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濁酒青檀,諸雁北飛,吾今孑然一身君知否。黃昏古琴,清風無意翩躚,皎冷月影恰似汝,然,朱顏改。
一
都城的臨江酒樓今日開張,門口除幾掛喜慶的紅燈籠外,更有幸得當朝太子及王謝二家公子題詞。一時間各家門客爭相踏門而入,生意興隆。
只是蜂擁而至的客人均被安排在一二樓層,這么一來,倒顯得頂樓的雅間有些空曠。
“這地方也沒太子說的那么獨一無二嘛,也就是位置好些。你我在城南的莊子還有幾處空閑,景色比這兒要好,調出來整修一番,豈不引得諸路書生學子競相追捧?”
“老六,”對面的藍衫男子放下手中瓷杯斜睨他一眼,語氣暗含警示,“在都城這么多年還學不會謹言慎行?你我這微薄名聲,又怎能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論。”
“你倒是拒絕的徹底,”謝昀逸知曉他心中所想,乖乖落座不再與他爭辯,話題也隨即引向另一方,“萱妃娘娘下月生辰,你可準備好禮物了?分享一下。”
“并不打算出席。”
“不打算?那派往王府的帖子上明明寫得……”
“寫得如何?”王俊凱瞇了瞇眼,不等他開口便打斷,“王家兒郎個個名聲在外,我尚未功名加身,由幾位兄長代我去又有何不可。”
“你怎會不明白這宴會的用意,萱妃那是……”
“是什么?”王俊凱毫不在意地抿了口茶,“只要圣旨不至我府,裝傻充愣我還扮得。”
“端陽公主差在哪里,你總是對人家不理不睬。”
“你心疼?”
“……你就會倒打一耙,我此刻明明是為你著急。盡管你仁慈良善不忍出手,可王家剩下的幾位公子才不會輕易消停。要是我們背靠萱妃這棵大樹,短時間內也不必明槍暗箭的防著了。”
“仁慈良善?”他瓷杯嘴邊一抵,嗤笑道,“什么時候我在你心里的評價變得如此之高?這類新鮮詞語聽起來怪嚇人的。”
“……狼心狗肺。”謝昀逸見他找錯了重點有些氣惱,卻不好再提起,嫌棄地斥了他一句,便又恢復了之前風度翩翩的樣子。
這人偽裝的技巧王俊凱看得多了,也沒什么反應,倒是嚇到了一旁上菜的小二。
只是臨江酒樓算是太子一手建立的產業,手下的心理素質自然不賴。不消片刻那小二便面色如常,規矩地遞上瓷盤后彎了腰準備離開。
“慢著,”王俊凱呵住正欲下樓的小二詢問道,“桂花釀可還有剩余?”
這酒是臨江的招牌,味偏清雅,少了幾分辛辣。酒樓開張之前他在太子那里嘗過一次,十分喜愛,也是他今日來這兒的主要目的。
“就說你怎么會突然約我過來捧場,真是嗜酒如命。”
“總比你沒追求要好。”王俊凱不客氣地反駁。
小二以為兩人又要爭吵起來,連忙開口道:“公子要酒自然是有的,小人等會便給您送來。”
“再替我準備兩壇包好,祖父也該嘗嘗今年的新酒了。”王俊凱想了想又吩咐道。
“好嘞,您稍等片刻。”小二應聲后便迅速消失在樓梯間。
“誒!師兄你看,城門口是不是又有新鮮事了?百姓們怎么都往一起湊啊?”謝昀逸覺得無聊四處亂看,沒想到還真發現了些感興趣的。
“紅白喜事珍奇物,不出這三點。”王俊凱眼皮都沒抬,顯然是沒什么興趣。
“你又知道了。”謝昀逸陰陽怪氣地埋汰一句,眼神卻不離那擁擠的城門。
“不是我說你,謝家的藥鋪、米鋪,都等著你謝六爺這尊大佛查賬,你倒好,天天不務正業,盡看些嘩眾取寵的小把戲。”
“師兄不也一樣,手頭上的事務都丟給自家大哥,自己卻落得一身清閑,咱倆半斤八兩,誰也別嫌棄誰,”謝昀逸越瞅越好奇,指了指窗外對王俊凱道,“我下去看看。”
“嗯,別靠的太近。”王俊凱提醒。
“知道了。”謝昀逸得意地沖他眨眨眼,腳尖一點就踩上了屋頂。
大驪建都四十余載,居華夏肥沃之地。而當今皇帝執政有方,又無戰亂影響,百姓生活富庶,安居樂業。
王謝二家因世家積淀,富甲一方,扼住皇族經濟命脈,涵蓋衣食住行各個方面的產業,與王朝命數息息相關。
世人皆知,王謝二家的三公子和六公子幼時結識,關系極好,且師承同門,拜于九峰山逍遙道長門下學習技藝。
兩人俊朗不凡,風度翩翩,才藝上乘,風頭甚至一度蓋過自家候選家主。人們那時都以為,若兩人學成歸來,王謝兩族便會易主。
可惜這王家老三是個不戀權術的,管理手段沒有,人際關系也處理的亂七八糟。現任家主王進恨鐵不成鋼,這家族事務的交接便也不了了之。
“少爺,我們什么時辰回府?老太爺該著急了。”
王俊凱卻像沒聽到書童的催促般,夾菜時也慢條斯理,活像一幅畫。
“少爺……”
“急什么。”他皺了眉有些不耐。
“今日府中的客人都是奔著您來的,要是您不回去,這……”小書童為難地眨巴眼,怎么看怎么委屈。
“詩會本就是祖父的意思,既然他愿意一手操辦,我這個空有頭銜的邀請人,不出現也罷。”
王俊凱清楚王進為他舉辦詩會的目的,無非就是讓他多熟悉官場的人,來年考取功名會有作用,正因如此他才不會去。那群只知附庸風雅的文人,他根本不稀罕。
“可……”
“回來了,”沒再給書童說話的機會,王俊凱突然淺笑道,“探聽到什么機密沒有?”
謝昀逸下一瞬就落了座,鬢角落雨微濕,卻不顯狼狽,話里透著小小的激動:“是個稀罕玩意兒!”
“喲,能讓你這么感興趣,怕是個相當棘手的東西。”王俊凱趁機調侃。
“師兄可記得雪域極為珍貴的雪狼?”
“記得,”王俊凱點點頭,“這里可離雪域萬千里遠,你別告訴我你在都城看到了。”
“所以才說是個稀罕玩意兒,”謝昀逸看到他詫異的表情更是激動,挑了挑眉故意吊他胃口,“更離譜的還在后面。”
“什么?”
“馴服那只雪狼的,可是個小孩。”
二
“如何?我說的沒錯吧。”謝昀逸湊近了些,指著人群中被圍困的那個紅衣少年說道。
“看樣子年歲尚小,還未弱冠。”王俊凱隔開他正欲靠近的腦袋,仔細地觀看著不遠處的鬧劇。
“我們什么時候下去?”
“在屋頂上看不是更有意思?”
下面湊熱鬧的人多,推推搡搡地太擁擠,還不如坐在這兒看得清楚。
“離得這么遠,你能看清那小子的相貌?我可不信。”
“原來你在意的是相貌,”王俊凱輕笑,打趣地瞥他一眼,“沒看出來,老六還有這般愛好。”
“……不與你說了,我先下去看個仔細。”
謝昀逸方才便無比好奇這小孩的長相,卻被王俊凱拉著坐在屋頂吹了半天的冷風,真是浪費時間。
“也太沒耐心了。”
王俊凱評價一句,略帶厭嫌地搖了搖頭,隨即也跟著飛身下去,只不過他的目標,卻是小孩懷里還未足月的雪狼。
雪狼族群獨居雪域,極難馴養。從來與人為敵,兇狠無比。但卻價值連城,渾身為寶,尤其是那雙眼睛,若能得來入藥,可助絕癥之人脫胎換骨,仿若重生。他之前尋遍大驪十六城都沒有找到,今日卻偏偏撞上,想來也是緣分。
“你看,是王謝家的公子!”
“是啊,此等功夫真是少見!”
兩人平日常常在外閑逛,那張俊秀的面容早已被都城百姓記了個徹底。博學多識與人友善,再加上出手大方,兩人一出現便是眾人關注的焦點。因知曉王俊凱不喜擁擠,湊熱鬧的人群竟自主散開,不一會就在旁側圍起了人墻。
“魅力不減啊,”謝昀逸撞了撞王俊凱,出聲調侃道,“不是上面風景更好嗎?”
“好奇。”
王俊凱簡潔地回他兩字,目光直接落在那少年身上,卻在看清那人相貌時第一次愣了神。
正中站立的小孩見他靠近,下意識地后退幾步。一襲紅衣似火,映得那精致面容瑩白奪目。一雙眸燦若星辰,似琉璃珠般清澈透亮,此刻正警惕地盯著他看。形狀好看的唇輕抿,表情倔強。
“你又是誰!”
男孩的聲線與那雙琉璃眼相差無二,惹得王俊凱鬼使神差地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
“我為何要告知你,”少年皺著眉道,“此處可是大驪都城?”
“我為何要告知你?”王俊凱將少年的話原封不動地還回去,看著他吃癟的樣子忍不住勾起唇輕笑,“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走吧。”
“我不跟你走,你看起來不像個好人。”少年半是猶豫地吐著字,眼里的警惕一絲未卸。
“喲,王大公子的魅力失效了。”謝昀逸站在他身后不怕死地挑釁,心里不禁對這個初次謀面的小子豎起大拇指。
真的勇士。
“那兒有處茶樓,我們坐著說如何?”王俊凱不理會謝昀逸的嘰嘰喳喳,伸出手繼續誘拐這小少年。
“他們叫你王家公子,你認識王進嗎?”少年抬眸問道。
“師兄,這小子來頭不小,還認識你祖父呢。”謝昀逸湊到王俊凱身邊耳語,眼眸則是一直盯著那紅衣少年。
“那是我祖父,”王俊凱看到他懷中的雪狼嗚咽一聲,試探性地往前兩步問道,“你懷里的是?”
少年瞥見他動作,隨即利落地展開衣袖護住幼狼,表情冷淡:“沒什么。”
顯然是不愿透露分毫。
王俊凱只得悻悻地縮了手,面上卻無半分尷尬,儀態瀟灑:“既是祖父的座上客,三郎自然不敢怠慢。”
“你當真要帶這小子入府?”謝昀逸察覺到他意圖,眸中玩味撤下,警惕地提醒,“家主名號誰人不知,若是那居心叵測之輩豈不引狼入室。”
“狼,只有目的達成,方能現出原形。”王俊凱意有所指,眼尾上挑,饒有興味地望著正中神情未改的少年,笑意不達眼底。
他倒要看看,這突然送上門的稀罕之物,究竟何人派來,又有何目的。
“路盡頭處便是我王家府邸,祖父此刻大約仍在會客,小兄弟需在廳里等待些時辰。”王俊凱解釋道。
他步伐本就不快,為了陪同那少年更是放慢幾許,舉手投足之間,頗有幾番主家的儒雅風韻。
“嗯。”
少年的警惕隱在眸之深處,沒有絲毫懈怠。
此人他看不透,還是避開為好。
誰料未曾抵達府門,王俊凱便被王進派來望風的四五個小廝架住。幾個人動作行云流水,偏又強硬,容不得他反抗。
“三少爺請速速進房更衣,老太爺和幾位貴客還在花廳等您。”
站在最前的是王進貼身侍從,現為府內大管家,掌管重要事務。他說起話來抑揚頓挫,俯首半躬,面上一派謙和,卻不會落了氣勢。
“可有宮里的人?”
“小人不知。”大管家并未誑語,貴客臨門,他們這等下人還不夠資格上前瞻仰。
“罷了,”王俊凱見問不出重要的,抵御的力道也放輕了些,隨后斜指著立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少年,緩聲朝自己的書童吩咐道,“這是祖父與我的貴客,好生伺候著。”
“是,少爺。”
書童戰戰兢兢地應下,待王俊凱離開后才引那紅衣少年去偏廳等候,低眉頷首,好一副恭敬的模樣。
“公子平日喜飲何類茶茗,小人這便去取來。”
“不必。”少年自然落座,就勢攬住懷中不停亂動的小東西,清洌如泉的聲線透著幾分疏離。
“如此,小人便先行退下。公子若有需要,喚一聲即可。”雖有這話,書童也不敢有絲毫怠慢。他應聲后只是走遠幾步,隨后立在院門口,靜等少年吩咐。
他自懂事起便一直跟在王俊凱身邊服侍,平日見過的大家公子著實不少,但這般讓三少爺在意的,除謝家六郎外,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還是頭一個。
三
“祖父這是何意?”王俊凱看著廳中端坐著一名嬌滴滴的女子,心里升起陣陣厭煩。
“你這不懂事的,”王進嗔他一眼,“周家小姐可在府上等你半天了,說是有一組詩文想與你請教。”
“小生粗鄙,不理詩文。”王俊凱想也不想便擺手拒絕道,模樣頑劣。
“你!”
“您若無正事,孫兒就先退下了。”
周清影自是知曉王俊凱有意無視,氣得直絞緊手里的一方錦帕,面上卻仍要盈著笑臉寒暄。
“叨擾三公子。”
哪知王俊凱連句客套都沒有,自顧自拂了袖便離開花廳。
剩余一眾文人墨客被他這肆意態度驚到,紛紛抬了眼偷偷摸摸打量那周小姐的表情。
周家名門望族,資產雖不及王家豐厚,卻也是大驪舉足輕重的商行之一,此時王三公子這樣得罪,今后雙方的合作怕是黃了。難為王進,年近七旬,仍要為后輩的錯誤賠罪。
“今日是我王家招待不周,諸位多多海涵。”王進瞇著眼,精神矍鑠。雖說是賠禮,那凌厲的眼光卻不停投向坐席間幾位等著看王家笑話的書生,話里的威脅令人不寒而栗。
“哪里哪里,”被注視的均是垂眸抬手,心間后怕,“吾輩叨擾老太爺才是。”
王進滿意地露出一絲笑容,隨即詢問左右:“廳里諸位的禮品可準備好了?”
“回老太爺,都準備好了。”回話的是之前帶王俊凱過來的大管家。
“嗯,那就由你安排吧。”
“是,”大管家領命后并未迅速離去,待廳內書生都撤席之后,才恭恭敬敬道一句,“三少爺領來的人在夏秋院。”
“嗯,”王進面色不善,沉聲道,“他還長本事了,外面不知底細的人也往回帶。陳林,你隨我去瞧上一瞧。”
“是。”
大管家俯首應和,隨即安排兩名小廝按照禮單上所寫分發物品,低聲吩咐:“周家今日受了委屈,你們將庫房里的白玉瓷瓶贈予周大小姐,客氣些。”
“是,大管家。”
“老太爺,都安排好了。”他俯首遞話。
“嗯,走吧。”
王進由陳林攙扶著直起身,這才緩步向那夏秋院走去。
“少爺。”
書童遠遠地就看到了王俊凱今日所著的錦藍衣衫,十分恭敬地喚他,待他進了院門才向他指明少年落座的偏廳。
“后廚新做了幾類點心,你去取些過來,”王俊凱吩咐道,“還有那桂花釀,晚些時候送至陳林處,他知道該如何處理。”
“是,少爺。”書童規規矩矩地應聲。
王俊凱沒再言語,打發了書童便獨自一人往偏廳走去。
他擅長輕功,落腳無聲。只是此刻他剛一踏上偏廳的臺階,那紅衣少年便已察覺到動靜回過頭來,一雙墨黑的瞳仁直直地凝視著他,不帶半份情感。
“小七沒上茶?”
注意到少年身旁的雕花方桌上空無一物,王俊凱不由得提高聲線,語氣里帶了微怒。
“我不擅飲茶。”紅衣少年輕聲解釋,懷里的雪狼也跟著嗚咽一聲。
“那也該取些水來。不然無意間傳了出去,旁的人還以為我王家毫無待客之禮。”王俊凱故作發怒,實則卻是在細細打量少年的神情。
他似乎不知如何應對這情況,表情帶些無奈,猶豫了半天才解釋道:“我只是來談些事情,不會久坐。招待客人用的餐食茶水,都不必浪費。”
“既然你不愿,那我也不便勉強,”王俊凱輕笑一聲緩和了神色,“不知該如何稱呼?”
“啊?”少年抬起頭一臉迷茫。
“還未請教小兄弟名號。”王俊凱單單抱著拳行個虛禮,眸中的色彩看不真切。
“我……”
“這就是你說的貴客?”
“祖父,”王俊凱聽到長者聲音,迅速揚了眉起身,十分恭敬地將老人迎上主座。笑容綻在嘴角,奪目如常,“這位小兄弟要來府內拜會您。”
“哦?原是來找老夫的?”
王進話音未落,一雙深邃的眼已將面前的小人看了個完全,包括那孩子懷里臥著的雪狼。他眼里精光一現,隨即又匆匆隱去,沒了蹤影。
看來他孫子撿了個寶啊。
“您就是王進?”少年直截了當地發問,顧不得恭敬,措辭里帶些急切。
“老夫的確單名一個進字,只是不知小兄弟從何知曉。”王進捻了把胡須,眼神落在少年身上滿是探究。
“師傅說您見了信物就會明白。”
語罷,他即從懷里摸出一只細長的玉笛遞給王進,通體潔白,隱隱帶著幾線碧綠色澤。那笛尾處還懸一顆精致打磨的玉骰,做工巧妙,紋路清晰。
王進的臉色自看到少年的物件時迅速一變,忍不住驚呵。
“陳林,掩門!”
“是。”
大管家意會,應了一聲便離開偏廳。他隨手帶上了門,之后便留在門口把守。
“小子,舒磬山顏羽道長是你什么人?”
“顏羽是我師傅。”少年眉眼清冷,澄澈如雪。
那信物一出,少年的一番話王進便已信了七八分,這才將視線重新落在那玉笛上,神色懷念:“老夫都有許多年沒見過這物事了。”
“師傅給您寫了信。”
“當年寒霜一別,二十載有余。本以為不會再見,卻沒成想,有生之年仍能得到這怪東西只言片語,實乃幸事啊。”
王進看著信箋上熟悉的字體落款,凹陷的眼眶早已含淚。話里的不舍和思念幾度拉扯,終究將那微黃的紙頁洇濕。
王俊凱不知這進府的小子何等來歷,竟能惹得一向冷清的祖父頻頻落淚。可他笑容一展便隱了心下探究,上前體貼地為祖父奉茶。借由那名義,悄悄混在聽得更為清晰的地方。
“他近來可好?”認清身份,王進看人便自顧自帶了憐愛,緩緩詢問道。
“年前師傅醉酒,引得大病一場,此番調養得當,雖不若從前,元氣也算是恢復了些。”他微微頷首解釋,一雙杏眸不卑不亢,顯出些冷情。
“可是那梅花盛開之日病的?”
少年驚奇老人只需寥寥數句即可猜得準確,定是萬分熟悉師傅之人,面上不由得一暖。
“是,師傅院內散種幾株梅花,每年都要在那時獨酌清酒,不許我打擾。”
“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沒能走出來。”王進長嘆一聲,心下更對這少年疼惜,“如此倒是辛苦你了,常伴那人左右,受了不少委屈吧。”
老友脾氣古怪,這孩子又如此寡言少語,想必日子不甚好過。
“師傅帶我上山,為我續命,又悉心教導,已是天大的福澤,并無半分苦澀,”少年停頓片刻,眉間涌上悲涼,“然師傅福比紙薄,整日心事重重,憂愁不寐,身體大不如前。”
“好孩子啊。”
王進被這一番話念得老淚縱橫,想起老友的凄慘遭遇,心里針扎一樣的疼。
他抬手讓少年過來他身側,眉目慈祥:“可有名號?”
“師傅喚我源源。”
一句話似是問到少年痛處,他眼神也跟著黯淡了些。
王進知曉其中仍有故事,只是這揭人傷疤的行為他老頭子可做不來。
少年眉清目秀面容精致,身量卻細瘦,想必此來都城艱難萬分。看著與老三年歲相仿,又是老友之徒,干脆認了干孫,多加照拂,也算是對得起那人。
心下有了考量,王進眸光再暖幾度,稱謂也變化,柔聲道:“我與你師傅忘年之交,他托我辦的事我自會放在心上。”
“多謝您。”少年抱拳行禮,一招一式十分端正。
“只是此事須得多方考慮,你且在我府內安心住下。最多不及一月光景,”王進瞄了眼仍立在身側偷偷打聽的王俊凱,輕咳提醒,“由老三伴你,正好也治了他成天外出的毛病。”
“……我一人即可。”
他獨居慣了,不甚與人相處,而這王家三爺并不似表面這般無害,方才在城門口,他可盯著自己的狼崽看了半晌。就算進了府內,他話里也全是探究,隱藏極深。
可這要求又是師傅的好友提出,長輩為尊,他著實有些為難。
“遠道而來即是客,”王俊凱絲毫不理少年眼里的防備,也將剛剛祖父話里的嫌棄徹底無視,笑眼盈盈,“祖父放心,此番定會好好招待這小兄弟。”
“你還算上道,”王進輕哼一聲,面朝少年時又緩了聲色,“源源今后便在這夏秋院住下,吃穿用度均與老三無二。”
“這不可……”
少年拒絕的話還未出口,王進便橫眉打斷,眼神卻是向著門外的大管家,朗聲道:“是他的徒弟,便是老夫的親孫子!誰人若敢胡言亂語,叫他直接來老夫面前理論!”
言罷,他輕柔地撫上少年額首,笑意融在嘴角。
顏羽,老夫能做的,只剩有生之年替你護這孩子周全了。
“此刻起,你喚王源,永是我王家子孫。”
四
“于是,那小子落腳師兄院內了?”謝昀逸朝嘴里扔了瓣橘子,面上帶些調侃。
誰人不知王家三少最喜干凈,此刻有人登堂入室,定是要發脾氣的。
“未嘗不可,”王俊凱挑了挑眉,似乎并不介意與他相處,眸里含了興味,“老六,這少年身上迷霧重重,有趣的緊。”
“我只記得萱妃生辰在即,你可別整什么幺蛾子,還要拖累著我。”謝昀逸雖惦記那少年懷里的雪狼,卻也知輕重緩急,見王俊凱一臉探究,忍不住提醒道。
“我從未瞧過祖父有那般神色。”王俊凱像是不曾聽到好友言語,自顧自思考著。
“想來也是十分重要的人物。那日會晤,祖父未曾直接提到那人境況半分,均是些拐彎抹角的客套話。不然就混了暗語,一字一句我都聽的云里霧里,單一名號,實在是查不出什么。”
“何不去問問那少年,此刻不是成你家小少爺了嗎?”
“他這兩天閉門不見,過的比我還要孤傲些,實在是找不出話題引他興致。”王俊凱展開手里的紙扇隨意輕搖,似是在獨自冥想,可這話里又偏偏夾雜幾分詢問。
“師兄也會沒轍?”謝昀逸嘚瑟地湊上前支招,“琴棋書畫邀請一遭,得了王家的面子,他總會出來陪著的。”
“這步棋是否會顯得我沒臉沒皮?”王俊凱心里已拿定主意,面上卻仍要裝作猶豫。
謝昀逸看清他想法,笑嚷道:“本就是無恥之徒,何必往自己臉上貼金。”
“外頭那名聲,我王老三可是跟你謝六爺掛一起。”
“這時候想起我了?”
“我們何時不是一條線上的了?你若要先行離去也得告訴我,”王俊凱凝眸道,“不然這只余一人獨坐的長凳,我遲早也會翻了過去。”
見他意有所指,話分兩層,謝昀逸也學他般凝了眸色,緩聲道:“無妨,在師兄跌落之前,老六會留在那凳上撈你一把。”
“如此倒要多謝老六了。”他頓了頓,笑而不語。
“好說好說,”謝昀逸放松了半邊身子靠在榻上,眼眸里閃著光,“若你日子不太平,我,怕是也快了。”
王俊凱聽得謝昀逸建議,命書童端著棋盤尋至王源房外,也不敲門,落座在亭子里才扔了塊石頭過去,含著幾分挑釁。
是塊不大的石頭,卻帶了王俊凱手里七分力道,砸在那木制門栓上重重一聲。
“誰!”王源大喝,數秒之后人已落至院內。
“源源不必心慌,”王俊凱噙了笑意招手道,“為兄此番是來與你討教棋藝的。”
王源只瞥了眼那人手里的白玉棋子便冷了聲:“沒學過。”
王俊凱心下一喜,討好地湊上前:“為兄教你便是。”
“太麻煩。”
“為兄一點都不覺得麻煩。”王俊凱嬉笑著,完全不把王源的拒絕當回事。
“我是說,”王源極力平復怒氣,心中厭棄這人的糾纏,“你太麻煩。”
“……你這是,嫌棄為兄?”他一臉難以置信,捧著心口,表情說不出的難過委屈。
王源眼神一凜,卻仍舊垂首斂了眸,后退半步謙卑道。
“不敢。”
“源源,只是下盤棋你也不愿陪我?”
王源抬眼望去,便知此人的難過都是裝的,語氣又不客氣了些:“三少爺若是閑的發慌,可去其他房里找人陪同,我沒空。”
“源源,”王俊凱見機,迅速丟了手中棋子挑眉靠近,話里帶了詩意落在他耳畔,“你又說錯了,進了府,自然要喚為兄一聲三哥。”
哪知少年直接無視,抬了眉面無表情道:“失陪,三少爺自便。”
“小七啊,少爺這張臉為何沒用了?”王俊凱喃喃自語,看著快步進屋的挺直背影,眼里的玩味愈烈。
書童聽音擰眉,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半天方吐幾字:“小少爺也是精致好看的人,大抵是覺得少爺的顏色及不上吧。”
“哈哈,你這說辭倒還新鮮,”王俊凱勾唇淺笑,似是認可了他的解釋,“走,我們去祖父院里溜達一圈。”
有些事情,他也該旁敲側擊地問問。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
源源,為兄這就謹遵你命,去叨擾別人了。
“青天白日,你不睡到日上三竿,倒來我這院里奉茶?”王進抿了口瓷杯里的廬山云霧,一雙老眼閃著精光望向廳中正立的三孫子,“有所求?”
“祖父果然有大智慧,眼皮一眨便知老三肚內乾坤,”王俊凱奉承兩句,看老人緩了神色才勾起面上的委屈演戲,“老三領命去小弟房內,本是相邀下棋,誰知源源借口不擅棋道將老三攔在門外,老三心痛啊!”
“行了,”王進明白他所言真假參半,也不挑明,沉聲道,“說正題。”
“源源何等來歷?”王俊凱見祖父挑眉來看,絲毫不怯,迎著那目光恢復了以往的清冷,“老三得摸的清楚,方能對癥下藥。”
這招賣哭臉可是跟老六學的,百試不爽,再加上話里的一語三關,祖父不多時便會明白。
“罷了,你這小東西,腦子總是動得快,”王進笑罵道,“老夫講解給你聽,但在那之前,你須得答應老夫三件事。”
“別說三件,千件萬件,老三也替祖父成了。”王俊凱不遺余力地表達衷心,眸里的探究一閃而過。
祖父何曾要求他做事。看來這顏羽道長,比想象中還要牽涉地深些。
“其一,你不可再打那狼崽的主意。”
“祖父,那狼……”
“老夫知你是個孝順孩子,但生死有命,這是老夫的定數,逃不開。”王進拍了拍孫子的肩膀,話一出,臉上也蒼老幾許。
他何嘗不知老三的心意,只是人已殘燭,有些奇珍事物,還是不強求的罷。
“是,祖父。”
王俊凱垂眸應和,面上不顯,心里卻十分悲涼。
這諾大的府邸,親人無數,但他卻只掛心祖父和大哥兩人。此次本想借那狼眼為祖父續命,現在卻又得被迫斷了念想,真是不甘心。
“其二,我要你永生護那孩子周全,不擇手段。”王進安撫地拍拍他肩膀,想要體貼孫子,便換了自己的稱謂。
“是。”
“其三,今后府上動亂,你若有機會,多多留心你大哥,他這一生命苦,往日又待你不薄,終歸是我錯怪了他。”
王進說的隱晦,可王俊凱知曉,老人已將府內局勢看了個清楚。機會二字,看似逃脫內里,實則爭位而上。
祖父這,大概已將他老底摸得通透。
“祖父放心,大哥平日對老三多有照拂,未曾敢忘。”
“如此,那往事,我也可陪你說道說道了。”王進眉心一擰,似乎是想起了些不甚美好的過去。
五
王家家主立長立嫡,卻又需經歷多方考驗,如若通過,則可順利登上家主之位,旁戶年年朝貢,奉為尊者。可驅使五湖四海王姓族人,權利極大。
“我在最后一重考驗的道上遇見了顏羽,與他結識在舒磬山下。彼時他將將弱冠,而我長他十歲有余,遂作忘年交,攀談甚廣。”王進眸光一閃,似乎有些悲痛。
“我倆仿若知己,晝夜談論家國之道,經商之路。顏羽見解頗多,與我想法如出一轍,毫不相左。他閑云野鶴,不參朝政,又是俠義之士,我便在那酒樓中向他透露此行目的。”
“顏羽武藝高強,護我左右,不至十天我便解決了絆腳石,只需順利回城,便繼任家主。”
“我邀請他與我一同歸去,體會都城繁華盛景。他本無興趣,可礙不住心儀之人三五句嬌言,提了劍便隨我一起。”
“心儀之人?”王俊凱疑惑地重復道。
之前他們曾說,源源與他師傅顏羽互相陪伴,這心儀之人又從何而起?
他眉峰略皺,片刻之間便已明白:“此人才是故事的關鍵。”
“是啊,”王進粗糲的大手輕撫他墨發,感嘆道,“三個孫兒之中,只有你最像我。”
“老三可是祖父親手教導,自然和旁人不同。”他抬高嘴角輕笑,那笑容落在老人眼里,就像是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意氣風發,不由得柔軟了眉眼。
“顏羽與柳家千金柳蕓萱自幼相識,情比金堅,她不顧族人所言與他私定終身,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只不過,可惜了……”
“祖父你說柳……莫非那位是宮里萱……”
王俊凱聯想加推測,話音戛然而止,驚起一身冷汗。
女子身份落定,其中曲曲折折不言而喻。
“你都猜到了。”王進不予否定,平平淡淡一句,答案呼之欲出。
片刻后他又叮囑:“此事你一人知曉,萬不可信了旁人。”
“老三謹記。”王俊凱垂眸,掩住眼底疑惑。
“本以為他會一輩子孤獨長燈,沒想到上天也憐惜。那孩子雖冷情了些,心地卻是極好。這一趟趕來,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你私下里多多關照。”王進提起老友心間又是一酸,語氣遺憾。
“他匆匆趕來所為何事?”王俊凱尚有一事不明,抬了眉問道。
“顏羽忘不掉,想往宮里頭送信。”
“這……”
“我知此事不易,”王進安撫地拍他肩膀,“可他這么多年從未求過我,當年那事也是我的過錯。若不是我強求他二人隨我入都,此刻不會害得顏羽孤老終生。”
“可是祖父……”
“欠下的債,該去還了,”王進語重心長地道,“你只需顧好我方才交代你的,余下的,不可多事。”
王進看他倔強的眉眼,心下一疼。
“別怪那孩子,你們都是無辜的。”
“我最是信任你,別讓祖父失望。”
“……是。”
王俊凱頷首,眼里的情緒翻滾灼灼,不到半刻又被他強壓下去,眸底通紅一片。
王俊凱再次奉命去了那住所,心境卻是不同了。
“小七,搬幾壇酒來。”
“是,少爺。”書童見他神色不對,忙低下頭匆匆領命而去。
他卻是緩步走至門前,曲指輕敲:“我知道你在,陪我喝兩杯吧。”
“你又……”
王源氣惱地拉開門,卻看到一雙紅透的桃眼,心里微顫。他怔楞地看著不似之前頑劣的三少爺,方才涌上喉間的拒絕竟被鬼使神差地咽下。
“只飲兩杯,可好?”
“就兩杯。”
王源回了神,不再多言率先往院中行去,背影仍如初見般直挺,若竹若松柏。王俊凱跟在他后面,頹然一笑,眸中神采失了十分之九。
“你為何要來我府上?”
王俊凱愁緒上頭,多飲了幾杯,臉泛酡紅。他睜了艷紅的桃眼,直直地盯著面前的少年。王源依舊冷著臉,一身不沾塵俗,可這一切砸在王俊凱的眼里,偏偏涌上些恨意。
“若不是你,祖父便不必冒險。”
不是那一紙情懷,不是那瑩白玉笛,他的祖父本應頤養天年安享晚福。而此刻,人如夕陽余光,卻還要背著莫須有的責任刀尖舔血,是何道理?
他想不通!
“三少爺,你醉了。”少年旁觀數時,面無表情。
“是啊,我醉了,”王俊凱突然大笑,眉間憂愁無奈盡數展露,“若不是已應了祖父,我此刻便會殺了你!”
王源略微皺眉,不知他話里含義。他正想深問,卻見方才還吵吵嚷嚷的三少爺早已醉倒在石桌上,口中仍舊罵罵咧咧。
他湊近了些,才聽清那幾句玄機。王俊凱睡夢所言如同當頭棒喝,砸的他萬分清醒。
“你為何害我祖父?”
“我……”沒有。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也不顧仍在石桌之上酣睡的王俊凱,踏了屋檐往主院飛去,不多時便到了目的地。
院內月色如水,而那老者孤身一人立在庭中,無比凄涼。
王源心神一動,稱謂已喊出了口:“家主。”
“喲,源源如何有空來看我這老頭,”王進轉過身就望進了一雙漆黑杏眸,面上百轉千回,最終只留一抹溫柔,“老三尋你飲酒了?”
“師傅說過,信件由我去送,”王源答非所問,眼眸卻絲毫未離那蒼老面容,語氣突轉柔軟,“師傅還說,當年那事,與家主無關,一切均是造化弄人。”
“他不怪我?”王進鼻尖一酸,差點就要落淚。
王源搖搖頭:“您留下的醫書,師傅全部傳授于我。他說這是他最為重要的知己所贈,要我好生保管。”
似乎是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他由前襟摸出一本紙張泛黃的冊子,龍飛鳳舞的首頁,自是王進的筆墨。
“好啊,好啊!”王進淚涌無聲,一把便握住了面前少年的手掌,微微顫抖。
出事后,他一直活在痛苦與懺悔之中,對于府內爭斗也失了興趣。此次王源邁進都城,他以為顏羽是來討債,信件一送便抹去往日情誼。沒成想,卻被一個孩子解了惑。
他真是老了。
“那信是師傅即興所書,所為圓夢,責任不該由您來背負。臨行前他千叮萬囑,由我親自交于師娘手上。家主受累,只需將我送進宮中即可。入宮后,我與王家再無半分牽扯。”王源眸間閃耀,似星辰大海,暖人暖心。
“入宮之事我會替你安排。”
“多謝。”王源本想轉身就走,卻忍不住折回幾步,淺聲道,“三少爺很擔心您,望您照料好自己的身體。”
王進點頭,看著王源漸行漸遠的背影,心里諸多感慨,化作喃喃自語:“你們倆相處的好,我老頭子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