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街上的光景

五、大街上的光景

老摳上東溝。村子被人們分成了幾部分,北邊的叫北眼子,南邊的叫南眼子,靠近柏樹坡的叫柏樹坡底下,在北邊高臺上的叫上場里,西南高臺上的叫南臺子,大隊附近的叫官地里。我們這邊在東溝門上,有一座石橋和南臺子相連接,就叫東溝石橋。老摳上東溝,話雖這么說,不過我們其實不摳門,這片的人們都愛坐街,可以說是全村最熱鬧的一條街,可以甩其他街道好幾條“大街”。這條街四通八達,東南接南臺子,東至東溝里,南連南眼子,西北通向官地里和北眼子,是一處交通要道,人丁興旺。

大街大致呈一個等腰三角形,底邊坐西朝東,對應的頂點在東。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從我記事起,這個等腰三角形的底邊是有兩個豬圈加一個廁所組成的,靠近底邊的三角形的里面有一臺碾子,還有幾棵榆樹,槐樹和柿子樹,三角形南邊的一條腰,是面向河槽的一排石頭墩兒,北邊的一條腰,是靠北墻跟屋檐底下的一根根木頭,街上規則排列著一塊塊大小不等的坐街石,這些石頭是鄉親們一塊一塊搬運過來安放的,都穩如泰山。年深日久,石頭上面早已被人們的衣褲磨得平整光滑。歲月流逝,老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孩子們生了一代又一代,街上的光景卻是依然如舊。

盡管街上的輝煌時代已經成為了過去,但是這幾塊坐街石,卻可以讓人們在記憶中重溫那段激情歲月,在回憶里細品那些溫情往事。大街上最熱鬧的時光要數冬夏兩季,冬天人們閑了早起干一番農活,吃過早飯已是日上三竿,人們陸陸續續來到街上,男女老少有坐著的,有站著的,也有蹲著的;有穿棉襖,戴氈帽的,也有穿羽絨服的;有全家出動的,也有撇下孩子、忙里偷閑溜出來的;有抱著孩子或背著孩子的,有吸著煙斗的,有抽著煙鍋的,也有卷著旱煙的,也有少數幾個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耳朵上夾著煙卷并且嘴里還抽著煙卷的,夾煙卷的兩根手指伸得比直,洗的一塵不染,抽一口就嘴里吐一個煙圈,十分有派頭。“嗨,今兒天氣暖和了,蝎子也出來曬曬背了。”坐在北墻根石頭上的三梆子,看見一個30多歲的中年男人從南臺子上慢慢悠悠地走過來,就朗聲高叫著。“山藥蛋子在地窖里捂了一冬,快爛成水了吧,正好曬曬去去壞疔,呵呵呵……”他倆打了個平手,引得人們哈哈大笑一陣。南臺子上的王家軍外號叫蝎子,東溝里的三梆子叫壞山藥,這里的每個男人幾乎都有一個外號。“黃瓜”出來了,見了“葫蘆”就一臉壞笑:“我家的瓢壞了,你家有多余的不?借我個,要不給個大個兒的葫蘆也成,一刀破開劈兩半,瓢給我,里頭的葫蘆籽兒歸你,留著明年種小葫蘆……”“葫蘆”老漢啞著嗓子干笑幾聲,也不甘示弱:“大冬天吃黃瓜也不賴,切成片兒涼拌,要不就蘸醬吃,都挺爽口。你家冬天還用買現成的黃瓜嗎?”人們相互打趣著,逗笑著,沒有人會惱,街上成了歡樂的海洋。玩鬧夠了,又各干各的事兒去。

街上的笑聲一陣接一陣,愛逗趣的人們總有說不完的笑話,不用在街上“表演”,單是做一個吃瓜群眾,就夠享受的了,那快樂是直透到心里的,是化作成千上萬的小細汗珠從身體里的每個毛孔滲出來的。聽人講,有一家的媳婦愛坐街,在家里憋不住,孩子睡著了總要出去。有一次坐街回來,發現孩子不見了,這下可著急了,四下里尋不見,孩子又那么小,還不會走路,心里琢磨著孩子難道是被狼叼走了或是被人販子偷走了?頓時嚇壞了,哭天喊地地哭起來,街上的鄰居們聽見了,急忙跑到她家里幫著找孩子。進屋一看,人們不禁撲哧都笑了,原來她的孩子爬到鍋里了——鍋連著炕,只有一道小臺階,孩子睡覺不老實,亂滾亂爬,一骨碌到鍋里了——這會兒還睡得正香呢!這個媳婦這下可長了記性,要是鍋里正煮著粥或是掉進旁邊的水缸里,那孩子不就完了嗎?真是萬幸,坐街可不能誤了孩子,于是決心痛改前非。但是坐街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便又絞盡腦汁,終于又心生一計:用一根布帶把孩子拴住腰,另一頭綁在墻角的釘子上。以后的日子果然平安無事,坐街的時候心終于可以放在肚子里了。這可真是樂此不疲呀。

女人們坐街,不外乎張三李四家長里短,什么馬二家的二兒媳婦好吃懶做,三天兩頭地到商店里買零嘴吃,比起謝老三家的小饞嘴孫子還能買,那么大人了還不嫌害臊……老李家的李老婆前天又被老李打了一頓,成了個烏眼青,要不最近這幾天沒有來坐街了,人們都罵老李真不是個東西,對和自己相守了大半輩子的媳婦竟然下這么狠手,一個個摩拳擦掌,為老李媳婦鳴不平,說見到老李非要罵他個狗血噴頭不可……張五家的兒媳婦的肚子又大了,準是懷上了,已經有了兩個丫頭片子了,保不準這個就是個大胖小子,這下子張老漢的心里該亮堂堂的了,也有的說興許又是個丫頭,那個媳婦總愛吃辣的,俗話說不是酸兒辣女嗎?真是想什么什么不來……二將家的老二小子從貴州領回來一個媳婦,模樣長得挺俊,聽說沒花一分錢,是二小子在貴州打工搞上的,背著娘家人和他偷著跑回來的,二小子真有能耐,不過媳婦領回來了,得好吃好喝的供著,要什么給買什么,也夠二將一家熬煎的,你說怎么好好的二小子就不在本地找個媳婦,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呢?坐街的女人們嘴不閑著,手腳也不閑。閑聊一點兒也不影響手里的活兒,納鞋底的在飛快地穿針引線,搓麻繩的挽起褲腿,在手心里“呸?——呸——呸”吐上唾沫,一手拿著細麻放到腿上,一手就著唾沫在腿上呲溜呲溜地搓著,一搓一大截。太陽快落山了,在外干活的男人們該回家吃飯了,女人們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各回各家,各做各的飯去。

晚上街頭的時光,更多的是屬于老漢們的。尤其是夏天,傍晚一吃過飯,老漢們不管是老光棍兒,還是老伴棄了世的,還是有老伴兒健在的,有的就著咸菜鹽豆,有的老伴兒給炒個小菜,都喝過了一兩二兩的小酒,微微有些上頭,心里有股高興勁兒,就瞇縫著雙眼,邁著羅圈腿,腰里別著煙袋鍋子,手里拿一把大蒲扇,搖搖晃晃地出來了。在靠墻根的木頭上一坐,大蒲扇放在一邊,摸出煙袋子,往煙鍋里裝上一鍋煙絲,“嗤”的一聲響,火柴劃著了,放在煙鍋上,彎著腰偏著頭,張開嘴叼住煙嘴兒,猛吸幾口,煙絲點著了,煙鍋子從嘴里抽出來,停幾秒鐘,咳嗽幾聲,清清嗓子,準備工作算是做好了。雷打不動的第一個節目,自然是聽評書。這個節目從我記事起一直到后來,好像都是三丫頭負責的,他早吃過了飯,早早地拿著“話匣子”出來了,他就住在街邊,一推門就上了街.“話匣子”打開了,先是丁丁當當一陣廣告,我也不知道啰里啰嗦地是說的什么,忽然幾聲連續的“滴滴滴……”,報時開始了,里面一個普通話很標準的男中音開始播報:北京時間,七點整,下面為您播放的是由單田芳播講的評書——《楊家將》。隨著單老爺子那悅耳動聽的沙啞的特色嗓音,人們都安靜了,他們的心進入了楊家將的世界里去了。“人閑槐花落,夜靜夏街空。唯有單老曲,飛進人心中”。孩子們紛紛圍攏在匣子四周,任是再淘氣的孩子也不吵鬧了,被單老的魔力給吸住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人們在老去,孩子們在長大,《楊家將》過去了,《呼家將》又來了,《白眉大俠》也已經不再新鮮,如今單田芳老人也已經進入了天堂,坐街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可那漆黑的街上靠墻根那一亮一亮的煙鍋里的火星,有多少年一直在閃爍,單田芳老人的沙啞的特色嗓音也似乎在一直飄蕩,我童年的記憶也歷歷在目,一句“王八驢球球的”,也成了孩子們罵人的口頭禪。單老爺子的光景在街上,還有人們的心里,多少年都不會散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評書聲戛然而止,街上開始熱鬧了。三丫頭的話匣子關上了,眾多老漢們的話匣子可打開了,談莊稼收成,談解放前后的陳年舊事,說和日本鬼子當年的遭遇戰,說當年推小車給解放軍前線送物資的英雄壯舉,說當年挨餓的慘痛經歷,心里充滿了驕傲,聽的人像剛才聽評書一樣,張大的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

在這些老漢中間。我最敬佩的是狗拴爺,有時候我就想,他為什么不叫拴狗而叫狗拴呢?是不是狗拴比拴狗更安全呢?在我小小的心里,總愛瞎琢磨,也許拴狗是一件危險的事兒,弄不好狗要咬人,而狗拴表示狗已經拴好了,不會對人帶來傷害的,一定是這樣的,我心里不由得得意起來。當時狗拴爺差不多快要80多歲了,應該是愛做街的老漢里年紀最大的。夏天和秋天,他頭上愛包上一塊白毛巾,春冬愛戴一頂舊氈帽,腰里總是扎一條寬寬的黑色布帶,腳上一雙半新不舊的解放鞋。螢火蟲翻飛盤旋的夜晚,狗拴爺抽過一鍋旱煙,把煙鍋頭在木頭上梆梆梆地敲幾下,吭吭吭地咳嗽一通,呸呸呸地吐幾口痰,嗓子通了,氣也順了,狗爺講堂正式開始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狗拴爺是全村閱歷最豐富的一位老人。對每家每戶的歷史掌故,他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信手拈來。狗拴爺家里有一條小孩胳膊粗細的長繩,還有成套的碗盤竹筷、鍋灶等,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上他家去租這些家伙什兒,而價格卻低得出奇,相當于白借。尤其是遇上白事,那可是狗拴爺大顯身手的時候,英雄可有了用武之地。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了街上。狗拴爺發號施令,聲如洪鐘:“放——板——凳!”送葬隊伍里扛著板凳的,立刻齊刷刷地把長凳放到抬著的棺材底下,“放——棺——材!”抬棺材的壯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放在板凳上,這樣在街上歇一歇,鑼鼓匠趁機使勁兒吹打一番,吹嗩吶的鼓著腮幫子,敲鑼打鼓的揮舞著手里的鼓槌,把那一身本領展現得淋漓盡致,羨煞旁人。那響聲早驚動了街坊四周的鄰居,人們把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趕著湊熱鬧。眾目睽睽之下,那些孝子孝女賢子賢孫們則大放悲聲,嚎啕大哭一通,隨著一聲“起棺——上路嘍”,無關人等即刻散開,送葬隊伍又向墳地出發了。狗栓爺走在前面,腰里纏著一條白布帶,胳膊上挎著一個裝著紙錢的小圓籃子,一邊走一邊撒著紙錢。遇到夏天出殯的時候,正趕上天氣炎熱,難掩嗆鼻的尸臭味,狗栓爺會走到棺材前面,嘴里含上一口老酒,對著棺材一陣“噗噗噗”地亂噴,濃烈的酒味稍可以遮掩一下尸體的臭味。

街上最熱鬧的事兒是爆爆米花。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了一個爆爆米花的老頭兒,推著一輛單輪車,車上最顯眼的是一個長長的黑乎乎的一個鍋,既像一個大棗核,又像一個黑葫蘆,還有手搖式吹風機,火爐之類的。很快,黑葫蘆被支起來了,這成了大街上的焦點,大人孩子迅速圍攏了過來,談好了價錢,開始爆爆米花了。往玉米里加上糖,倒上水,攪拌均勻,倒進黑葫蘆里,關好開關。破鐵桶里生起火,老頭兒一邊慢悠悠地搖著吹風機,一邊另一手攥著黑葫蘆的把手來回轉動,紅紅的火苗得意地舔著黑葫蘆的身子,孩子們眼巴巴地瞅著這個黑不溜秋的家伙,心里想著,怎么這么神奇,硬硬的玉米粒居然被它變成香甜可口的爆米花了。一袋煙的功夫很快就過去了,到了開鍋的時候了!一張網子套在了黑葫蘆的一端,老人大喊一聲:“都躲遠點!”人們四散逃開,都躲得遠遠的,孩子們雙手捂著耳朵。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黑葫蘆的開關被打開了,一陣白煙飄起,爆好的爆米花大部分留在了網子里,但也有一部分四處飛濺落到了地上,孩子們眼最尖,爭著搶著爬到地上,撿那些逃出來的爆米花,吃到嘴里甜到心里,臉上樂開了花。每個孩子必須得纏著自己的母親或是奶奶,一定要爆上一鍋爆米花,作為這幾天的零食,以至于接下來的幾天里,孩子們的褲兜里總是鼓鼓的,嘴里是滿滿的,笑臉是紅紅的,心里是甜甜的。在缺少零花錢物品不豐裕的年代,孩子們真是太容易滿足了。

除了爆米花,街上也常來賣菜的,賣水果的,賣小零食的,但是孩子們頂稀罕的,卻是磨刀的磨剪子的,補鍋焗盆的,還有那鑄勺子的打鐵的,鋸大木頭的。

磨剪子磨刀的是一個大約六十來歲的老頭兒,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騎著一輛破舊的大自行車,車前邊的橫梁上掛著一個泛黃的舊帆布兜,里面裝著各色奇怪的工具。他到了街上,下了自行車,靠墻根支好車子,不緊不慢地從帆布兜里拿出一條圍裙系上,再掏出工具,一塊長方形的砂磨,又拿出一瓶水,準備工作就開始了。老太太和大姑娘小媳婦們很快就聚攏了過來,大家都是老相識了,她們盼著呢,家里的剪刀啊菜刀啊早就鈍了,自己的男人靠不住,自己磨吧,總感覺磨不快,老頭兒的手藝好,拿著菜刀,在磨石“噌噌噌——噌噌噌——”,三下五除二,一鼓作氣,不到幾分鐘就磨好了,用大拇指在刀刃上刮幾下,看看鋒利不鋒利。老太太滿意了,從兜里掏摸處三毛五毛的票子來,塞到老頭兒的手里。多點兒少點兒,老頭兒是不計較的,聽人說,他是個退休工人,一個月拿不少退休金呢,在家里閑著沒事兒做,就走街串巷給人家磨刀,權當鍛煉身體了。

補鍋的漢子才最有意思了。有時候我放學回來的路上,就看到身體矮胖的一個漢子,肩膀上挑著一副顫巍巍的擔子,扁擔兩邊各有一個大木頭箱子,盛著他的寶貝。一邊走,一邊唱:小白菜啊,地里黃啊,兩三歲上,沒了娘啊……有時候在街上,看到他坐在石頭墩兒上,旁邊放著他的那副擔子,忙著手里的活計。有那一起閑人逗他:“來,老兄給咱們唱一段——”忙完手里的活兒,有了興致,他就會張嘴開唱:“從南到北我挑著擔,腳步匆匆我忙趕場,釘盆釘碗釘大缸——釘大缸哎釘大缸——”逗得人們哈哈大笑。那次我到村里一家商店去買鉛筆,正好看見他,他正坐在店里一張木凳上,手里捧著一個橘子罐頭吃得正香。看見了我,他仿佛認得我似的:“小家伙,來一口,很甜哪!”我搖一搖頭,買了鉛筆,趕緊溜走了。我是有一點兒怕他的,因為我聽說有陌生人,專門騙小孩子的,把小孩子放到箱子里就挑到集市上買了……

鋸木頭的是父子倆,他們都是木匠。用兩根粗木杠子綁在一起,把一根大木頭架起來,他倆就開始拿大鋸開工了。那鋸子可真是大,顫顫悠悠的,有一口鋒利的鐵牙,“嗤——嗤——嗤,嗤——嗤——嗤”,大鋸鋸在木頭上,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圍著的孩子們也伴著節奏念叨著: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口唱大戲,搬閨女,帶女婿,小外甥子也要去。一碗糕,不夠吃,兩碗糕,撐到了……拉鋸的孩子們一松手,仰頭倒在了沙土地上,呵呵哈哈的笑聲直蹦到了天上,鉆到了恰巧飛過的一只小鳥的肚子里,于是小鳥也仿佛受到傳染,就拼命向上飛,把這高興勁兒傳遍天空。不一會兒,木架子下面就堆滿了一堆鋸末面子,就有木匠的老伴兒歪著小腳走過來,拿簸箕裝到口袋里,準備燒火用。兩個木匠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用毛巾擦著汗,后來索性把上衣脫了,光著膀子,兩個人一推一拉,你來我往,膀子上的肉疙瘩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差不多一天功夫,從日上三竿到夕陽西下,大木頭被鋸成了幾塊木板,第二天,這父子倆就要拿墨斗角尺刨子斧子鑿子錛子等木匠用的家伙,開始做棺材板子了。才兩三天的功夫,一副棺材就初步做出來了。在他們手里,做這“三長兩短”拼拼接接,像搭積木一樣,等調好了紅漆,拿起刷子一陣揮舞,像魔術師一樣,一副紅彤彤的鮮亮而又可怕的棺材就大功告成了。就是靠著這手藝,這一家子的生活水平在一般人之上,頓頓喝酒,餐餐有肉,真是羨煞旁人。

鑄勺子的開著三輪車來了!人們把家里的鋁制的瓶瓶罐罐乃至鋁絲鋁線全都翻了出來,用來鑄一把勺子。爐火點起來了,鼓風機吹起來了,鋁瓶鋁罐之類的放到鍋里去了,在鑄勺子的兩口子也忙起來了。箱子里有特制的沙土,做好勺子的模子,鋁制材料在高溫下用不了多久就化成了鋁水,用大鉗子夾起坩堝,讓紅通通的鋁水流進模子里,稍微冷卻一會兒,打開箱子蓋兒,一把勺子就成型了。修整一下,把多余的部分去掉,打磨光滑了,一把鋁勺就算是交工了。人們都愛看熱鬧,即使自己沒有鋁制的材料去鑄勺子,也要瞅上一半天,那光景,和看耍猴兒的有一拼。

耍猴兒的戲班子也來了!這是大街上最搶眼的。不過,節目未到手先到,來的前一天,戲班子里的人們分了工,先挨家挨戶去要糧食,受人白眼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誰家孩子不去看呢?又有誰家大人不去湊熱鬧呢?照我說,糧食不白掏,天底下哪能有那么多免費的午餐呢?第二天吃過了早飯,隨著“當當當”的一陣緊鑼密鼓,這是叫人的,場子很快就被前來觀看的人們圍出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不過一個一個的小腦袋硬是往里擠,在外面干著急看不見啊,不怎么成啊?隨后又是一通鑼響,表演正式開始了。有猴子抽煙,翻跟頭,挑扁擔,可是最有意思的是猴子騎自行車。猴子在馴獸人的鞭子恐嚇下,自然是經過了刻苦的訓練,掌握了騎自行車的絕技。只見一只小猴子,穿著花上衣,花短褲,頭上戴著一頂花帽子,敏捷地跳上自行車,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一樣,踩著腳蹬子,開始搖搖晃晃地騎了起來,繞著場子轉圈圈。人群里發出一陣喝彩聲,孩子們的歡笑聲,這可算是見了大世面。

他們除了拿動物尋開心,也會施展一些殘忍的手段打打感情牌,利用人們的同情心賺取眼淚錢。肉身崩鋼絲、胸口碎大石、頭皮破酒瓶、尖搶頂咽喉之類的硬氣功自然不錯,也算是見了真功夫,令人不安的是,里面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要表演什么呢?這個孩子身材瘦弱,目光呆滯,跟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后面,繞場走一圈,一遍鑼聲響過,大漢口出人言:“各位父老鄉親們,我們出來賣藝,走南闖北,里來雨里去,只為了掙口飯吃,也不容易,大家瞧一瞧,這么大的孩子,在咱們父老鄉親的家里,不正是享福的時候嗎,可是這個孩子,為了一口飯,跟著我們東奔西走,風餐露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喝了多少西北風,只有老天爺知道。今天,他就來給大家露一手,您的眼睛可得擦亮嘍!好戲開演!”又是一通鑼響,這個孩子彎著腰,雙手伸向背后,握著一根木棍,人們不知道要表演什么絕活,全都屏住了呼吸,個個想要一睹為快。只見那個大漢說道“你們知道人的胳膊被卸掉是什么樣子嗎?您瞧好嘍!”他用手握住那根木棍,帶著那孩子的兩條胳膊用猛力扳過頭頂,從背后猛翻到前面,只聽“格吧格吧”兩聲脆響,那孩子的胳膊被大漢硬生生地脫臼了,在身體前面耷拉著,大漢用手碰了碰那兩條胳膊,那胳膊好像用線繩吊著的兩根木頭一樣,前后左右搖擺不定,人們被這突然的一幕驚著了,有膽小的叫出了聲,孩子們有的捂上了眼不敢看了,這時候看那個孩子,臉色蠟黃蠟黃的,沒有一點兒血色,竟然沒有哭聲,再一細看,他兩眼的眼角,溢出了淚水,那眼淚就像那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到地上不知摔成了幾瓣。那是疼痛的淚?是委屈的淚?是痛苦的淚?是受盡虐待的淚?還是思念親人的淚?我們不知道。大漢又開始說話了:“胳膊卸了,耽誤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就接不上了,時間有限,你們看我怎么給他接上!大家伙兒瞧好吧!”拉著一條胳膊一抻又猛勁兒一送,又是一聲“咯嘣”響,大漢吼一聲:“接好了!”另一條胳膊也是如法炮制。那孩子的眼淚依舊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還是沒有吭聲。難道他是個啞巴嗎?這時候鑼聲又響了:“父老鄉親們,可憐可憐這苦命的孩子吧,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您捧個人場!”一個小丑端著個破臉盆子,示意人們給些錢。有些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有掏一塊兩塊的,有掏三塊五塊的,也有十塊八塊的。更有那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們,走到孩子跟前,抹著眼淚說孩子太可憐了,干什么也別干這個了,太受罪了。這些大人們,真是缺了八輩子的德,這么折磨孩子。這伙人唯利是圖,得了不少錢和糧食,當天就走了,不知又到哪個村子去招搖撞騙,殘害孩子了。

后來聽人們說,這是一伙黑心賊,孩子是拐來的,所謂的訓練絕技,就是在皮鞭棍棒的淫威之下,卸胳膊卸腿,只能逆來順受,胳膊腿上全是傷疤。后來在某個村子得了重病,但是被強迫不得不還要表演,幾場折騰之后,那個孩子便一命嗚呼了,戲班子里的大漢們就把他裝到一口大缸里,就地給埋了。這只是傳說,我沒有親見。可憐的孩子!可惡的戲班子!后來慢慢地,這種走街串巷跑江湖的殘忍的表演幾乎絕跡了。

在月光如水的晚上,街上就成了孩子們玩耍的樂園。我們最愛玩的是捉迷藏,俗稱藏貓貓。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分成了兩撥,一撥人藏,另一撥人數要少,去找人。一聲“開始”,找的人捂著眼,蹲在原地,藏的人四散竄去,有的藏到廁所里,有的藏到豬圈的豬窩里,有的藏到麥秸朵上,有的藏到樹上,也有的藏到石橋的橋底下。不知是哪個倒霉蛋,在豬圈里踩了一腳豬屎,在狗窩里鉆進了蜘蛛網,還把頭磕了一個大疙瘩。找的人自然是輕車熟路,早已經習慣了他們的“伎倆”,總能找得到,這樣的游戲玩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遠沒有厭煩的時候。“天階夜色涼如水,輕羅小扇撲流螢”,孩子們很愛撲螢火蟲,在我們這里螢火蟲有另一個名字——火明兒,撲的多了,就裝在一個瓶子里當燈籠打,也有的孩子掐一段瓜蔓,把螢火蟲放到瓜蔓中間,拿到大街上顯擺顯擺。有愛逗孩子的老人一本正經地說:“火明兒是從臭狗屎里面長出來的,弄到手上都是狗屎味,不信你們聞聞自己的手,是不是有股狗屎的臭味?”毛孩子們于是就都聞一聞自己的手,有一個孩子說:“可不是哎,真臭!”其他孩子也都跟著說臭,都紛紛把手里的火明兒扔了。孩子們開始討厭起螢火蟲來了,不再玩它們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又忍不住去抓,終于沒有人在乎火明兒是不是真的臭或者假的臭了,快樂依舊。

火明兒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街上的石碾壞了又修,修了又壞,吱吱扭扭地碾過了清晨,碾過了黃昏,碾過了春夏,碾過了秋冬,碾過了無邊的悠悠歲月。那一大一小的兩根碾棍,推來推去,推動了年輪,推走了歲月,它讓黑發變蒼顏,讓紅顏臉上刻上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秋冬兩季是碾子最忙的時候。那時候碾米磨面的機器少,更因為人們掙錢不易,舍不得花錢,碾子成了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碾小米,碾玉米,碾黃豆,春節前還要碾花椒籽榨油。碾花椒籽最有意思了,在碾盤上鋪上厚厚一層黑乎乎的花椒籽,孩子們跟著大人先到山里去鑿冰,鑿一筐冰,背回來用錘子敲成小碎塊兒,放在花椒籽上,碾子就開動了。孩子們在大人的鼓勵下,開始大顯身手了,握著碾棍,撅著屁股,兩個半大小子就把碾子推得轱轆轱轆不停地轉。一遍又一遍反復地碾,碾碎的花椒籽變成了黑乎乎的東西,粘粘的,稠稠的,亮亮的,香香的,讓人有一種想吃一口的感覺。終于碾好了,就盛到大盆里,抬回家,倒進鍋里,加上水,燒火。燒開了,小火加熱,花椒籽里面的油慢慢地就出來了,油比水輕,在水中油是浮在上面的,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出舀,放到瓷盆里,半年的油就有了著落。在榨油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準出聲音呢,要是有孩子說話,大人就會在背上給他一巴掌。因為如果有人說話,就是對老天爺不敬。老天爺,就不讓出更多的油。所以在榨油的時候,孩子們是不敢出聲音的。

推碾子是個考驗人耐心的活兒,大人不用說,小孩子們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因為有更多現實的誘惑在吸引著,況且推碾子還很費勁兒,養驢的人家可省了事兒,把驢往碾子上一套,拴上韁繩,捂上眼睛捂住嘴巴,后面皮鞭子抽打著,我想推磨的驢這般光景不好過吧,它們不情愿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噠噠噠,噠噠噠,他們圍著碾盤轉著圓圈,它們的自由就是通過鼻子打幾個噴嚏,搖搖頭,晃晃腦,嗚哇嗚哇地叫喚幾聲,或是假裝憋不住了,一陣拉屎撒尿,掉下一堆驢糞蛋,弄得街上滿是驢糞味。最難受的日子是夏天。傍晚,驢要干活了,圍著碾盤踢踢踏踏地走著,天氣很熱,驢身上滿是汗,蟲子們也來湊熱鬧,那討厭的綠豆蒼蠅,那吸血的大蜢子,在驢身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咬個不停。驢踢踏得更厲害了,心里別提有多委屈了。人們就子碾盤旁邊堆起一堆濕濕的麥糠點起來,冒出濃濃的白煙,蒼蠅蜢子倒是少了不少,可驢又得忍受那煙熏火燎的滋味,眼淚順著眼角流到了嘴角。那是驢在哭泣嗎?

夏天,一場雨過后推碾子更難受。地面濕濕的,不免會汪上一灘水。偏偏驢這個時候屎尿賊多,街上的空氣中散發出一陣陣驢屎的味道,弄得碾盤四周圍一片狼藉。驢糞蛋拌著那稀泥用驢尿一攪和,刺鼻的味道四散開去,滿心滿眼的催吐的好東西,連驢都不好好干活了,無可奈何地踢踢踏踏地邁著步子,驢心里委屈極了,想要嗚哇嗚哇地痛哭一番,可是嘴巴被扣住了,只能突突突地噴那個鼻子,甩一甩那些鼻涕,權當是眼淚了。“污泥糞土推碾磨,扣嘴捂眼皮鞭抽。暈頭轉向何時了,鼻孔作眼淚珠紛。”那光景,叫驢只想從地上逃到空中,去做一頭行空的天驢,不過那哪能呢?只有羨慕傳說中的“天馬行空”了。

街上也是人們偶爾抬杠吵架的地方。張家孩子和李家孩子經常在一起玩兒,在玩耍中不免會打上一架,誰把誰的胳膊掐紅了,誰搶了誰幾塊小石頭子兒,誰弄飛了誰的香姑娘,是常有的事兒,哪個娘可能護犢子心切了些,就引起另一個的娘心里不忿起來,就臉紅脖子粗地嚷上幾句,這種事家里的男人們是不好插嘴更不能插手的,也不敢向前勸自家娘們兒,就躲遠了裝作不知道。倒是街上的老嬸子們一陣勸,雙方才鳴鑼收兵,可一轉身那惹事的兩個孩子又玩兒在一起了,弄得大人是哭笑不得,白費口舌,里外不是人,誰也沒了脾氣。也有個別老漢罵街的:“哪個王八羔子摘了我家果園里桃樹上的一個桃子,這個桃核是我在樹底下撿。缺德的王八羔子!你八輩兒祖宗不是東西的王八羔子!”罵了半天,這個綽號叫摳兒的老漢的外孫子,悄悄對街上的人說:“那個桃子是我摘了吃的!”這話傳到了摳兒的耳朵里,氣得啞巴了,人們背地里一陣暗笑。摳兒家的東西是從不外借的,摳兒家的水果都是用來賣錢的。人們說“老摳上東溝”,也算是“名副其實”了。

多少年過去了,街上兩邊的豬圈和廁所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幾間整齊漂亮的彩鋼房,街上的女主人早已在天堂享福多年,三丫頭仍然健在,只不過是有些耳聾眼花,大腦有時會糊涂,那個“話匣子”早已在一場大火中連同屋里的一切,化成了灰燼,現在的三丫頭成了五保戶,成天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閉目養神的時候居多。

寒來暑往,歲月悠悠。如今街上的光景已經大不如從前,人們似乎更忙碌了,似乎都躲在自己的一方小小的庭院里,過著自己的“愜意”的生活。街上似乎少了一點兒什么,到底少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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