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對有些人來說是解放,可是對有些曾經官運亨通的人就不那么舒服了,馬廠長屬于后一類人。開始的幾年,還有些老部下感念他曾經的提拔,端午送粽子,中秋送月餅,元宵節送湯圓。到了后來,當所有的影響力被大家遺忘,他就真的成為了一個退休老人。
“人走茶涼啊。”馬廠長每每看到日歷上紅色的節慶日子,就一定會發出這種感慨。
即使是在家里,他也仿佛少了從前的威風,老伴對他頤指氣使,孩子也不聽話了,就連剛上幼兒園的胖孫子都不領受他的命令。他心里憋屈,于是就開始琢磨參加一些老年活動,老伴要拉著他跳廣場舞,他不去,那是娘們兒才跳的,他要參加有身份的活動。老年合唱團?不去。合唱團里都是比他小的官,還要受他們的指揮,他咽不下這口氣!想來想去,他一拍大腿,得了,要去下象棋。
象棋是二人對抗性游戲,個人指揮大腦就能完成,而且下象棋練腦,預防老年癡呆,他對自己的智商也頗為自信,不聰明怎么當上廠長呢?在象棋桌上指揮手里的棋子攻城略地,殺得對手丟盔棄甲,舒坦!他下定決心,要把象棋作為自己的老年事業,再奮斗二十年。定下決心,他就開始刻苦用功,刻苦程度直逼即將參加高考的學子。在手邊觸手可及的地方一定放著棋譜,時常記憶棋譜上著名招式,口中默念“棋譜口訣”:
象局勢能安,行車出兩邊。車先河上立,馬在后遮攔。炮急常行動,上士必相圓。象眼深防塞,中心卒莫行。勢成方動炮,攻敵兩河邊。勸君依此訣,捉將有何難。
他成為了廠里著名棋迷,為了和別人一決高下,經常忘記自己已年近古稀,能一下午坐在棋桌前紋絲不動,如活佛入定。通過研究加實踐,他很快有所斬獲,成為附近有名的棋手,下棋得來的虛名也讓他重新找回自信,因而更加激發他下棋的熱情。
一日,正當馬廠長拿著棋譜仔細研究時,廚房突然傳來老伴撕心裂肺的喊聲:“老馬,老馬哎。”
“怎么了,怎么了?”他也喊回去,眼睛依舊不離棋譜。
“老馬!我叫你,你聽見沒。”這回老伴從廚房走出來了,手里還攥著鍋鏟。
他立刻明白了,這是三急之外的第四急,菜在火上燒,鍋里少材料。
果然,老伴吩咐下來,“快去市場買捆蔥去,急著用。”末了她特地囑咐一遍,“做著火呢,你快點,別跑去下棋。”
胖孫子洋洋也附和著,“爺爺不許下棋。”嘿,這臭小子。
馬廠長趿拉著布鞋,提著印有“統一方便面”的紅布袋,向市場走去。進了市場,第一家便賣蔥,他也不選,隨意抓了一把就過稱。
“五塊。”菜販說。
呀,上周菜價還沒這么貴呢,他吃了一驚,但是大腦里的棋譜已占據了大部分思考空間,他算不過來,只得按菜販報價掏了錢。快出菜市場時,他又看見一家小商店的柜臺上放著巧克力,給洋洋買塊吧,他對自己說,于是又花了十塊錢。
走出市場沒幾步,馬廠長忽然想起市場邊,新建了一個棋牌室,他還沒去過,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他將老伴的囑咐和那鍋菜拋到腦后,就去看一眼,一眼不會耽誤多少功夫,他換了方向,去棋牌室。
棋牌室墻壁被刷的雪白,刺鼻的油漆味還沒散盡,屋里沒開幾桌,人們三三兩兩的坐著聊天。馬廠長正想走,有人叫住了他,回頭一望,喝!真是冤家路窄,化纖廠的葛工正沖他眨眼睛。這位葛工是廠里的象棋高手,人送外號“葛一霸”,因為他常年霸占第一,并且棋風格外霸道。馬廠長曾和他交過手,也是輸多勝少。
“馬廠長呀,好久不見,今天不來一局?”葛工邊說邊碼棋,象棋噼啪的擊打聲,將馬廠長心里撓得直癢癢。棋桌邊其他的人見狀也趕忙讓位,滿臉堆笑,起哄道:“來一局,讓我們開開眼。”
馬廠長咬了咬牙,“好!”
葛工謙讓道:“廠長先走吧。”
馬廠長以穩健著稱,于是他先上卒,一招“投石問路”,即可為馬開路,又可試探對方棋路,可謂剛柔并濟。葛工起手拿炮,炮二平三,卒底炮,這是“平地一聲雷”。馬廠長還有后著,他跳馬保卒,葛工也不示弱,他也跳馬,意旁敲側擊,巧設“邊馬局”。所謂“先手三步虎”,馬廠長落子極快,不一會兒就吃象,踢馬,掌握了戰局。
馬廠長滿臉通紅,挑著眉,嘴角翹起,拿眼的余光瞟葛工。葛工不言語,手里倒換著兩枚棋子,思索良久,對車!馬廠長沒想到的對方會來此一手,明擺著是要丟子,不像高手所為,于是他毫不猶豫,立刻也上車,讓葛工的車滾下棋盤。
“哎呦!”這一叫差點讓馬廠長心臟再次搭橋。
“觀棋者不語。”他抱怨一聲,怒視著剛才發出聲音的人。
“完了,完了,臭棋。”那人還在嘀咕。
馬廠長往棋盤上仔細一看,臉刷得白了,這才意識到剛才真是走壞了,現在自己的車已沖入敵人的包圍圈,雖是吃掉一車,卻讓敵人占了先機,舍車保帥這招“七傷拳”用的好。
他腦門上冒起汗,眼睛咕嚕亂轉,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他要去棋盤旁奪車,準備倚老賣老去悔棋,“哎喲,眼神不好,走錯了。”
可葛工偏不吃這套,還沒等他碰到,就從容的將車攥在手里,說了句:“落棋無悔。”
馬廠長心里罵了句“混蛋”,只得將錯就錯,硬著頭皮繼續下棋,對方步步為營,自己卻節節失手,很快被連下四子。馬廠長心里憋著一股氣,拿棋的手也顫抖了,他得想點別的辦法。
“葛工,最近工作怎么樣啊?不倒班是不是輕松多了?”這是意圖讓葛工想起自己曾經調動工作的恩情來。
“還行吧,左右都是臭工人,沒出息。”啪,他拿炮打將。“將軍!”
馬廠長上仕躲過將軍,又提:“家里怎么樣啊?孩子上幾年級了?”這回是讓他記得當年自己介紹對象的功勞。
“明年中考,小孩學習還行。”葛工又跳馬,準備吃馬廠長的相。
說得已經很明白了,一旁的人都捂嘴笑,只有葛工旁若無人,依舊我行我素,真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馬廠長又鎖了眉,他現在只能拼實力。面前已是四面楚歌,危機四伏,他不敢妄動,否則動一子而牽連全局,馬廠長陷入了思考。葛工此時則悠閑的翹起二郎腿,哼著小曲,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快下呀。”葛工催促道。
馬廠長斜眼瞧了葛工一下,依舊埋頭緊鎖眉頭,棋譜中有一招“絕處逢生”,以退為進迷惑對手,先退炮保將,后來呢?他眼花了,只覺得自己深陷包圍,四周戰火連天,損失慘重。突然,遠處鐵蹄陣陣,沙土飛揚,馬背上有一人身著銀光鎧甲,舞著長槍向他沖來,他不及閃躲,背后受人一擊,全身汗毛直立。“誰啊!”他怒不可遏。
“爺爺,你怎么在這里?”原來是小孫子。
他不說話,倒著氣。
“奶奶讓我來找你。”小孫子看了眼棋盤,“果然在下棋,不許下!”霎時一雙小胖手使出一招翻龍攪海毀了棋局。
看見眼前雜亂的棋盤和掉落的棋子,馬廠長終于拿出了做家長的威嚴,他怒喝一聲,將孫子的胖手攥住,“怎么這么沒禮貌!”
胖孫子在小半生中還從未見這架勢,眼淚頓時如洪水決堤,身體里的野獸也從粉紅的喉嚨里沖出來,哇!他放聲大哭。
葛工連忙說“不下了,馬廠長你是不是還有事?快走吧。”
棋是沒法下了,馬廠長只得領著孫子往回走,在路上,他摸出了口袋里的巧克力,捂化的巧克力早已失去了形狀,但仍然對小孩能具備殺傷力。“洋洋,別哭了,看,巧克力!”
胖孫子還在哼哼唧唧,手掌以鼻涕和眼淚為顏料,在臉蛋上畫了一只花貓。聽見有巧克力,他立刻止住了哭聲,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包裝紙。
馬廠長掏出手帕給孫子擦了臉,將巧克力放在他手上,又滿臉堆笑的說,“吃可以,但是不許和奶奶告狀,不許說爺爺今天下棋了。”
“那說什么?”
“就說爺爺給洋洋買巧克力去了。”
孫子若有所思的點著頭,嗯了一聲,嘴邊早已溢滿了甜甜的巧克力漿,幸福的粉色小舌頭在陽光下閃著細膩的珠光。爺爺眼中的棋盤如何抵得過眼前的美味,大人有時候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