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出你的秘密
1
雨還在嘩啦啦地下。大山被蒙蒙霧氣籠罩。蟬鳴暫時停歇。黃牛臥在草棚里反芻。英子趴在窗口眺望遠方，那個外出打工的人怎么還不回來。說好的今天到家，結果到現在也不見人影。八成是大雨阻擋了行程。那他為什么不打電話？鄰居家還沒通知讓去接電話。也許今天根本沒有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撐幾天。英子漸漸地對生活失去了希望。貧窮讓她抬不起頭來。兩個大孩子穿大人剩下的衣服，兩個小孩子穿大孩子剩下的衣服。他們沒法出去見人。曾經幻想多生幾個孩子將來就能擺脫貧困，誰知竟成了泡影。現實就跟豬圈的豬差不多。
大女兒大丫今年八歲，正坐在床上哄弟弟老四。穿了三年的破布衫爬滿了洞。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飄滿雪花的電視機。英子把電視機換了幾個臺，聽里面的人講國家大事。自然她們誰也沒聽懂。電視機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捐助的，據說是生產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古董，很值錢。英子啪地關了電視，心情也被數不清的雪花攪亂。她看不出來這東西哪里值錢了。
老奶奶蹣跚著從西屋里走過來，問晚飯吃什么。大丫說吃面條，二丫非要吃饅頭。三丫抓哭了老四。英子說聽你的。老奶奶說，那就吃紅薯吧。英子嘴角動了動，心里咋不明白，連續下了四天四夜的雨，僅剩的半袋子白面發了霉。紅薯放在廚房角落里，昨天就已經發了芽。
堂屋距離廚房只有十來步遠。英子沒有打傘，披著蛇皮袋跑過去。大雨濕了半個身子。她推開桐樹做的門，趕緊進去避雨。天色越來越黑，還是趁早做飯比較好。她一腳踢開不下蛋的老母雞，把紅薯拎到門口，一個一個地翻看。長芽的紅薯不能吃，只需要用刀切掉就行。是蒸呢？還是煮呢？過去都是一股腦兒丟到大鐵鍋里煮。孩子們抓起來不怕燙，就那么黏糊糊地啃，啃得滿臉紅薯皮。
香噴噴的紅薯味兒不久便充滿了整個廚房。英子胃里泛酸，早上吃、中午吃、晚上還吃，紅薯已經成了主食。不像鄰居家那樣，天天吃白面，頓頓炒菜吃。英子眼睛里淚水直打轉，她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跨個包包就去集上買衣服買菜。她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因此，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人。
老奶奶坐在堂屋里發號施令，先端出來幾個紅薯，給孩子們吃。幾個孩子嘰嘰咋咋亂叫，像是傍晚回巢的麻雀，怎么也不讓人省心。英子只得披上蛇皮袋返回堂屋。紅薯立刻被搶得一干二凈。老奶奶一瘸一拐地走到孩子中間，劈頭蓋臉把幾個大的教訓一頓，屁股拍得通紅。長這么大了就不會讓著小的？快喂給弟弟吃。
爹娘走了以后，老奶奶變得更加有威嚴了。她說什么，大家就聽什么。小孩子懂什么，其實是在指揮英子。英子從來不和老奶奶發脾氣，萬事都順著她。有時候氣得夜晚睡不著，英子便常常想念起還沒回來的男人。
2
英子初中沒有讀完就已經開始跑到社會上廝混了。她拿著學費去買零食，上網，去逛街。有一次逃學，不小心被幾個大男生圍住，害的人財兩空。從那以后消停了半年，她再沒敢逃學。有一天，弟弟華子悄悄走了，她沒有來得及看最后一眼。她追著學校的汽車在后面跑，追呀追，直到累得爬不起來。去了火葬場便什么也沒有了，頂多還剩下一把黑灰。
田里的墳頭到了秋天就剩下一人高的蒿草。英子站在堂屋門口，不知不覺想起了弟弟。那時弟弟正是生龍活虎的小伙子，染著在老奶奶眼里是屎黃色的頭發，右耳朵上打上耳釘，經常被老奶奶拎著搟面杖打。奇怪的是不知怎地就被人捅了一刀。據學校的老師說，最后的時刻，華子一邊張嘴一邊吐血，嘴里模糊不清地喊著姐、姐……
三個女孩兒圍著老四看，嘴饞得直流口水。英子看了老奶奶一眼。老奶奶才不管別人餓不餓。英子也不再管三個女孩。她覺得，人生最幸福的就屬于初中那幾天。有弟弟罩著，誰也不敢招惹她。弟弟沒了，又有一個男人罩著她。英子跟著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跑了，跑得遠遠的，誰也找不著。她不怕丟人現眼，因為男人對她好，讓她安全。他給他買漂漂亮亮的衣服，買吃的，很會哄女人開心。他們去了另一個城市，具體叫什么名字她不關心。她每天只關心這個男人下班，做飯，睡覺。
五年之后，英子才二十歲，并且生了兩個娃娃，就是現在的大丫和二丫。男人帶著她回家。英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還帶回來三個人。爹、娘、奶把她關到屋里教訓。老奶奶捻起繡花針戳她的后背，罵她丟人現眼，把持不住自己。娘把她摁在床上，使勁兒擰她的臉，你還有臉回來，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你打聽打聽，附近三山五溝里哪個不知道你的事兒。你叫我們怎么做人！爹更氣了，扒了她的衣服，拿燒紅的煤夾子往屁股上烙。她咬著牙，眼睛里止不住流淚，但沒吭一聲。她不后悔。
英子的男人，春平，身高一米八，人高馬大的，把堂屋門踹開。他手里的砍刀都在發抖。他吼道，不準打我的女人。他惡狠狠的樣子，像極了惡狠狠的弟弟。英子扯過來衣服爬起來，跌跌撞撞撲到春平懷里。春平說，你們都不想活了！爹、娘、奶都愣在了原地。砍刀的冷光映照出了墻頭上鄰居們的臉龐。爹跑出去破口大罵，看什么看，怎么不看恁自己家的娘們兒。
再沒人敢欺負英子家的人。人人都說這個倒插門真厲害。
3
鄰居傳話過來，說春平今晚回不來了。英子打了個寒顫，覺得自己就像霜打的茄子。爹走了，娘走了，弟弟也走了，剩下越發固執的老奶奶還沒走。春平不回來，英子就沒什么盼頭。聽說春平不回來，老奶奶就主張吃一半留一半。
鄰居家二層洋樓的電視機，正播放新聞聯播，男女主持人一個接一個說話。英子撿了半盆紅薯，冒雨端到堂屋里的小木桌子上。六口人圍著桌子，你一個我一個地吃。頭頂上的燈泡發出暗黃的光芒，把幾個人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英子看著老四的臉龐，還真有點華子英俊的氣息。
華子是學校出了名的壞學生。他曾經半夜里把女同學拉到男生宿舍里，鬧了大半個晚上才把人放走。第二天，女同學的父母就上學校找事，找不找華子，就把正在上課的語文老師拖到地上打了一頓。華子有一幫狐朋狗友，據說還起了個幫派的名字，半夜里在各個宿舍收保護費。因為這，激起了另一幫高年級學生的憤恨，他們趁著英子逃學逛街的機會，就把英子拖到一間破舊的房子里加以凌辱。
英子一連半個月都沒上課，也不敢回家。華子咽不下這口氣，花錢找了幾個社會上的地痞流氓，把仇家綁了。就在同一個地點，華子拿著切水果的刀子，把人家的手指頭砍掉了一個。華子沒有堵上對方的嘴，就讓他喊，讓他喊，讓他絕望。
沒多久之后，華子走了，像風一樣不曾來到過這世間。英子每年都會去華子的墳上看一看，拔拔草，添添墳頭。對于爹娘，她從來不給他們拔草、添墳頭。上了初中，就沒有人管過他們倆。那時候，華子是英子的依靠。
屋頂破了洞，有雨水像麻繩一樣粗，從屋頂懸掛下來。英子連忙端起洗臉盆，放在下面接著。
4
那五年里，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英子心里覺得值。他是她的依靠。
去另一個地方打工，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她就為他生了個孩子。可惜不是個帶把兒的。春平一臉的憂郁，像是不滿意。他說，你會原諒我嗎，將來有一天，假如我犯了錯，你會原諒我嗎？英子傻傻地笑，會啊會啊。她離家出走，是他的主意。英子才不會怪他。
春平說，有件事情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沒有跟你說。英子說，要是好的你就快點說。要是不好的，你就別說。別說。不要說出你的秘密。英子信任他。就算他說他在老家有老婆，甚至有孩子，更甚有兩個孩子，英子也會原諒他。
春平講了一件不好的事。前幾年家里窮的時候，娘得了癌癥，家里又沒錢看病。去醫院輸液也不管用，反正花完了錢。娘就躺在床上哼哼。她喊疼，喊老天爺快點把她帶走。眼看日子不多了，她又喊著吃肉，就想吃一口肉再走。老爹走得早，只剩下老娘孤苦伶仃的。春平發了瘋似的，一路狂奔跑到集上，看見雞就抓。抓了兩只，跟幾個人打了一架，臉上留下個疤。又來到肉攤上，砍了一個屠夫。后來又和一個學生打架，一不小心對方一刀。他殺了人。春平馬上飛奔回家，把肉、雞擱在地上去看娘，結果娘已經走了。
英子從他眼睛里看出了無盡悲哀。每每想起春平講述這一段事情的時候，英子都會不自覺地想起弟弟，那也是件悲哀的事情。
英子心情差到了極點，春平大概不回來了吧。兩年了，他出去打工兩年了，為什么還不回來。她端起被舔得干干凈凈的鐵盆，來到廚房收拾剩下的紅薯。天已經黑了，看不清楚東西。廚房里沒有燈，英子就那么摸黑把紅薯盛到盆里。
鍋臺上的老鼠又大又肥，也真是奇怪，人餓得不行，它卻長得那么肥呀。英子已經習慣了。她拿搟面杖把老鼠敲得唧唧叫。這些東西該死。依稀還記得，前年春平臨走前，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還專門買了老鼠藥，擱在墻角嘎啦里毒老鼠。對了，就是這里。她從鍋臺地下的老鼠洞口，翻出來那個塑料瓶。透過玉米桿兒燃燒發出的光芒，她看到了毒鼠強三個字。
生活已經如此艱難，還活著有什么意思呢。英子不得不苦笑自己，還真是像老鼠一樣的生活啊。白天她一般不出門，身上的衣服沒一件能看的。她走在水泥路鋪成的大街上，看村里一棟棟二層洋樓，就像在城市郊區看別墅一樣，發展變化真是快啊。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幻影，家里沒有男人支撐，那些美好只屬于別人。她在傍晚，日落西山的時候，才會拿著鋤頭或者鐮刀，去自家地里倒騰。活像半夜出行的耗子。
5
英子打開瓶子，聞了聞里面的味道，發現跟平常的藥丸沒什么區別。她把它放在手里，忽然想起了也就在兩年前，自己爹娘把它喝下去的場景。她當時嚇得不行，看見他們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狠狠地抽搐，可是沒有一點辦法。等到救護車來人的時候，爹娘已經沒了動靜。
轉眼就沒了。英子念叨著。她現在一點也不害怕。沒了依靠，就什么都不怕了。爹和娘都是村里的老實人，從來不跟人吵架。但也常常被欺負。那一年，家里的地被人霸占了一塊，大概有兩畝的樣子。爹和娘去找人家說，可是被打了回來。他們又去了村里，奈何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那塊地是自家的，所以也沒人能幫忙。娘說爹是窩囊廢，沒骨氣，不是個男人。爹就生氣，對娘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流眼淚。
英子從來瞧不起爹和娘。爹沒男人味兒，就只會打娘。而娘也不咋滴，作為女人就應該全力支持男人，相信男人，而不該拆臺。英子自己就對春平一百個放心，要是春平出去找了女人，那也只怪英子自己沒把男人的心留住。
后來華子走了，爹和娘就被人欺負。你家沒兒子啦，你家絕后啦，你家沒香火啦。有些壞人這樣嘲笑他們。英子看在眼里，鼓起勇氣去街上撒潑。她拿糞桶朝人潑糞，誰罵就把誰家大門上潑上糞。我不怕你們，我家男人一個打你們三個。英子耀武揚威地說。那些個人消停了好久。只是爹和娘太沒骨氣，受不了別人的流言蜚語，在一個大雪封山的晚上，兩口子喝了老鼠藥。
老奶奶把孩子們哄睡了，就喊英子、英子，你在廚房做什么。英子這才回過神來，我把紅薯盛到盆里。她猶豫了好一會兒，只要把藥放在紅薯里，等到明天大家就真的團圓了。老奶奶冒雨走過來，要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怎么還沒弄好？多長時間了？老奶奶發火說。
英子知道老奶奶一向脾氣大，還瞧不起任何人，便說馬上好。
你男人死了。肯定是死了，要不然咋還不回來。留下這半盆不是給他的，是給我的孫子的。老奶奶嘟囔著走了。
英子冷冷地看著老奶奶的背影，覺得老奶奶真是個老不死啊！自打春平入贅的第一天，老奶奶就瞧不起他，罵他是豬、是狗，我的孫女被豬拱了，被狗叼走了。想起這些往事，英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哼，我愿意，我們倆心甘情愿，我們是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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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二丫，英子整天愁眉苦臉的，懷疑自己不能生兒子。也許這是命。春平則滿心歡喜，又生了個小棉襖哇，多高興啊，將來帶的禮品吃不完啊。英子說，懷孕就是遭罪，多辛苦啊。春平愣了愣，不說話。過了好久，春平才說，人生來就是要贖罪的。一連講了三遍。
贖什么罪？英子問。
做錯事的罪。春平說。假如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犯了錯，你會原諒我嗎？你會原諒我嗎？
英子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神神秘秘的。她告訴他，我不害怕你有什么秘密，我也不想知道你的秘密。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訴我。只要我現在幸福，快樂，就夠了。
春平高大的身影，在太陽光下拉得長長的，英子看著他，越發覺得男人越來越有男人味了。
英子躲在廚房的黑暗里，回想著過去發生的一切。手里的塑料瓶子染上了她的體溫。隱約間，她仿佛聽到敲門聲。咚咚咚的聲音加快了她的心跳。是誰？是誰？春平？
英子，我回來了。
隔著窗戶，她也能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厚重而富有英雄氣息。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她喜極而泣，把塑料瓶扔進了灶里。
7
英子，我回來了。
伴隨著喊叫聲，附近的狗、人、燈一起熱鬧了起來。英子迫不及待地打開門，望見那熟悉的臉龐，鄰家明亮的燈光照過來，她看著他，哭了。這時，仿佛全世界的燈光都匯聚到了春平身上，他是這個晚上的主角。
這是五萬塊錢，你拿著吧。孩子還沒上學嗎？春平把一個黑色的袋子塞到她懷里。
英子哭了，此時的興奮難以形容。他是她的英雄，他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英子抱住了人和包裹。
走吧，來日方長。兩個身穿制服的男人抓住春平的胳膊。
英子傻了，怎么回事？怎么了？沒來得及多說，春平就進了警車。
別走！英子在后面追，撕心裂肺地喊。但她終究沒有追上。
相見的時刻太短，仿佛只有一瞬間。
汽車的尾燈漸漸遠了，遠了，再也看不見。
英子獨自一人站在大街中央，痛苦地抱著胸口。她想大口大口地吸氣，好像怎么也吸不到空氣。
墻頭上還有別人家的大門口，露出一個一個圓圓的腦袋，向大街上的女人投以空洞的目光。
英子渾身濕漉漉地往回走。她抬起頭，挺起了胸膛，大步地往回走。
你是天上的星星，
你是我的英雄。
星星不會說出秘密，
英雄不會被懷疑。
不要說出你的秘密，
我永遠相信你。
