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寧東廂者,石榴對立做植,庭前垂秋千,有兩正屋而三偏房,皆素雅成芳,同主殿做陪。庚棌三年,新順帝長安采選,武陵郡太守幼女蕭氏猶得青眼,冊下八品嬪御淑華,封號:玗,即賜居蘭寧東廂攬月臺,撥弄侍兒迎新主。”
——《九宮·蘭寧宮錄》
1.榴映小山
石榴花開時節,正是芒種將近夏至,近幾天來都是悶悶的熱,最是讓人心中煩悶不過。一連這樣的日子過了好些天,恰巧昨日晚間子時忽降霂霡滋潤,晨起空氣也由暑氣變了清涼,使得幾日來的不安也隱隱的淡了。
攬月臺的石榴花原本還成苞的,因昨日的小雨竟開了些許,星星點點,如同蕭氏在額上的蘸了水盛開的胭脂花,清婉卻暗帶華貴。她自幼長在官宦,最會與人交往,講起什么話兒來都溫軟動人,一時調笑起來,任是哪個冷心冷情的人也必定忍俊不禁。雖說沒有看過幾本正經書,但民間俗雅之事卻是張口就來,一會兒說到哪個小姐如何,一會兒又談到哪家的奇事,換成別人,指不定會講得粗俗不堪,可她一張口,白米里沙子也成了誤落的珠寶。這般的巧嘴,即便是那冷淡淡的皇后娘娘也愿與她多說說話。
午后天氣沉悶,把雨水都曬得干干的,椒房殿的杏花樹還生著些華滋,可開完花的樹是失了血氣的,縱使這樹大,依舊在太陽下顯得萎萎的。椒房殿的皇后重身八月之久,遇上這樣的天更加懶怠,又閑宮人聒噪,便一齊早早遣了,只留下蕭氏在跟前一同消遣,沒說了多久的話,自個兒已然歪歪地憩眠在云錦鋪墊的羅漢床上,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蕭氏也便如往常一樣,同著靜謐的殿室默默做些針線。
繡花是繡石榴好,多子多福,蕭氏看著皇后寬大襦裙下高高隆起的肚子,不自覺觸了觸自己的小腹,那里也有一些微微地凸起,但不如皇后那般,將一套修身的長裙都頂起來,走的時候還得要個人扶一扶,可她總覺得有些怪異,皇后不像正常的婦人家,懷起孕來也不見她過于當心,即便是二胎了那纖細有致的身形也絲毫不變,連絕色的容顏也不曾顯老一分,怕上天太過憐惜眼前這個女人,集了一身的寵愛,自己和別人一點兒也分不走。
想著想著,便繼續把那未成形的石榴花繡上金邊,徑直就往羅漢床邊的小竹籮里拿,她一手斂住腰上長長的流蘇,小心翼翼地取著,卻不妨聽到床上人的夢囈。
“謝沅……”
蕭氏起身,慢慢附耳上去,
“娘娘要什么?”
動作輕緩連耳墜子都晃動。然而卻在下一刻驚得扔了帕子。
謝沅?謝沅可是駙馬,是皇帝同胞姐姐長歌長公主的駙馬,聽聞兩人都來自民間……想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皇后永遠冷淡而皇帝永遠視若瑰玉的原因了。
“孽緣。”
蕭氏這樣想,卻并未因為得知了什么而驕傲,她拾起水藍色的絹帕,靜靜做回桃木椅上,放佛剛剛什么都沒發生。畢竟嘛,宮里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2.惆悵生
次年暮春,蕭氏重身五月而擢淑儀,這邊椒房殿皇后也誕下了嫡長公主,皇帝高興得不知成了什么樣子,歡歡喜喜地命禮部預備了不少琳瑯珍寶,著了人一撥撥兒地送去椒房殿。蕭氏月份也大,但從皇帝的甘露殿出來后還是不得歇著,她得再走一趟。
扯過侍女手中的絲絹,胡亂地抹了把額上的細汗,眼神中不知裝了惆悵還是歡喜,忽地抬手摁在宮人手上,大著肚子向椒房殿的方向走去。
最近皇后不肯見皇帝的事兒傳的沸反盈天的,她既知道了皇帝多么珍愛皇后,這個巴結是該的。
椒房殿的掌事宮女本是不愿放她進來,奈何里頭的皇后聞說她來了,念及她的月份,便傳喚進來賜了靠椅的座兒。
皇后剛剛生產不久,加著身體素來孱弱,其臉色不是一般的差,只能側著身子斜倒在繡金凰的雪色大氅里,身上還蓋了無數層軟薄的淡紅絲鍛,屋里烘得暖洋洋的,使人進來便生了睡意。
蕭氏不過略歇了歇,說了些得體的慶祝話兒,便從綠絨的廣袖里取出一塊白潤精致的玉,下面垂了細細的流蘇,中間那一顆閃光的紅玉石更是奪人眼球。這是歷來皇女誕生該賜的芙蓉佩,不帶細縫地連雕芙蓉九朵,姿態各異含苞待放。而這個新生的嫡長女,更是按宗法鑲了錙銖紅玉石,是皇女入皇家玉碟的證明。
皇后細長的睫毛微微一抬,就著宮女的手微抿了一口羹食,并不去接,只是道
“是我的孩子,還被人管著?!?/p>
蕭氏也笑笑,想這位皇后如此任性,蓋是與那位長公主府閉門不出的謝駙馬有關,然又不得不惹人嫉妒,宮里女人同別的男人一點念頭都不能動,動了就是誅九族的罪,唯眼前的女人倒好,無權無勢,雖然生了極好的相貌,可若能這樣膽大同皇帝置氣,那除了一顆皇帝的真心還有什么庇護著她呢?
虧的自己步步為營,虧的自己還懷了那位九五之尊的孩子。
她不覺微觸了肚子,繼續斂著笑道
“玉雖好,但終有瑕疵,可妾想,月過滿則虧,到不要那十全十美,九美以是足了?!?/p>
皇后似是踟躕了一下,伸手接過玉來,轉到其反面,便赫然瞧見那用小篆雕著的細小的“清陌”二字,干干凈凈的而又密密地縮在角落,像極了自己這剛剛出身的女兒,一點點大的粉團,哭起來就縮得小小的,平白讓人心疼。
清陌,一塊潔凈的玉石,既已生在了俗世又怎么逃的掉任人撫弄的命運呢?可她那樣小,還是自己落下的肉,溫軟地揉了自己的血氣又集了萬物的靈氣,母女相連,未來也不一定壞得那般。
“罷了,就叫清陌吧?!?/p>
皇后纖細的手指輕撫了乳母懷中嬰兒的額頭,隨即看向蕭氏,綻開一個極艷麗的笑顏道,“妹妹來日若誕了孩子,亦可與清陌賦羲(太子)作伴了?!?/p>
蕭氏看著她笑,心中亦是喜不自勝,皇帝的事辦妥了,連皇后的庇佑也有了。
3.榮華累
翌年,蕭氏誕二皇子賦離,累進昭容,裝修攬月臺,改槿榕殿,得封號“榮”。
太監過來傳旨,殷勤地對蕭昭容問候,將明皇的榜子卷好恭謹地遞給她,蕭氏保持一貫的矜貴,平常不過地接了過去,讓一旁的人送了銀子,還特地將報喜的公公們送到了門口。
蕭氏抹開皇榜,盯著冊封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面子上什么都沒有,心里卻笑的花枝亂顫,看著新裝潢的殿室,更是得意非凡。
這樣榮寵不絕之際,世家默氏忽而送來兩個嫡女,因默家勢大且皇帝登基不長,故稍長的一個躍而得貴妃位,另一個次女亦擢妃位,更賜封號“隰”。
默氏貴妃尚好,不過是占了個虛位置,無寵無權,平日里膽子又極小,常常連宮門都不敢出,對于榮寵雙絕的蕭氏完全不足為慮;然另一個小些的默隰妃竟酷似皇后,性情也是個倔脾氣,近日來不知怎么,皇后又恰好于皇帝有隙,鬧得還不小,一來二去這隰妃便在后宮一枝獨秀。
蕭氏為討個好交際,也曾去拜謁過,奈何那位隰妃性情耿直,對她的另向巴結不理不睬,還多次出言諷刺,這讓蕭氏吞得可不止一口氣。
宮里近來也老傳出陛下盛寵隰妃的言論,連宮女也對此類情愛羨煞不已,蕭氏心中難免有些動搖,前些年皇帝那樣寵愛皇后,什么事都捧在尖上,自己也是有目共睹,可這隰妃一來,皇帝還真的對椒房殿無甚關懷,倒是那清涼殿,一天到晚熱鬧不及。
時間久了,蕭氏愈發頭疼,皇后也沒有什么挽回帝心的舉措,倒是隰妃那里刺得她眼睛痛,皇后懦弱,靠的全是帝恩,什么時候掰倒不是問題,可假若皇帝真的移情別戀,隰妃的后面可不是自己說打壓就能打壓的。
想來這已是第三年的石榴花開,御花園滿園依舊姹紫嫣紅,但卻未見得誰與眾不同,大概真是應了一句話,哪種花也免不了暑熱后的萎靡,只看誰比誰先落而已。
蕭氏哄逗著賦離,暗暗做了決心,男人誰不是猶恐食不夠的,想著家里母親在姬妾下的侮辱,她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富貴人家如此,皇家的男人談何長情?一時新鮮而已。
4.情局
不久,隰妃小產而亡,一尸兩命,太醫搶救了一下午也沒能救過來,如此大事,她也不得不也同著各宮嬪妃連忙趕往清涼殿探望。
可高位嬪妃里,默貴妃膽小如鼠,見了這檔子事竟先一步暈過去了,另一邊輔理六宮的德妃早在半月前就隨太后離宮至祖祠,這一來二去,即使對宮中各事再冷淡的皇后也必須出面。
門外吵吵嚷嚷個不停,皇后也只是按例去交待處理,也不管周圍人怎么喧嘩,這時,一聲太監的高唱平復了這一堆女人的紛雜,
皇帝下了軟轎,快步向清涼殿走來,蕭氏同眾妃嬪一齊匐道兩旁,唱著恭迎的詞兒,唯留皇后一人仍舊卻不卑不亢地站著不動,蕭氏端跪在一眾嬪妃中,瞟見那明黃繡著盤龍的衣袂越來越近,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只要進去了,只要進去瞧了,就贏了,敬德妃無子,默貴妃無寵,至少……就贏了……
但皇帝在最后一步停了下來,與皇后搭訕寒暄,似乎對皇后的到來極其歡喜,而對于清涼殿里頭曾人人羨煞的寵妃不聞不問。
于是整件事在一堆嬪妃細細的驚訝中,一會兒便歸于寧靜,一切又回到原點,而隰妃和腹中的孩子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蕭氏的心跳似乎同著那步子的驟停也仿佛停止,她感覺自己所有的氣力都流失在這條道上,爬都爬不起來。
這一切源于,她知道自己完了。
5.立秋至
“假借皇后之手致使隰妃兩命驟薨,你當真以為皇后是你可以任意玩弄的?”
槿榕殿內物什齊整,熏香裊裊如云,二皇子熟睡正酣,他的父親似笑非笑地玩弄著他的小手,偶爾慈愛地撫弄他尚未齊全的毛發。
而二皇子的母親卻匐跪于地,一聲不吭,仿若一尊昳麗的彩塑,連頭上原本活絡的雙魚步搖也凝固在乳白的煙中。
皇帝珍愛皇后,做了場小戲想惹得皇后回心,可這戲里平白跑出個小角兒,還想要取而代之怎么得了?
時間越久,蕭氏越覺得可怕,單純的求饒不過讓自己死的更慘……
快想想……還有什么呢?
蕭氏的汗水一點一點地從額頭滑落,她沒有心情去擦,明明一切證物都齊全了,皇帝若是追究,皇后就必死無疑,可誰能想到這堂堂天子竟利用別的女人和自己的孩子做戲?
可自己不能死,家里的母親憑借自己活著,她哪里能死?
年輕的皇帝突然回過身來,目光由她悠然飄向賦離,
“要不要朕提醒你一下?”
只是一句話,蕭氏的眼淚決堤而涌,凄然涓涓不止,她不甘地伸出手,向著咫尺間綾羅帳內的賦離延長,這是她的兒子,她怎么能舍棄呢?眼前的人可是剛剛準許自己弄死親生子的人,不行……
可皇帝并未再看她一眼,轉身預備踱步而去。但明黃的袍子倏地一緊,卻沒有一點壓迫力,
“臣妾無德,難以撫養皇子,請陛下代勞”。
皇帝瞥了她狼狽的臉,依然是笑著揮了揮手,于是一堆恭謹的侍從將搖籃里的賦離抱走,簇擁著皇帝離去。
“有這樣的母親,難免會生出怎么不守本分的孩子?!?/p>
但皇帝還是給了她父親體面,也念及了她從前的好處。
庚棌七年,皇二子賦離早殤,帝哀之,賜封其生母蕭氏為妃,已慰失子之痛。
榮華富貴來,不過是一場夢。
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
立秋已至,一場大雨襲來,滿樹的石榴花早已整朵整朵的墜落,等不及結子,等不及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