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看朋友圈了,琴總在上面發一些消息,不是抱怨生活的殘酷,就是感慨遇人不淑。總是會懷念從前的美好,巴不得以前的日子從頭來過,讓她有再一次的選擇。
選擇一個踏踏實實的人,過一世的安安穩穩。
然后就不厭其煩地發一些照片,這些照片有的缺了角,有的發了黃,顯示著塵世的滄桑。
這些圖片應該有二十年了,很多場景里有我,有琴。透過那些模糊的畫面,你會發現,我們雖然很少挨在一起,但不是她看著我,就是我看著她,很少正面朝鏡頭。
我與琴是在讀高中時相識的。猶記得那一年開學,我提著米袋背著行李,滿頭大汗地奔向市汽車站。當我踏入車門,左顧右盼時,一個女孩朝我嘿了一聲,并揚了揚手。
我狐疑地一望,不認識,但她旁邊有一個空位,敢情是讓我坐那兒的。我笨拙地走過去,朝她感激地一笑,將行李安頓好,挨她坐下來。
姑娘是學生,看到我的模樣,知道是同學了,因為坐這輛車上學的,只有一個地方,市二中。
從交談中得知,她是另一個鎮上的,也是山里的,比我還遠,她是那兒的第一個女高中生。
她蓄著長長的劉海,撇向一邊,眼神清澈,面色紅潤,透著一股淳樸勁兒,是那種容易親近的人。下車后,我找了根棍子,將兩人的米挑起來,她背著網兜,不停地問著道,總算找到了學校。
多年以后回想起來,我與她注定在命中會遭遇,走上一程,因為那輛車修了半個小時才讓我趕上的。只是不能看出結果,否則我們也不會那么深情,便也不會那么傷心。
我們都是各自鎮上那一屆唯一的二中生,而之前和之后,都有好幾個人的。而且奇怪的是,那一屆六個班,我們鬼使神差地分在同一個班。
看到榜單上我的名字之后就是她的名字,我們相視一笑,感嘆著緣分觸手可及。
我到任何地方,一般總跟第一個與我打照面或交談的人有好感,心底里不自覺地將他當作值得信賴的人,迅速地熟稔起來,只要不分離可以一直保持。
我很念舊,比較感性,很珍惜這種情感。那時的我,個頭不大,見識不廣,像個小孩一樣單純。
我不講究什么男女有別,在同學們的哄笑中主動要求與琴同桌,也沒有看到她羞紅的臉。我可以與她頭挨著頭討論習題,或者在操場上冷不丁像哥們一樣拍下她的肩膀,總是將她弄得一驚一乍的,無奈中卻透著欣喜。
甚至每月總有那么幾天,她病懨懨地,一有空就扒在課桌上,總是睡不醒的樣子。我就取笑她,說她懶,或者說她身體怎么那么差,要補補了。她無力地搖搖頭,說我像個木頭,以后哪個姑娘嫁給我,真會有操不盡的心。
說這話時,她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絲紅暈,很快又低下頭去,伏在桌上不再看我。
這個鬼丫頭,不好好讀書,卻想著什么嫁呀娶的,心太野了吧。我便又拍拍她的肩頭,或者拔拉一下她的頭發。她只是伏著頭,她底下的臉不知什么顏色,想必是真的病了,我興味索然。
現在想想,我那時真像個渾球,啥也不懂,整天大大咧咧,沒有一點踏實相,也許以后的分開,此時便埋下禍因。
當然,除了那幾天外,她是相當活躍的,有什么重活也盡量使喚我,還真是不見外。別人取笑我們有些曖昧時,她就撅著嘴巴說,你看他知道什么呀,傻不拉嘰。
到高二時,我看到有的男女同學遞紙條,晚自習后還相約著到外面去。我就問琴,他們是不是戀愛了。琴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另一只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盯著我,直到我臉上有了熱的感覺,她才慢悠悠地說,你說呢。
琴對我更好了,只是有些拘謹,看我的目光有了些別的韻味,讓我有些恍惚。我好像一下了開了竅,有時想拍一下她,手懸在半空卻猶豫了,她的頭發撓到我耳朵,我也不敢碰一下。我們的頭再也不會隨意地觸在一起,我也特別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
甚至再到那幾天,我的聲音格外溫柔,有一絲絲疼惜。
到高三時,我們都奮戰在題海中,不舍晝夜。人們進進出出,輕手輕腳,生怕弄出動靜來,就將光陰嚇跑了。琴與我也一樣,談笑越來越少,但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一份鼓勵與殷切。
有時我想,也許真是冥冥安排,從與琴相識的那天起,我與她就一直同班同桌,三年來,除了放假,回宿舍,基本上都呆在一起。
在繁重的學習壓力下,有時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一邊揉著沉重的腦殼,一邊看著奮筆疾書的琴,我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好遠,我們會不會就這樣,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好下去。
想著想著,我會莫名地笑了,琴就側過臉,疑惑地看著我。我竟然會迎著她的目光不閃躲,而且會覺得她一下子那么好看。
那一年高考,我們都沒有發揮好,雙雙落榜,事后,有人說我們在學校談著戀愛,分了心思,我百口莫辨,琴只有苦笑。
都是山區的,家境都不好,我們沒有選擇復讀。剛好那個時候,琴的表姐來了信,說她們廠在招工,有高中文憑,很好進的。
我便與琴一起來到了廣東,家人沒有反對,也許在他們眼里,我們遲早是一對。琴后來也跟我說,她父母聽說是跟高中同學一道出來,特別放心,還囑咐在外要互相照應。
在我們山區,一直都是重男輕女,可在廣東進廠,絕對是重女輕男。我與琴一樣高中畢業,甚至高考我還多二十多分,可琴輕而易舉地應聘上了文員,我卻只能做普工。雖然琴一再安慰我,好好干,從基層做起,總會有出頭之日,我卻還是有一種失落。
譬如,她穿著雪白的襯衣,悠閑地走在管理通道,我卻穿著灰布衣服,甚至還戴著一頂灰不溜秋的八角帽,擁擠在員工卡機邊。吃飯時,琴吃管理餐,有雞腿,有水果,有營養湯,我卻吃著員工餐,青菜蘿卜加照出人影的白開水。
雖然我們坐在一起,她總是將雞腿和湯給我,她只吃水果,免得長胖了。可只要我一抬頭,總會看到一些刀一樣的目光和指指點點的言論。
有羨慕,有嫉妒,有吃不到葡萄的酸氣,有看癩蛤蟆的好奇,跟讀書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的背上像有針在扎。
現在不像讀書時,壓力輕多了,廣東又是一片開放的土地。沒有上班時,年輕的打工仔打工妹成雙成對,旁若無人地親熱,到處都充滿著曖昧的氣息。
每到這時,琴的表姐就自己去玩了,免得當電燈泡,琴會拉著我到外面轉,雖然我們從未確定過朋友關系,但在別人眼里,我們早就是。
琴會挽住我的手,頭靠在我肩上,如小鳥依人,即使看到同事,我想掙脫,她卻越挨越近,毫不在意。
看見麻辣串,她會拗著我買,然后吃得滿嘴油膩,咝咝喘氣。看見放投影,她會纏著進去,隨著劇情,大聲尖叫著,倒進我的懷里。
她會將我拽進服裝店,替我買下一套套得體的衣服,左看右看,欣喜不已。她希望我在人前大模大樣地喊她,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細細心心地呵護她。
我卻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壓在心頭,也許是高考失利,對我的打擊過大。因為當年讀書,我的成績一直很優異,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會考上大學,以至于放假回去,人們一見到我,就會說,喲,大學生回來了。
那時父母走到哪兒,腰桿都是直的,口氣也很響。
來廣東后,以為也可以謀得一點好事,可幾個月下來,依然與那些小學生,初中生在一條拉上,連上廁所都不能超過三分鐘,若沒人頂替,還得憋到腿抽筋。
我也早將琴當作女朋友了,盡管別人不服,看不順眼,想不明白漂亮高挑的琴怎么會看上小個子土氣的我。但他們哪里知道我與琴的過去,那三年的時光他們根本想像不出。
我以我的方式愛著琴,老實而本分地愛著她。我認為她就是我的,讀書時我不敢想,可在花花的廣東,這種想法一直占據著我的整個頭腦。
流水線上的工作單調乏味,除了兩只轉動的眼睛,人跟冷冰冰的機器沒什么兩樣,不能走動,不能交談,重復著重復,不需要有任何想法。
我本來就話語不多,這樣就更沉默了,人一沉默,就感覺很愚笨,干什么都像慢兩拍。在琴面前,有時都說不出什么,只呆呆地隨著她,透不出一點靈氣。琴有時會埋怨我不浪漫,還像讀書時,啥也不知道,不知道體貼,不知道細心,不知道安慰。
琴正好與我相反,她在各部門之間穿梭,與高層打交道,人際關系又好,她的眼界開闊了不少,更愛說愛笑了。
在廠里,只要你有些地位,工資又高,就不斷地有人追,又有時間玩些花樣,又時髦又新潮,惹人眼紅。琴就處在那樣的環境中,整天看到誰給誰送朵花,誰陪誰去跳支舞。每當這時,別人就會問琴,你男朋友送你什么了,今晚上去哪兒約會呀。琴只能吱吱唔唔掩飾過去,心里涌起一些失落。
她男朋友什么也沒送她,還像個小孩,大大咧咧,以為該是自己的終歸是自己的。她男朋友還在加著晚班,像個木樁,雙目無神,只想時間快點熬過去,早點洗洗早點睡。
而且接下來兩個月,訂單特別多,她男朋友越來越像山里人,縮頭縮腦,埋頭苦干,只在宿舍,食堂,車間飛奔。
琴因工作出色,已被提升為總經理助理,還經常出去應酬,越來越像個城里人了,青春明艷,笑魘如花,在飯桌,精英,奢靡中沉淪。
雖說在一個廠里,我們卻越來越難以相見了。我忙著,按步就班,她忙著,瞬息萬變。我始終相信她,還像讀書時的那個少女,我記著她父母說過的話,我們要互相照應,我知道,我們是有緣分的,會在一起細水長流的。
她卻慢慢有些看不慣我了,還像讀書時沒長進,土里土氣,不知心疼人,不知道寵著她,她也算有些地位的人了,如果跟我在一起,哪里會有幸福呢。
她的時間很多都由自己支配,身邊的俊男靚女總在調笑,總在溫存,讓人臉熱心跳。別人也勸她與時俱進,找一個般配的人,一起奮斗,爭取留在城市,不再回那個偏僻的山村。
她的心活了,其實,只要她一松動,花香自有蝴蝶來,白的,粉的,花的蝴蝶早就在圍著她轉,一抓一大把。
琴越來越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了,經常出去。有時我加班到十來點,到門衛那兒看有沒有信件,保安會朝我擠眉笑眼,涎著臉說,你女朋友好漂亮呀,你是來找她吧,還沒回來呢。
琴是漂亮了,撇在一旁長長的劉海早就沒有了,臉上那抹山村的潮紅也早已不見,現在是淡淡的腮紅,紫葡萄色的長發披在肩上,身形婀娜,有一種成熟的知性美。
我好多天沒見她了,有些想念。可我依然忙,臺資廠制度很嚴,只要在趕貨,除非你累得趴下動不了,否則是不會請到假的。
而我那一次真的累得趴下了。本來已經感冒了幾天,我一直堅持,吃點藥以為能好。
哪知到了那天晚上,我竟發起燒來,雙眼都睜不開,在車間,班長一摸我的額頭,熱得燙手,才準許我七點就下了晚班,趕緊去診所掛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