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生是滬金芽手女混混。什么是芽手，芽手就是初出茅廬的牛犢，是這個城市里的陌生人。混混又是為何，非此地人，無此地職業稱為混。
前些日子，唐小生從老家大宅過清明時節混逃出來，跟著趕場的戲班捉鬼路人一路漂到滬金。
唐小生最初出來的時候，在當鋪換了一身衣裳，素色女絳。取了頭上的玉簪，遮住前額上的美人尖。
此年是庚年，唐小生年初過元宵十五，同母親一道去錦河邊看花燈的時候，有個八字先生指著她說，說她今年會有貴人相助。
貴人？哪有什么貴人！唐小生在街上游蕩。此時已時亥時，月色西沉，她餓著肚子從老遠就聞到一陣香味，蕩蕩悠悠來到閻氏堂門口。
閻氏堂門口圍聚了很多人，唐小生隔著老遠看一小撮一小撮的人有順序地聚攏在一起。她正準備走近，閻氏堂出來一群穿著相同紅黑相間圍裙的男子走了出來。男子依次散開，同一小撮最外的人，溫言輕色說著什么。最外的男子附聲在最里端的公子耳邊說了幾句話，公子看了看穿圍裙的男人，輕輕搖了搖頭。
原來是要關門歇業了。多數端坐的食客都被勸退了，還有兩撮人群混亂擠在一起，最外的家丁互相推搡。唐小生好奇往里湊，不料臉還沒湊近，就被穿著圍裙的大胖張一屁股擠了出來。
兩對人馬混亂成一團，唐小生抬不起頭，她捂著頭，混亂中被人拉了起來，等她再悄悄睜開眼，大胖張擋在她面前，旁邊站著一個瘦瘦的男子，穿著同樣的服裝。
我……我餓了……唐小生聽見自己肚子突然咕咕響，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大胖張噗呲笑出聲，他轉頭看了看瘦瘦的男子說，南十一，怎么辦？
南十一就是在混亂里抓住唐小生的人，他高高瘦瘦，特別是臉頰，骨廓分明。唐小生順著大胖張的目光，南十一臉上沒有表情，唐小生緊了緊自己的肚子，屋里的人都低著頭憋著笑。
南十一咳嗽了一聲，屋里的一扇門打開，有人探出頭說，十一哥，晚飯都準備好了！
從門縫里飄出來的味道很濃郁，唐小生咽口水的聲音很小，她假裝捂住脖子，不讓別人發現她喉嚨里的吞咽動作。
大張帶著大家都先進去吃飯，南十一下了命令。唐小生站在原地沒動，這怎么辦？走吧？她心里盤算怎么才能解脫在這里的尷尬。大胖張眼神掃過她，領著大伙進去。
唐小生鼓起勇氣，開口說，那我就先告辭了，打擾了，謝謝您的出手相助。說罷，她偷瞄了南十一一眼，準備腳底抹油，偷偷溜走。
等等，你在這等會。南十一說，接著轉身進了里屋。
唐小生覺得很奇怪，閻氏堂，她是有聽說。聽說是一餐飯可遇不可求，價格更是普通人家望塵莫及的。她想過變賣自己脖子上的玉墜來這里見識，但是到了當鋪還是狠不下心當了自己的傳家寶。逃出家已經是闖了大禍，要是父親知道玉墜被自己貪吃變賣了，她可能會被吊起來打。
吱呀...木門被推開發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南十一手里拖著的古色湘盒，她小心翼翼地看他走近。南十一停在她面前，坐下！南十一對她說。
唐小生一愣，摸著板凳坐下，南十一在她面前把湘盒打開，拿出一份紅銅色的炸醬，一碗乳白色的面條，還有一碟青綠的小菜。
吃吧！南十一對唐小生說。
唐小生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給我？她張著嘴巴問。
是。南十一沒多回答。
肉的酥香，炸醬的濃郁，還有小菜的清涼都竄進唐小生的喉胃，翻滾的食欲讓她不想拒絕。她拿起竹筷，夾了一口小菜，正準備往嘴里送，南十一打斷她。
放下筷子！唐小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南十一的目光鑄留在筷子上，還是不情愿地放下了。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她也不敢撒野。
南十一從桌上拿起唐小生放下的筷子，又從湘盒里拿出木竹盒，倒出面條，再放上一大半小菜，淋上肉醬。木筷分開，雙手并用拌著面條，等一氣呵成將菜，醬，肉團合在一起，唐小生已經攢了一嘴的口水忍著沒敢咽。
吃吧！南十一還是冷冷的說。
唐小生有些生氣地看他，她沒躲開他犀利的目光。南十一補充說，這樣的程序才能吃出這道面的真正味道。
唐小生臉一紅，她對自己的小氣感到尷尬。于是拿起筷子，埋頭吃面，第一口味蕾的沖擊讓她突然想哭出來，她想起了家鄉的大宅，或許母親很焦急，或許父親已經不會再逼她做那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了。
南十一看見有眼淚滴在木盒上，唐小生一邊吃，一邊強忍著眼眶里的淚水，盡量讓自己不要顯得太狼狽。可胃里的舒適和木盒散發的古香，都讓她由衷感到溫馨。
木盒里的食物快要吃完了，她不敢抬頭，一點一點戳著盒子里的綠菜，眼前出現一張印著棕色枯枝的手帕。
她遲疑，但還是接過。她擦著臉上的淚水，手帕里淡淡的香，很輕柔，她抬起頭，南十一居高臨下地看她。
謝謝公子。唐小生放下手帕，白色的麻料面巾蘸了醬料，臟了卻看著毫無違和感。
我明天洗洗送還給您。唐小生捏著手帕說。
無妨。南十一回答。
這飯食...唐小生心里發怵，把她賣了，她也付不起飯錢。
無妨。南十一還是一個腔。
既然吃完了，你走吧。南十一下了逐客令，唐小生還沒從南十一簡短地不能再簡短的話里醒過來，就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被南十一送到門口。
門關上的一霎那，她看見南十一的眉毛動了動，嘴里還未散去的清香和手里的手帕提醒她，是真實發生的一件事。
晚上，回了客棧，唐小生把手帕洗好掛在床頭，悠悠香氣傳到她的鼻尖，嘴里莫名回味起閻氏堂的食香。
天快破曉的時候，唐小生從夢中醒來，夢里她圍在灶臺邊，熟門熟路的摘菜，灶臺的蒸籠里散發出做炸醬的豆香。
她起身開窗，清晨的寒意撲面襲來，天邊漏出了第一縷陽光照在她臉上，不刺眼，有點暖。她有了主意。
去閻氏堂的路上，唐小生在路邊的小販攤子吃了早點，經過推車時，不小心被橫木勾住，袖子邊開了大口。她來不及找裁縫鋪，趕到閻氏堂門口時，還在街口又見到排不完的長隊。
唐小生覺得氣餒，真是浪費了她剛想出的妙計和背熟的戲本臺詞。這長隊，不知要排到幾時？
姑娘，你這是要去閻氏堂？一個穿著襤褸的老人靠近她。
唐小生見他還算面善，嗯了一聲，算做回答。老人笑著捻了捻山羊胡須，姑娘要是想進去，走正門的話，怕是等到明天也不見得了。
老翁有何高見？唐小生聽出他話中有話。
老人哈哈一笑，閻氏堂有一后院，后院有門。我看姑娘并不是為了閻氏堂的飯食，是要去尋人吧。
唐小生后背發涼，老翁怎知？
姑娘，你懷揣著閻氏堂中特有的手帕，這手帕是身份的標志，無人敢丟，無人敢隨意招搖。
唐小生低頭看自己剛才被刮壞的袖口，茶色的手帕露出大半，她趕快拿出來，塞在另一只袖邊，心里大喘氣，還好沒丟。
唐小生隨著老翁去了后院，后院很偏，一扇封閉木門。唐小生硬塞給老翁一串銅錢，恰巧這時，木門突然吱噶一聲就打開了，南十一拎著袋子從門口走了出來。
是你！唐小生很驚訝，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曹操，曹操果然就到。
老人望了他倆一眼，默默走開了。
南十一放下袋子，走到唐小生面前，攤出一只手。拿來，南十一說。
唐小生覺得奇怪，什么？她總覺得南十一沒有那么嚇人，偏偏做事讓人覺得不舒服。
手帕。南十一沒多說一個字。
唐小生恍然大悟，也想起老翁剛才說的話。她從袖子里掏出手帕，但又覺得太便宜南十一了。她可沒求著他幫她，也沒求著要吃的，是南十一自己貼上來的。
唐小生挺直了腰板，努力正視南十一的雙眼，說，首先你昨日幫了我，我很感謝你。其次，我是專程來還你手帕的，所以你不能對人這樣強硬。再次，我決定在閻氏堂學藝，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身份，但是希望你能夠給我一些建議。
南十一等唐小生說完，只嗯了一聲。
唐小生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這樣的，她準備了一大堆說辭，現在卻不知道該接著說什么。她把手帕放在南十一的手上。
跟我來。南十一轉身，正要進門的時候說。
唐小生一臉錯愕，事情轉變的太突然，她還沒來的及消化，南十一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口。空氣里只留下一句: 進來，把門關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