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里創造出我必須將自己埋葬于其中的傳說。
-----米蓋爾.德.烏納穆諾
引子
秦王政十二年(公元前235)的年初,當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鴆而死”的那一刻,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痙攣中蒼涼凋謝的不僅僅是呂不韋的孱弱軀體,更是一個屬于呂不韋的時代。與之對比,戾氣凌人而又光芒四射的嬴政則開始真正跨上歷史前臺,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歷史畫卷中當仁不讓的男一號。這一年嬴政25歲,呂不韋年近60.回望呂不韋的一生,波蕩起伏,讓人或悲或嘆不一而足,然而追本溯源,一切的一切,卻都來自于幾十年前邯鄲城里的那次偶然相遇。
(1)陽翟大賈
《史記.呂不韋列傳》中說: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呂不韋初次登上歷史舞臺,即以“陽翟大賈,家累千金”的豪華面目出現。但是對于他的童年,他的過往,他的朋友,幾乎云山霧罩,一片朦朧。
呂不韋的出生年月如今已不可確知( 一說BC292年,一說BC290年,一說BC284年《呂不韋評傳》,今采BC292年),呂不韋成為家累千金的陽翟大賈時年方幾何也無法考據,然而,可以知道的是,呂不韋并不是陽翟(今河南禹縣)人,而是河南濮陽人。從后來呂不韋發現了奇貨可居的贏異人,決心進行政治投資卻專門趕回濮陽和父親商討一事看,呂不韋的父親當也是經商多時,而且深得呂不韋的尊重。所以,算起來呂家也是商賈世家(至少兩代),年輕的呂不韋只是接過父親手里的大旗,繼續在商海中沉浮而已。
濮陽在戰國后期屬衛國。衛國是西周初期王室“大封諸姬,以為屏藩”時冊封的一個諸侯國,實力強大,然而經歷了幾百年的腐蝕和消磨,曾經睥睨一方的大衛國到底禁不住歲月的無情,慢慢走向沒落。史書記載,到41代國君在位的時候,衛侯自貶為衛嗣君,國境也只剩下濮陽一地,名存實亡,在愈演愈烈的戰國風云中搖搖欲墜,朝不保夕。
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呂父對祖國的衰落,和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有何表示,但當他年老力衰,把家族產業傳于兒子呂不韋之手后,這位年輕后生卻做出了一個讓老父當時詫異不久驚嘆的決定:離開濮陽,遷到韓國的舊都陽翟,以尋求更好的發展。用今天的話講,呂不韋經過慎重考察,將公司總部建在了距離家鄉300公里外的韓國陽翟。有時候,一個人的眼光和決斷遠勝于智慧,果然,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后,呂家的事業風生水起,而呂不韋的資產迅速膨脹,雖然可能算不上天下豪富,至少在陽翟一地,也是一頭不可小覷的商業巨鱷。
呂不韋到底經營何種生意,歷史無任何記載,司馬遷用了簡單的六個字一帶而過:往來販賤賣貴。想來,呂不韋當是進行跨國貿易。經營什么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何經營,沒本事,印鈔票也會破產,有能力,賣餅即能致富。而在農為國之本,商為世之末的總體大環境下,呂不韋的發家史無疑是個人能力的最好證明。無論從今日的現實經驗,還是從古代典籍中,我們總是可以屢試不爽地發現:一個冒尖的商人背后總是站著為數眾多的下流政客,商業總是和骯臟政治糾纏曖昧欲說還休。【不明所以者,建議去最看奧斯卡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沒有理由表明,呂不韋能夠出污泥而不染,干干凈凈地做生意。因為現實的情況是,如果干干凈凈,臉白唇紅,那他呂不韋就沒生意可做。這段往來經商同時也是和各地三教九流侵潤的經歷,對呂不韋的心理影響無疑是巨大的,而且隨著財富的增多,這種影響越來越來不安分。如果說,以前求富可能是呂不韋奮斗的最大動力,可是如今他家累千金,基本上世間所有能用錢買到的東西,對他也就是動動指頭的事兒,求富的推動力明顯衰退。雖說富可富,非常富,然而呂不韋發現,錢財雖重,但和某呼風喚雨,高高在上的權勢比起來,還是會讓他生出一種小巫大巫鞭長莫及的無奈。一句話,呂不韋如今是富而不貴,千萬金錢抵不過朝廷的一張文書。在商人地位整體低下的戰國時代,即便呂不韋在商人階層中數一數二,可畢竟抗爭不了時代精神,這種“賤人”的標簽如影隨形,即便沒能給呂不韋的強大內心投下些許陰影,那么在和達官貴人交往的過程中,他的內心是否會生出一種欣羨?畢竟人類是因為缺乏,所以才生出渴望。
我們知道,自人類誕生之日,血統就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從西周開始,由天子到諸侯,從諸侯到卿相,血統幻化成一條條堅韌的鋼絲繩,貫穿上下家國,維持著社會的穩定運作。然而,世界的改變終究不以君王意志為轉移,在春秋300年強凌弱,眾暴寡的殘酷殺伐中,這些傳承已久頂著貴族頭銜的子弟卻被證明為一個個酒囊飯袋,成了國家的毒瘤。所以當歷史的車輪駛入戰國,變法革新成了天下明君賢臣的共識,先有魏國李悝變法于魏,后又吳起革新于楚,而在各國變法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廢除傳承已久的世卿世祿制。以前,個人地位的流向是條單行道,隨著時光的流逝,君可以降為諸侯,諸侯可以貶為大夫,大夫可以淪為庶人,但一般情況下(戰爭屬于非常態),庶人卻沒有機會沖破傳統觀念的綁縛,往上發展。然而,到戰國時,地位的流向變成了雙行道,山上的人可以掉下來,山下的人也可以攀上山頭。單單從這個方面來說,《詩經》里那句“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感嘆,確是無比精準貼切。
身處這個時代的呂不韋,作為商人,不可能沒聽過陶朱公范蠡,也不可能沒聽過后來被稱為商業之祖的白圭。或許如今他早已雄心勃勃地做好了向兩位前輩致敬的準備,通過自己的努力來一次華麗轉身,然而,不得不說,因為血統的低賤,他缺少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