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厭惡的人,正是我的服務對象

今天去社區辦事,正好遇到社工小選和一個老太太在爭執,其實說爭執也不太恰當,因為只聽見老太太一個人粗著嗓門在喊,小選在解釋,而后說到激動處,老太太把小選的杯子摔了,小選也開始大聲起來。眾人勸,好不容易才把罵罵咧咧的老太太送走。

小選的眼眶紅紅的,她委屈地說:“她根本不符合救助條件,卻硬要來補助。”

看著她,我突然想到了我們社區的老蔣。

臨近年關,老蔣又開始頻繁光顧我們辦公室。

每回到來,人沒看見,粗獷的嗓門早已提前“報到”:“慰問我的錢怎么還沒到?你們光吃飯不做事的啊!我要去信訪!”

現在,我早已熟悉了他的套路,也能淡定回應:“有什么錢該給的沒給你,說來聽聽。”

看著他煞有其事又語無倫次的表達,我真是沒法感覺歲月靜好。

八年前,我剛步入社會,老蔣也像現在這般,經常罵罵咧咧地來社區。初出校園的我,完全抵擋不住那種架勢,常常覺得無言以對,不知如何應付。

2007年,我外婆得知我工作了,特地打車來看我,問及工作情況,我答:“有個人好像很難弄,經常來社區找茬。”

今年,我去看望外婆的時候,我外婆還惦記著這事兒呢,他問我:“那個老蔣現在還常來嗎,還和以前一樣兇嗎?”

我說:“他老多了,倒還是很兇。”

關于老蔣真是一言難盡。他是一名老兵,也是有名的“刺頭”。我曾聽說過他的“光榮事跡”,與他的“老兵”身份大相徑庭。

老蔣今年快90了,身體雖大不如前,但相比同年齡的老人,他仍然有著獨特的優勢。他有三大“愛好”——愛錢、愛女人、愛信訪。

在我工作了一年后,我循到了他的規律——兜里有錢,瀟灑快活,兜里沒錢,就找社區。

有一次我閑來無事給他算了筆賬,這一算不要緊,真是嚇我一跳——他的月收入比我都高。后來每次他再來“找茬”,我都會揶揄他:“你的錢比我工資都高啊,你都花哪兒去了?”

他瞬間就“變臉”了:“我花哪里去了!我要生活的啊……”然后就罵罵咧咧的走了。

他是我們的服務對象,盡管每次我們的正面“交鋒”都不太和善,但彼此好像也都默許了那種“惡言相向”,總之我們掌握好了那個“度”——該給的錢絕不打折,該講的理也絕不省略。

早幾年,老蔣把棲身之處賣了,拿著賣房的十萬塊錢,他說:“我也該好好享受享受,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等我入了棺材這錢就沒用了。”

老蔣沒想把錢留給兒子,多年前,他倆就斷絕了父子關系。老蔣的兒子和老蔣如出一轍得暴脾氣,老蔣說兒子沒照顧他,兒子說老蔣沒養過他。前后僵持了大半年,最終在某律師的見證下,了結了他們的“心愿”。

這場父子對決的“戰役”中,他倆倒是高度契合,堅定決絕,就好像一對鬧離婚的小夫婦,雙方都堅定要“離”,反倒是工作人員作為第三方“老娘舅”,特別想粘合修復雙方感情,只是最終沒能挽回頹勢。

老蔣拿著賣房的十萬塊錢,到底是瀟灑了一陣子,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他可憐兮兮地打電話打電話到社區:“這下我可能真的要死了,你們來看看我。”他畢竟是這個年紀的老人了,想來也是很可憐。

棲身之處沒了,他在近郊找了處簡陋的房子,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眼神迷茫。那是間平方,潮濕又不透風,灶頭密密麻麻地擺著發了霉的飯菜,想到他平日里的所為所為,我的感情很復雜。

我們把他送去醫院救治,醫生建議請個護工。

護工干了一天,堅決要辭職,再三追問她緣由,她說:“這老爺子腿上的皮膚全撓破了,褲子上都是血,嚇煞人了”她努努嘴:“他怕是得到了‘臟病’嘞!”后來醫生也證實了這個情況。

但老蔣是極不安分的,住院的第三天,他趁醫生查房時悄悄逃跑了。醫院急了,打電話給社區:“病人的住院費還沒交呢!”

而當社區工作人員找到老蔣的時候,他又“變臉”了,精神抖擻,中氣十足,仿佛根本沒有生病那回事,他拍著桌子說:“我沒錢!反正我就是沒錢!”

他那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架勢,也是屢試不爽,這個年紀的人了,照例是都要敬畏幾分的。

后來,老蔣又上演了幾次“逃醫”的戲碼,到后來,醫院也怕了:“再有事送去別的醫院吧,我們真的扛不住啊!”

再后來,我換了工作崗位,也不太遇見老蔣了,不過他人不在江湖,江湖上倒是一直流傳著他的“傳說”:一會兒是一張老臉被女人撓破了,淌著血在大街上走,特別嚇人;一會兒是在哪哪信訪了,工作人員叫他回去等消息,他不依,和人吵起來了;要不然就是在某某單位討錢,堵著門不讓人走……

有時候,我很矛盾,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去對待他,他是老人,更是老兵,理應得到尊重,只是他的所作所為,也真心讓人扶額嘆息。很多人真誠地對待著老蔣,最終都成了打臉的巴掌,老蔣翻起臉來是可以獲“奧斯卡影帝”的。

一直以來,我的潛意識都覺得,一個人年紀大了,自動就變成好人了;或者認為年紀大了就應該做一個好人。而這幾年來慢慢意識到,性格才是最難改變的東西。

我曾經和朋友吐槽:老蔣顛覆了我的“三觀”,也讓我看到了人性最極致的丑陋,這些身邊的“教科書”比任何說教都更生動,沖擊力也更強。有人說,他是典型的“壞人變老”。對于老人,我們總會不自覺地憐憫幾分,只是對于老蔣的憐憫,多少覺得有些褻瀆了人性的善意。

我朋友糾正我:“是否尊重一個人要看其行為,而不是年齡。”

不然為什么成語都說“德高望重”,而不是“年高望重”呢?

“壞人”是以一定濃度等比例的平均分布在所有人群中,與種族、地域、性別、年齡、政治立場無關。而各年齡段的人,其實都有些值得說道的事。

我必須承認她的說法正確,我也必須要承認,基于人性的某種本能,我們對于那些所謂“壞人”的所作所為,常常會從心底厭惡,然而站在一名社工的角度看,不管我們的服務對象是“壞人變老”還是“老人變壞”,都必須要剝離個人情緒、客觀耐心地解決他們的問題,有些分裂,有些不甘,有些無奈。

或許,所有的經歷都是催熟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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