍然能看見那個黑色的女巫背影。
圖片配文:
“等著審判我的女巫。”
低頭看自己的女巫帽,釋很難才不去推測他是有預謀的在干什么。
尖銳的海風呼嘯在夢中扭曲成海妖吼聲。魚缸中水聲滴答,給這種奇特的自然聲音加上些潮濕觸感。朋友毫無規律敲門的聲音驚醒釋,她動了動手指,下意識叫了聲“亞特蘭”,無人回應。
也對,這里不是家中,她的仿真人也在家里休眠。
門外又傳來重重的敲擊聲。釋赤腳走去開門,沒想到看見的是兩個人——喝醉的朋友和德西。
“對不起,她似乎喝多了,只記得你住在這里。”
德西偽裝的很好,只是眼神微微下移出賣了他。那身神父裝已經被扒開了,耷拉在他肩膀上,沾著濃重酒味。朋友撲進釋懷里,傻乎乎地笑起來。
釋在自己的綁帶睡衣被扯掉之前關上了門。
“我們倆能談談嗎?”
他在門外喊道:“我覺得我好像認識你,納悶了一晚上呢。”
酒店附帶的便利咖啡店顧客寥寥,早晨五點鐘的服務員們不像是喝過了咖啡的樣子。德西耐心地重復了一遍自己點的“重糖重奶油烤吐司配杏仁碎”,一點也沒有身為神父的自覺操守。
女服務員的目光像黏連在面包片上的奶油一樣附著在他的身上。
釋點了一杯自己毫無興趣的果茶,抬頭看咖啡廳里的新聞屏幕,得知今天也是個晴天。
“這里全年無雨。”
吐司端上來后,被切開時滲出厚厚一層內餡。他試圖將其中一半遞給釋,但是被她拒絕了。
“你是那種不喜歡甜食的人嗎?”
“不。我是不喜歡糖衣的人。”
他舔了一口面包刀,把它放下。這個動作極其順暢優雅,像一條嗅聞獵物的蛇,以至于釋沒怎么產生反感。
“我可不只有糖衣。”
這句話使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微笑起來:“還有時間和耐心。”
他的手鐲上也有雙頭蛇的花紋。紅色鉆石鑲嵌的蛇尾纏繞著他手臂上凸起的淡青色血管和肌肉,每當他一抬手,或者切割食物時,那些星星點點紅色就折射出無數光點。
釋的臉上一定是露出了“不感興趣”的表情。但是他立馬說出了另一件事:
“我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你了……一月份的極地保護罩開幕式,特邀醫師,黑色大衣,白手套,是不是?”
那天釋確實在場。但是由于臨時通知,不得不提前離場。那天開幕式的參與名單里有一個銀發男人嗎?她諷刺地想:大概是他的一頭銀發被雪地蓋過去了。
“看,我們之間有某種聯系。”
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我那時在內場里看實況,沒想到還能看見你。”
“那時你也像跟蹤狂一樣嗎?”
“你要知道——”
德西俯身過來,悄聲說道:“我不需要跟蹤任何人。我只是在意某個人。”
他比盤子里內餡橫流的吐司更加直白。
度假島的氣溫隨著時間流逝而直線上升。咖啡館里的服務員換上了清涼短裙和花環,打開恒溫系統。到了室內就不再氣勢洶洶的光線灑在兩人的桌面上。飲料和食物早已被推到一邊,朋友的通話請求亮起一次又一次,但他的手在桌面下大膽地握住了釋的手。
你覺得熱嗎?他說:還是我們之間進展太快?
釋想大概是度假島的原因。
這里氣候炎熱,總會讓人頭腦發熱,做出過快的決定。當直視他近乎透明的眼睛時,連這點顧慮也輕易被抹去。
“事情是這樣的,釋在度假島遇見了我。所以……”
他換了個姿勢,倚在釋的肩膀邊:“哈哈,你知道的。”
和他對話的人似乎很是無奈,一直在說著工作的事情。德西悄悄切斷了通訊,順手把通訊器也扔在沙發上。正在抱枕之間睡覺的貓咪以為這是主人給它的新玩具,好奇地抬起頭來觀察片刻,走到釋的腿邊蹭她。
釋忍不住往德西那邊退縮:
“我不喜歡毛茸茸的東西。”
“是嗎?”
他故意用頭來蹭她。釋一邊躲一邊忍不住笑,然后問他是不是想被剪毛。
“說到剪頭發,上次我——”
門衛領了一個男人進來在透明門外等候。德西抬頭看見那人,“哎呀”一聲:
“看來今天是逃不過白的嘮叨了。”
白進來后,很嚴肅地對釋打過招呼,就一聲不吭地望向德西。他大概也不是本地人,深灰色的防護服拉到最頂點,兩手都戴著訊息處理器,在這種度假地的天氣中有種窒息的即視感。
德西讓釋稍等,站起來叫管家來招待客人:
“那個什么特色水果船,奶油雪山都來一份吧。總之我說過的好吃的——或者叫服務員來表演音樂鐵板燒也行。”
釋不喜歡那個新來的客人的臉色,立馬表示自己必須在入夜前回酒店了:
“和朋友有約定。我們今晚去珊瑚礁那里散步。”
他的表情好像聽見了釋今天就要回去:
“這樣嗎?那再待一會怎么樣?我覺得和白的事情很快就——”
站在他身后的白迅速舉手擋住自己的嘴,干巴巴咳嗽一聲。德西回身給了他一個白眼。應該是這種表情。因為白低頭走到了房間另一側。
又反反復復說過了道別的話,釋終于和他約好明天見,兩人約會,沒有朋友的那種。管家似乎也松了口氣似的,帶領釋走到別墅門口。她臨時回頭看德西,他正在和白指手畫腳,兩人之間漂浮著某個類似房屋的虛擬模型,看不清究竟。銀發半沉浸在虛擬模型之中,被模糊了,他的臉在幽幽藍光下也晦暗不清。
門在釋的眼前關閉。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游覽淺海珊瑚礁是純粹用來拍照留念,也就是身處度假島必不可少的活動。降落到曾經的城市遺址和沉船之中時,深色海藻被水流撥開又立馬聚攏,像史前森林一樣遮蓋了部分水上光線。這里寂靜無聲,甚至沒有魚群。然后從深海傳來的機械滾動聲就轟然而至,卷起一波又一波水中浪潮。信息通道和軍事設施就隱藏在海床陡然向下的地方,海水深黑的最深處。游客們被隔絕在淺海的彩色植物和觀光設施之中,驚嘆于海洋堅固又脆弱易逝的那部分。
導游說過自行參觀后,釋和朋友沿著平緩海床悠閑散步,根據地圖尋找著下一個參觀地。穿過海藻森林和水中天然拱橋后,她們發現有一塊半腐蝕的雕像頭顱落在沙地上,和周圍珊瑚形成鮮明對比。周圍還有一些小小的金屬碎片,貝類,沙地下面也應該有個遺址。
“撿回去?”
朋友通過深潛器和她對話。釋俯身擦了擦雕像上的沙粒,發現它下面還壓著一塊錢幣。看不出是什么材質的,但是上面的圖案依然清晰,不像是古代所制。
硬幣上雕刻了兩頭相噬的毒蛇,背面是一串意義不明的數字。海水中細微浮游生物搖晃,被細小海洋生物附著的毒蛇浮雕像是要跳出畫面一樣。釋攥住了它,回頭讓朋友也來看。背后的海藻一動不動,已經沒有了其他人的影子。沙地上也平整無痕,珊瑚沿著山巖一路蓬勃生長,像海床上的斑斕花叢。陽光偶爾投射下來時,這些海洋動物就貪婪的伸出無數雙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