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聽到二毛說艷梅喝藥了,震驚地睜圓了雙眼。
“哎呦!怎么樣了?”谷雨的爸爸聽了也很吃驚。
“沒了,夜里喝的,發現時人已經涼了。”谷二毛吸了幾口煙,情緒平復了許多。
“這丫頭怎么這么想不開,你說老李頭這閨女白養了二十年??!”谷雨的爸爸搖頭咂嘴惋惜著。
“可不是嗎?你說這憨丫,也太憨了!誰不知命是好的,死什么呀!人家死,她也跟著死,你說這不是憨是怎的?”谷二毛完全不能理解。
“大叔,老李頭讓我來叫你去主事。家里都亂了套了!“谷二毛慌亂中把正事忘了,剛想起來。
“行,你先回去,我跟后就到?!惫扔臧职秩趦煽诤鷣y喝了一碗面條,就去了谷家村。
李艷梅是李立夏的大姐,二十一二歲,相貌沒得說,家里地里的活更是一把好手,李立夏常說她姐是個悶葫蘆。也是嘛,一個娘生的,性格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沒曾想悶葫蘆自己不聲不響談了個對象,小伙兒是北邊蔣家莊的,黑黝黝的,健壯憨實。要說郎有情,妾有意,成就一雙人是件美事??僧數锏牟淮蛞话糇涌偸钦J為自己對兒女的事情不夠重視。兩方父母跟對好了點兒似得,一致反對。這對年輕人,愛的熱烈又無奈,竟想出來了一個永遠在一起的法子。
那天時值中秋,一切如常,小伙和父親從地里將玉米收回了家,特地從村頭買來一瓶白酒,笑著跟他爹說,今兒個八月十五,咱爺倆兒喝一盅兒!夜晚,院子里清涼如水,一輪明月從屋頂上升了起來。這爺兒倆坐在院中,桌上擺著四碟小菜。小伙兒笑容古怪,給他和父親各滿上一盅酒后,端起酒盅,長出了一口氣說,阿爸,來,我敬你一杯!這些年你也辛苦了!老頭也端起酒杯,心里很是欣慰,想著這小子還會講一句貼心話了,父子倆一飲而盡。之后就著小菜,小伙兒和老頭談笑風生,轉眼一瓶白酒已下去一半。老頭喝得很開心,身上的乏累消除了許多,平時老頂撞他的兒子,今天順著他說了許多中聽的話。心里想著要是和那李艷梅黃掉,娶西莊的王銀華就更好了,于是趁著勁兒又和兒子說起了這件事。
小伙子神情似笑非笑,好像在壓抑著痛苦,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說,爸呀,什么事都能答應你,單單就我和艷梅的事你得答應我呀!說罷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老頭兒怎么也沒想到,他兒能當著他的面喝了饞了農藥的酒啊,白發人送黑發人,悔不晚矣。
李立夏還為她的未來姐夫的死,傷心了一陣兒。她注意到姐姐李艷梅似乎沒有那么悲傷,除了開始幾天有點恍惚。之后又恢復如常,時不時還嘴角帶笑。李立夏是個早熟的女孩子,她隱約感覺到了姐姐的不正常,但似乎又說不出哪里不正常。
要說河南人熱情是熱情,就是太軸,認死理。李立夏的父母倒不是嫌小伙不好,是嫌小伙的爹年輕時曾犯過罪,蹲過大牢。閨女找人家一定要找個清白正派的莊戶,這是李立夏父母唯一要求。這兩口子聽說蔣家莊的那個小伙兒死了,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其實暗暗松了口氣。
小伙子死后一個月。在萬物凋零的深秋,莊稼都歸了倉,大地上裸露著的黃土中孕育著新的種子。
天氣逐漸轉涼,屋后的柿子今年結的特別多,紅彤彤的,像一個個小燈籠掛著白霜。這天夜里,月色清涼如水,不知名的蟲子有節奏感的微微叫著,李立夏早就進入了夢鄉,迷糊中,聽到屋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惺忪著眼睛看去,是姐姐走向月光的身影,于是叫了一聲,姐,你上哪去?門外傳來姐姐的聲音,立夏,好好睡吧,我走了。那聲音空靈又飄渺,李立夏的眼睛又沉重的閉上了。夢中,姐姐身著白衣,絕望又美麗。
雞叫三遍,李立夏醒來起身上茅房,發現姐姐的床空著。以為她早起燒鍋做飯去了,平時每天都是姐姐起來做飯。
月亮靜靜的斜掛在西邊的天上,空氣有點凜冽的味道了,李立夏縮著肩膀,把衣襟對著裹了裹緊,院子里靜悄悄的,鍋屋里也沒有火光。李立夏想著,可能也是去茅房了吧。她打開院門,前排人家的房屋朦朧的影子安靜的趴在大地上,打谷場的草垛像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小山。李立夏咳嗽了一聲,茅房里沒有回應。農村的茅房不分男女,上茅房前,要在外面咳嗽一聲,如果里面有人,也會咳嗽一聲來回應。
李立夏蹲在茅房里,正想著夜里做得那個奇怪的夢,忽然一聲凄厲又恐怖的叫聲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這是一個男人因驚懼發出的叫聲,因聲帶的限制,聲音竟走了形。
后來,谷雨聽李立夏在回憶起這段時說她從茅房里出來了想看個究竟時,谷雨早就嚇得臉色發白,說,你不怕啊?還敢出來?李立夏淡淡地說,有點。
聽到這樣恐怖的叫聲,一個大人也是要嚇得不輕的。何況李立夏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李立夏壯著膽從茅房里出來,只見一個人趔趄著從打谷場的草垛后慌張地跑了過來,一邊跑,嘴里一邊喊,死人了!死人了!恐懼的變了形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靜悄悄的黎明開始騷動了,黑乎乎的屋子都睜開了眼睛,那是點亮電燈的后窗戶。
李立夏認出那是村里的五保戶谷老八。這個谷老八五十多了,是個老光棍,常年背著糞箕子在村里拾糞。一時間,從四面八方的房子里,跑出來了幾個勞力壯漢,高聲嚷著,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一邊搜索著驚叫的出處,一些稍微膽大的婦女跟在自家爺們后面縮頭縮腦的。
“死人了!死人了!”谷老八指著谷場聲音哆嗦著。
人群呼啦啦朝谷場涌去,李立夏跟在人群后面。到了打谷場,繞過草垛,人群忽然定住了。人越來越多,瘦小的李立夏在后面擠不過去,只聽著有個聲音叫道:“這不是艷梅嗎?”
天色拂曉,李立夏看到姐姐李艷梅蜷縮在草垛根,身上穿著前天趕集新買的衣服,嘴角流著白沫黏涎,面容痛苦的定格著。她的腳邊,一個空了的綠色農藥瓶子上,一個骷髏頭正猙獰著著黑洞洞的眼,看著嘈雜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