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善與惡,孟子的性善論與荀子的性惡論,其實并非水火不容的敵對之論,兩者的出發點不同,歸宿卻一樣。孟子覺得孝敬自己的老人是性善,要把這種善發揚光大,也能孝敬別人的老人,這是褒善揚善。荀子說,有兄弟要分資產,假如順著他們的本性,都喜好利益而圖謀得到,兄弟之間就勢必為爭奪資產而相互拂逆,難道不能讓兄弟相互辭讓嗎?能!所以,荀子提出了“化性起偽”的觀點,他主張改造先天的本性,興起后天的人為?;旱谋拘裕霌P善的表現,該怎么去“偽”呢?“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保ā盾髯?性惡》)簡而言之,禮儀法度四個字,這是起偽的核心內容。荀子去惡揚善,與孟子褒善揚善殊途同歸。
孟子(約BC372年-約BC289年),荀子(約BC313年-BC238年),孟子死的時候,荀子24歲,徐復觀先生懷疑荀子不曾看到過《孟子》一書。此處且不論這一懷疑之是否,也不論荀孟之對錯,可以肯定的是,孟子沒有機會反駁荀子,權且把孟子當作一個假想敵,來看看討論善惡問題的理路。
《荀子?性惡》的基本觀點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的本性是惡的,那些善的表現,是人們后天的作為。所以,荀子提出了“化性起偽”的觀點,他主張改造先天的本性,興起后天的人為。那么,化去惡的本性,弘揚善的表現,該怎樣去“偽”呢?“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荀子?性惡》)簡而言之,禮儀法度四個字,這是起偽的核心內容。
荀子立論的基礎,乃“人之性惡。”且看他是怎樣說道“性惡”的,引文皆出于《荀子?性惡》,不再注明。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
這段話是綱要性的,荀子的文章在諸子中是最長的,洋洋灑灑,難免有重復啰嗦,這里的三個節點差不多可以涵蓋其論證思路。首先,“生而有”,荀子認為性是先天的,與生俱來: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
他不但確認,本性是自然生成的,而且強調,本性既不能學到,也不能通過做去得到,它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正因為是天生的,所以人人一樣,于是得出其著名的觀點:
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
不同的只是后天的人為,這是荀子化性起偽的理論基礎。
其次,“順是”,由著性子,放縱性情,肆意妄為,這是一切惡果的根由。
所賤于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
順性情已經是后天的態度了,這正是“起偽”的直接原因,因為“順是”后果惡劣,所以要“起偽”。荀子難得假設一個兄弟分財產的例子來說明:
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有弟兄資財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拂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
第三,性惡的內容:好利,嫉惡,耳目之欲、好聲色。恐怕先得討論一下什么叫“性”。《中庸》說,天命之謂性。董仲舒說,性者,生之質也。質樸之謂性。朱熹說,性即理。也巧了,這三個說法,似乎正好瞄準了三個角度:天命,是天注定,命中自有,先天的,講的是性的來歷;質,強調的是性的內在特征,是根本性的;理,說明性的外在表現,合于理義。不過,天命也罷,質也罷,理也罷,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所以無論如何討論,都難著邊際。因此,總得找外在的東西。利與義相對,屬于道德的范疇,“好利”,具有道德性;嫉妒與憎惡,屬于性格的范疇,“嫉惡”具有性格傾向,性格是本性外在表現的典型特征;耳目之欲、好聲色,既有生理性,又有情感態度。拿什么東西來解釋“性”,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荀子幾句話就涉及道德、性格、生理、情感四個方面??梢钥隙ǖ氖?,性,需要借助其外在表現來認識。好,是一種性,好義還是好利,反映著性之善惡。問題變得深刻起來,“好”作為一種性,如果剝離掉外在義利,將它懸置起來,該當如何?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痹唬喝羰莿t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
孟子認為,性本善,之所以惡,是因為喪失了本性。也就是說,善是本性,喪失了本性就是丟了善,于是成了惡,非善即惡。善是本性,那么,惡是什么呢?惡是不是本性呢?為什么丟了善就成了惡呢?這些問題是此處引申出來的,懂孟子的人或可解答。此處擱置。只看跟荀子的關聯。
荀子不同意孟子的觀點,他弄出了兩個東西:樸和資。應該是本性中的因素,一般翻譯:樸,素質;資,材料。顯然是不痛不癢的,不過也無關緊要。樸和資是本性,是第三方,既非善又非惡。這就有別于孟子的性本善。它是一種容器,離開了它,善就無處安放,不離其樸就顯得美,不離其資就顯出利,這就是性善。資樸跟美的關系,心意跟善的關系,就好像可以看見東西的“明”(好視力)不離開眼睛,可以聽清聲音的“聰”(好聽力)不離開耳朵一樣。這是荀子用類推法在說理:目-明,耳-聰;樸-美,資-利(資樸-美,心意-善)。四者擁有同樣的關系,人的身體有了眼睛和耳朵這樣的器官,才有視力和聽力,人的本性有了樸和資這樣的稟賦,才有美和利這樣的品性。本來道理講得很順的,冷不丁卻冒出個“心意”來,不知如何是好,擱置,擱置!
著眼于第三方,人的本性當中有樸和資,它沒有善惡,只是像眼和耳這些器官擁有看和聽的官能一樣,樸和資可以容納美和利,進而顯示善。一旦離其樸,離其資,就失喪了接收美和利的條件,善就無所依托,遂生惡。不妨把這個看作荀子人性結構的一個模型。至于為什么會生而離其樸,離其資,未見荀子有過論述。這大概是性之本善本惡爭執不休的一個理論盲點?;蛘哒f這是一個無法企及的空洞?
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矣。
在抽象的高地超越了一番,就掉頭向下,荀子區分善惡的方法是,以結果來反觀。正理平治也,治世之象為善;偏險悖亂也,亂世之象為惡。這是天下的善惡觀,視野宏大。
一涉及到人的具體內容,性的話題就生動活潑起來。
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
若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出現了“情性”一詞,說明荀子是“緣情釋性”。“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性表現為情,不需刻意作為,是一觸即發自然而然的。
夫薄愿厚,惡愿美,狹愿廣,貧愿富,賤愿貴,茍無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財,貴而不愿埶,茍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
愿,是欲望。茍無、茍有,是兩個假設:如果本身不具備的,必然要向外追求;如果它本身就具備的,必定不會再向外去追求。兩個“必”把問題絕對化了。特別是后一個,欲望是無止境的,欲壑難填欲海無邊啊。荀子無非是想說明,人們之所以想為善,正是因為本性惡。
今當試去君上之埶,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荀子反復論述,因為人性惡,所以要起偽,用禮儀法度使人變善。這里又假設,如果去掉禮儀法度,再來看天下,頃刻之間就會一片亂象。不起偽,必惡,故,其善者偽也。偽,無非就是八個字:禮儀法度,刑罰之禁。
余論:
斯密的《國富論》建基于人的自私自利之上。人性都是貪婪自私的,在有法律保障的前提下,個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結果就是整個社會福利的最大化。斯密的這一思想源自孟德維爾,孟德維爾認為,邪惡是社會的堅實基礎,他說:
人類天生追求友誼的品性和仁愛的熱情也好,人依靠理性與自我克制所能獲得的真正美德也罷,這些皆非社會的基礎;相反,被我們稱做現世罪惡的東西,無論是人類的惡德還是大自然中的罪惡,才是使人類成為社會性動物的重大根源,才是一切貿易及各行各業的堅實基礎、生命與依托,概莫能外;因此,我們必須將它們視為一切藝術與科學的真正起源;一旦惡德不復存在,社會即使不馬上解體,亦必定會變得一團糟。([荷]貝爾納德·孟德維爾.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235.)
孟德維爾的社會發展模型是:邪惡——私利——公益。就是說,各人出于利己的動機和目的,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而人人追求自己的利益,結果促進了社會的利益。因此,賴以生存的社會秩序來自于純利己主義動機的自發行為;既不需要政府的管理,也不需要利他主義的個人行為。
正視人的私欲,尊重人的私權,以此作為構建社會秩序的基礎,從而成就了今天的西方社會,這無疑有其合理性。特別是在一國之內,公民認同,法律公平的條件下,以強制衡的方式,實現社會穩定有序。然而,過分地鼓勵私欲的惡性膨脹,以至于把掠奪作為合理的東西加以贊美,并轉化為國家意志,實施對他國的侵略掠奪,導致殖民主義泛濫,戰爭不斷,武斷地說,一戰、二戰皆導源于此,恐怕也不為過。
私欲的惡性膨脹便是強盜,便是掠奪。西方世界靠掠奪致富,建立強勢金融體系,意欲坐收漁利。中國有古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地球上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仿照西方的理論,對西方社會做一次八國聯軍式的掠奪,擊潰其金融體系,然后建立一種反制的金融體系,或者創新一種別的什么控制體系。西方者,以為如何?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四句教”,被稱為王陽明心學的最高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