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就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四十多年前過年的往事。
一鋪燒得通熱的火炕上,擺放著一個四根松木方子支起的破舊炕桌,桌子上三個大小不一的盤子里氤氳著誘人的香氣,我和弟弟盤腿坐在桌旁,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盤子。
大盤里是榛蘑燉山兔,中盤里是一個烀熟的狍子大腿,小盤里的,我和弟弟都曉得,是炒熟的松籽仁,這盤松籽仁是舅舅和我們小哥倆在油燈下用錘子砸了兩個半宿的勞動成果。
舅舅還在外屋忙活著,不知道他再端上來的是什么杰作。
“來嘍,你倆看看這是啥?。”舅舅一臉燦爛地把一盤烤得焦黃的山雀放在炕桌上,額前皺紋里的汗水熠熠生輝。
弟弟驚奇地看著桌上的盤子:“舅舅,這是咱前兩天拍的山雀吧。”
二舅笑呵呵地:“沒錯,是咱拍的山雀,用火炭兒烤的,嘎嘎香,能香掉你倆大牙。”
弟弟趴在桌沿兒上,小臉蛋兒恨不能貼到那盤烤家雀上。
“你倆還愣在炕上做甚?過年了,快去放炮仗呀。”說著,舅舅拿起笤帚,在破舊的炕席上劃拉著。
我和弟弟艱難地把目光從盤子里拽回來,又看了看舅舅,驀地,醒過神來,噌地躥下了地,從火墻上取下一包炮仗跑出了屋。
屋外的森林里回響著我和弟弟的喊聲:過年嘍,吃好嚼嗑嘍……
我和弟弟是四天前坐著一輛馬車,從三十里外的林場來到這荒無人跡的看山小房的。看山的活計在林場大抵沒人愿意做,雖然活計不多,可大雪封山,幾個月的時間都鮮見人影,一個人憋在小房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像是煉獄。
舅舅從山東農村來到林場,沒有正式工作,也沒有家小,這看山的活計自然就落在他的身上,不過還好,舅舅的工資是按天跑,每天一塊五毛錢,在那全國人民都布衣菜色的年代,每月四十五塊錢,生活還算過得去,舅舅每個月都從工資中拿出些錢給我母親,補貼家用。
父親知道,舅舅一個老骨碌棒子,獨自在山上過年,肯定是無嘰六瘦,便讓我和弟弟坐上給舅舅送給養的馬車去陪他,臨走時,父親讓我倆給舅舅帶二斤散裝白酒,又塞給了我和弟弟三包炮仗外帶幾個二踢腳,我和弟弟簡直高興得心花怒放。
雖然已經打春,再有四天就是春節,可遠山近嶺還是看不見一點春色,只是林場家家戶戶門楣上多了個紅紅的“春”字而已。
日頭像一張圓圓的、失去血色的臉、冷冷地貼在高遠的天上,感覺不到一點暖意。嗖嗖的西北風兒像帶刺的刀子,能撕開臃腫的棉衣,穿過人的肌膚,一直鉆進骨頭里。為了保存身體的熱量,趕車的劉伯穿戴嚴實,耷拉著腦袋,也不看路,更很少和我倆搭話。
車上裝著一袋玉米面、半袋高粱米、十斤白面、二斤豆油,外加一堆凍白菜和凍蘿卜,所有這些就是舅舅過春節的給養。
三個小時后,馬車總算嘎悠到了舅舅住的看山房前。舅舅一看我們來了,就不停地向爐子里填木頭柈子,直燒得火墻上吐口唾沫都能聽到“咝咝”的響聲,屋外雖然刮著大煙炮,屋里卻暖意融融。
劉伯臨走時,舅舅塞給他一包東西:“老劉,這是個狍子大腿,給你的,過年嘗嘗鮮,那些肉是給我姐夫家的,回林場一定要機靈點兒,讓領導發現可就壞菜了。”
劉伯神秘地:“你就放心吧,等我回到林場,天在就黑透透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說著,劉伯和舅舅向車上胡亂扔些枝椏,把裝狍子肉的袋子蓋上。
劉伯把那個狍子大腿小心翼翼地掖進大衣里,像得了塊寶貝,感激地:“老弟,有了這個狍子大腿,我家過年就有指向了,我代表老婆孩子謝謝你了。”
馬車走出好遠,劉伯還不停地向舅舅招手。
我和弟弟的到來,使盛滿寂寞的舅舅一下子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邊干活邊哼著小曲兒。
第二天我倆醒來,炕桌上擺著窩頭和咸菜,卻不見了舅舅的身影,快到晌午時,舅舅披著一身風雪進了屋,從袋子里倒出兩個已經凍硬的山兔子。
舅舅一邊燒爐子,一邊粲然地:“前兩天套個狍子,今天又套兩個山兔,這回咱可肥了,過年管保你倆吃得滿嘴流油。”
我和弟弟高興得歡呼雀躍。
弟弟咔么咔么眼睛:“舅舅,那山兔好套嗎?哪天我和哥哥也去套兩個。”
舅舅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把你能個兒的,你倆還想朝乎朝乎?那可不行,你倆還小,不懂這個,狍子和山兔專走回頭路,你在雪地里發現蹄印,就下個鋼絲套,隔幾天你再去看看,說不準就能套住一個,這叫遛套子,你們懂嗎?”
我和弟弟愣愣地看著舅舅,直搖頭。
第二天一早,舅舅弄個破篩子支在了房前,用繩子系在支棍兒上,再引到屋里,然后在篩子底下撒了一把高粱米,告訴我倆在窗前守著,要有山雀來就喊他。
快到晌午時,來了一群山雀在篩子旁蹦蹦跳跳,弟弟急不可耐地去外屋喊舅舅:“舅舅,來了,雀來了。”
我倆跑到門前要拉繩子,舅舅說:“不要著急,這叫老鼠拉木锨-----大頭兒在后邊呢。”
說話間,篩子底下已有二十多個山雀,這時舅舅拉動繩子,那些山雀全都被扣在篩子底下,我和弟弟跳了起來,撒歡兒似地沖了出去。沒用多長時間我們扣住了三十多個山雀,我倆余興未盡,舅舅說:“得了,見好就收,夠吃就行,其實山雀也是條生命呀。”
后來我思忖舅舅的話,在那個食品緊缺的年代,舅舅為了兩個外甥才不得不爾,平常他是不會自己拍山雀的。
那天夜里,舅舅先是烀狍子肉,然后扒山兔皮,忙得不可開交,臨要睡時,舅舅還用裝水的鐵桶凍了個圓圓的冰燈。
往年春節,這個遠離林場、破舊的看山小屋里,只有舅舅一個孤零零的漢子。今年我和弟弟的到來,舅舅自然是喜不自勝,晚飯時,他一邊喝著散裝白酒,一邊喜滋滋看著我們哥倆大口地朵頤,等我們饕餮完畢,窗外已是天穹六合了。
舅舅把自制的小油燈放到冰燈里,房前一片明亮,這時舅舅突然返身進屋,摘下墻上用紅紙寫的《工作職責》,將冰燈圍起來,房前頓時由明亮變為紅彤彤,附近的山林都籠罩著紅紅的喜慶。
在這氤氳的喜慶中,飄飄灑灑的雪花不再高傲,它們被染成了一群群紅精靈,漫天飛舞,預示著新一年的吉祥。
午夜,放過了鞭炮,吃過了舅舅包的狍子餡水餃兒,我們鉆進被窩。雖然熄了油燈,但屋里還是被外面的冰燈映得通紅,閉上眼睛,那喜慶的紅色在我眼皮上不停跳動。夢里,那濃濃的紅色飄到山下,紅遍了整個林場。
本文編輯:唐四平方根
專題主編:城外的陽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